宋琢冰伸到一半的手缓缓放下, 面露迟疑。
    虽然六哥说得含糊,但他们俩的确是在盲山道跟父亲失散的,然后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当时六哥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什么他跟着父亲在军中训练过,辨别方向不成问题,还能埋锅做饭,无所无精,保证两天就能赶上大部队。
    结果绵绵细雨连下两天,再出太阳时他们就已经彻底偏离了方向。
    至于宋六郎的厨艺,以宋琢冰在吃食上的不挑剔,也只能夸一句“没毒,能吃”。
    好在他们很快就被羊肠山的俩山匪打劫了,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至少不用再吃烤焦发黑的肉,还能喝上一口热乎饭。
    现在六哥又要去宰羊……
    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顾玉成,发现这位探花郎如传言一般俊美清瘦,仿佛一株立在山林里的玉树,宋琢冰不免有些担心,看他的眼神都带了点同情:“六哥厨艺不精,还请多担待。”
    要是饭后出现什么肚子疼腹泻之类的,记得怪自己身体弱,不要找我六哥哦。
    顾玉成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微微笑道:“哪里能让宋大哥一人做饭?七娘你稍歇歇,待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他对琢磨吃食挺有兴趣,又准备在京师开炸货店,这次赴任便带了各色调料,严严实实装在一排罐子里,还带了腌咸肉和熏腊肉,一路走来仍剩下多半车,正可拿出来用。
    说干就干,顾玉成跟蚂蚁搬家似的从车上搬下来炉子、锅、炭火和几包调料,没一会儿就点火架锅煮上了粥,上面还用盘子蒸着一大盘腊肉。
    他又从屋后找了块薄薄的青石板,悬空放到宋琢冰搭起来的两块大石头中间,在下面塞上柴火,做了个简易烤架。
    托谢东的福,这些石头都干干净净的,随便一冲就能用。
    等他布置好,就见宋六郎扛着一头洗剥干净的山羊过来,远远地吸着鼻子大叫好香。
    顾玉成哑然失笑,待他近前,就说了番做法,请他将羊大卸八块,然后自己用刀从里脊部位切了几十片肉,平铺到青石板上。
    初时不觉得怎样,等火苗升腾起来将石板烤热,羊肉自身的油脂挥发出来,发出刺啦的声响,肉片边缘慢慢焦黄卷起的时候,那股香味就飘散开来,直勾勾往人鼻子里钻。
    顾玉成端出调配好的蘸料,给宋六郎和宋琢冰一人一碗,道:“这是我老家的法子,吃之前蘸一蘸,味道还不错。”
    宋琢冰矜持谢过,试探着夹了两片,在碗里滚了滚,小心放入口中。
    她没敢抱太大希望,谁知一咬下去,鲜香微辣的滋味就在嘴里爆开,烤得微焦的瘦肉配上恰恰好的一点肥肉,竟是说不出的美味。
    宋琢冰眼睛都瞪大了,忍不住再夹一片细细咀嚼。
    这肉烤得实在太好,以至于宋琢冰怀疑前几天吃的不是羊,而是什么其他生物。她吃着烤肉看着顾玉成,觉得对方清瘦的身影都高大起来。
    要是六哥有他一半手艺多好!
    宋六郎的喜悦更加直观,一边跳着脚哈气一边赞叹:“天哪,太好吃了吧!”
    他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跟嘴里的肉相比,他前几天吃的连草都不是!
    迅速狼吞虎咽了五六片烤肉,宋六郎把顾玉成往旁边一放,豪情万丈地道:“顾兄弟你歇着,我来片肉!”
    宋琢冰取出帕子擦擦手,道:“六哥杀羊辛苦,还是我来吧。”
    说完从腰间摸出一柄巴掌长的小刀,拎起一根羊腿开始片。
    她显然用刀极熟,银色小刀在纤长手指间上下翻飞,宛如一只银蝶,没一会儿就片好了小半只羊,而且薄厚均匀,整整齐齐码放在盆里。
    顾玉成不自觉看呆了,手中举着筷子都忘了翻面。
    宋六郎忙推了推他:“贤弟!”
    顾玉成低头一看,石板中心的几片肉都快烤糊了,赶紧挨个翻面,又刷上一层蘸料。
    如此边烤边吃,三个人守着青石板足足吃了半头羊。好在山里昼夜温差大,尚能忍受。
    ……
    不得不说,美食是拉近关系的利器,顾玉成吃着吃着就听宋六郎说起家中亲人,方知宋家这一代是“琢”字辈。长子出生后,宋将军就为其取名“琢金”,希望能多生几个孩儿,好把金木水火土都用上。
    后来果然生了五个儿子,宋将军非常开怀,逢人就炫耀此生圆满。
    结果隔年宋六郎出生,五行都用完了,宋将军抓耳挠腮许久,才定了个“雷”字。
    虽然对自己的名字不甚满意,但宋六郎还是很有兄长风范,给宋琢冰夹了块腊肠,笑道:“幸好你是个女孩,不然就要叫‘宋琢电’了。雷电雷电,千金不换!哈哈哈哈哈哈!”
    宋琢冰:“……”
    顾玉成忍住笑,给宋六郎盛了一碗粥:“熬了许久,正好消食润肺。”
    顺便堵住嘴,免得挨揍。
    一顿丰盛的晚饭吃下来,三人彼此之间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六哥七娘与和君。
    顾玉成趁机道:“我要往黔源县去,六哥与七娘可要同行?前方要经过好几家驿站,或许能打听到宋将军的消息。将来你们若是想去铜陵县,从黔源出发也方便。”
    宋家兄妹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顾玉成为了不泄露他们兄妹的行踪,能将镖师送走,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自幼蒙父亲教导,更不能做那无情无义之人,至少得将他平安送到黔源县。
    宋琢冰还有另一重想法。她不认路,六哥更不辨方向,因着流放犯人的身份,也不好走村镇,一路穿山越岭的,单在这羊肠山都困了十几天。
    倘与顾玉成同行,至少有个方向,到了黔源县说不定还能变换身份,以后行事也便宜。
    宋六郎的想法就单纯多了,他是真的受不了自己的厨艺,一路走来妹妹都饿瘦了,将来与父亲重聚,根本没法儿交代。跟个有官身的人一起走,至少吃食上不用担忧。
    可恨他之前不够小心,与妹妹说话时被山匪听去,暴露了身份,不然还能伪个名号,行走江湖,岂不快哉?
    三人怀着各自想法,非常和谐地达成一致,第二天醒来就开始清理山上的家当。
    谢东和范南在羊肠山落草多年,很是攒了些东西,除了皮子棉布之类的日用,顾玉成还从墙壁夹缝中摸出了一袋碎银,从厨房柴火里掏出几粒珍珠,还自树下挖出了两坛好酒。
    宋六郎闻了闻,大喜:“是上好的状元红,怪不得能被和君找到!”
    宋琢冰:“……咳。”
    待到终于上路,顾玉成的两辆车重又塞满,车后面除了谢东和范南,还拴着一头瘦不拉几的山羊。
    二匪得知多年家底被搜刮一空,现在只能拖着两条腿和抢来的山羊作伴,哪怕饿了半天一夜浑身无力,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与之相反的是宋六郎,他神采飞扬地骑在马上,一忽策马前进,来回探路,一忽跑到宋琢冰的车上与她闲聊,吃些顾玉成准备的零食,整个人都透着股精神。
    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他也无所谓再被人听到,中午停下吃饭时恨恨将玄鹤子痛骂一顿:“满京师数这老道最可恶,看谁家不顺眼了就跳出来说人家孩子有修道的天分,把人整到道观里当人质,害得好几家人敢怒不敢言。”
    “当初他就想把小侄子弄到九逍派,二哥气不过打上山门,吓得那老道松了口,从此衔恨在心,处处针对,不然妹妹哪里用得着进宫受罪?平白被那姓柳的欺害。将来再见玄鹤子,我非把他剃成个和尚送到镇国寺不可!”
    顾玉成:“……”
    顾玉成:“六哥不必担忧,公道自在人心。况且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看玄鹤子修的长生道是假,不可能一直蒙蔽陛下的。”
    他表面说的是玄鹤子,暗里将宝华天子内涵得明明白白,宋六郎吃惊之余又觉合情合理,当即抚掌大赞:“说得好!不愧是能跟我妹妹并称双煞的人!”
    顾玉成:“……”
    宋琢冰:“…………”
    第67章 抵达黔源
    一行人翻过羊肠山, 终于又踏上了官道,得以在路边驿站歇脚。
    顾玉成隔两天就会往京师寄信, 说些路上的见闻和趣事, 同时嘱咐王婉贞和顾玉荣在家中注意身体, 也不要忘了学习之类的。虽说都是家常絮语, 也能让收信的人有个安慰。
    这天安顿下来,顾玉成就照例写了封家信寄出去, 又让驿丞加紧做了两大包饼子,配上自己带的一罐酱和十斤肉,命人送往铜陵县。
    一听是送给流放过去的宋将军, 那驿使就直摆手:“大人有所不知,宋将军全家在流放路上遭了匪盗, 听说官差都被杀了好几个, 他们全家也不知逃出来没有。大人还是莫要浪费粮食吧。”
    顾玉成大吃一惊:“竟有此事?宋将军遭奸人陷害被流放,我向来仰慕他老人家,就想送点吃食聊表心意, 没想到将军竟然遭此不幸!”
    看京师来的县令大人面露不忍, 又被塞了张大饼,驿使就把自己听到的消息翻来覆去说了两遍, 还告诉顾玉成附近出现了一股新的山匪势力, 叫做“五青狼”,凶悍异常,传说方圆百里无人能敌,甚至有匪徒闻风丧胆, 弃了山头逃跑的。
    “大人可要小心啊,以前羊肠山也有山匪,好像就是叫五青狼给灭了,前年那山匪还下来抢过羊呢。”
    终于啃上馒头的谢东和范南:“……”
    要是五青狼早点出现,他们也弃了山头跑路该多好……
    顾玉成假做思量,然后给了驿使一把铜钱,道:“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劳你跑一趟吧。到了铜陵县,如果见到宋将军,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如果找不到人,你就和同袍分了,再找人往黔源县衙捎个信儿。”
    驿使往来送信,还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大官儿,出手又大方,当即喜得黑脸泛红,搓搓手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给您送到!要是找不到宋将军,我就自个儿骑马去黔源县报讯,定给大人复命!”
    这头驿使骑上快马扬鞭而去,那头宋六郎捡了个没人的地儿,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和君,我父亲可能不会去铜陵县,岂不辜负你一番好意?”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是绝不可能在逃出生天后乖乖去流放的,顾玉成的钱粮九成九要便宜这个驿使。
    顾玉成微微一笑:“六哥客气了。我实不想宋将军去铜陵受苦,但是现在我们没法打听消息,就让驿使先去看看吧,好歹有个口信捎回来,也能心里有底,比干等着稍强些。”
    “而且七娘挂心父兄,时常忧郁,派人看看或许能让她开怀一二。”
    宋家兄妹都是开朗之人,但宋琢冰和六郎这等没心没肺的不同,虽当面与平时无异,可从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不难看出,这姑娘心里压力很大,没少受煎熬。
    顾玉成很能理解宋琢冰。他是家中顶梁柱,得罪了玄鹤子被发配黔源县,不得不把母亲和妹妹托付到老师家中,离京时心里都沉甸甸的,甚至时常梦到阿荣,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
    而宋家男丁因宋琢冰之举,举家流放铜陵,比他这贬谪做官的更不如。即使家人不责怪,宋琢冰也不可能视之等闲,心安理得。
    然而这种事旁人很难劝解,他一个外姓男人,又当着人家哥哥的面,更不好硬拉着人心理按摩,只能寻到机会就帮一把。
    驿使此去铜陵的结果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希望,但等待的过程让人有个盼头,说不定盼着盼着,宋七娘就能早日想通了呢。
    没想到顾玉成考虑得这么周全,宋六郎大为感动:“和君你真是个好人!”
    顾玉成:“……谢谢。”
    ……
    又走了三天,将那只瘦羊宰了吃掉,顾玉成他们终于来到了天贡山。
    天贡山周围地势低缓,越发衬得整座山像平地里长出来似的,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据说以前是诸国进贡时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便有了“天贡山”这个名字。
    穿桥过水地绕过天贡山,就进了西南腹地,路过的村镇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的百夷人,有的长相与汉人一般无二,有的则是宽鼻深目,一望便知是夷人。
    百夷是朝廷对当地人的统称,顾名思义,分了上百族类。上百年融合统一下来,仍然分为大百夷和小百夷。
    其中大百夷是人口较多的苗人,内里还分为东苗、西苗和山里苗。小百夷则是其他人口较少的夷族,包括阿昌人、蒲蛮人、红缅人等十几种。
    百夷地区历来治理困难,一个是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多山多丘陵,生活一般,民风彪悍,有点什么事就爱动刀打架,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混战。
    另一个则是因朝廷多年疲敝顾及不到,此消彼长之下,百夷势力大大增强,光苗人就有不下三个土司,各成一派。当地有什么政令也难以通行,最终恶性循环,越发难以管理。
    顾玉成要赴任的黔源县,就是这么个多族混居的状态,在百夷地区尚属于较为贫穷的那一档。
    “和君放心,我们兄妹与你作伴,什么都不用怕,你尽管大展拳脚便是!”宋六郎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徒手掰弯铁棍又掰回去,强势证明自己的武力值。
    宋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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