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娘忽然浅笑:“你可以利用我,利用褚家,安心读书考探花;利用吕文佩,利用吕家,一步登天成为天子近臣。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利用你呢?”
    魏文昭胸口再次起起伏伏,薄唇抿成一条犀利的线,死死看着褚青娘。褚青娘双手交叠,淡漠回视。
    ‘啪’‘刷拉拉’褚青娘身边笸箩,被愤怒的魏文昭扫到地上,针线、剪刀咣当当撒了一地。
    魏文昭怒吼:“褚青娘你有没有心!我爱你十载,不过为了魏家前程,为了孩子们,暂时要你委屈一下,你不肯,瞒着身孕抛下我和两个孩子,现在反倒说我利用你,利用褚家?”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到底是谁负心薄性,你回来我爱你之心不变,可你呢!百般欺我伤我,以至让我心灰意冷。一十六载,我从没一日忘过自己发妻是谁!”
    褚青娘看着暴怒的魏文昭,看着他眼中泪水聚集。
    “可是你呢,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一行泪,在魏文昭不知道的时候,从桃花眼角滑落,有什么比心爱之人不理解更伤人?
    “说我利用吕文佩,利用吕家,我承认,可是我对吕文佩,对吕家不够好吗?”
    “你回来了,即便你让我湮灭了十六年情义,可是我依然让你安稳的呆在后宅,不受风吹雨打,你要做生意,路条名刺随你用,你还要我怎样!”
    泪水模糊了魏文昭双眼,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两道伤痕。
    “华儿殁了,年儿生死之际,你帮我照看,就是这一点温暖,让我又爱上你,不可自拔爱上你。为了求回你,我想尽办法让你再次成为正妻;为了你,我多次提拔吕家子弟;为了你,我甚至舍弃男人自尊强迫与你。”
    “你以为我愿意吗!”泪水伴着怒吼迸出,就像魏文昭凄惨没人要的爱,“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想和你重新开始!”
    “吕文佩和我决裂,你知不知道我可耻的偷偷开心,我舍弃了应该承担的道义,只为了从今往后和你琴瑟和鸣。”
    魏文昭眼眶红湿,眼白一根根血丝渐渐弥漫,他缓下呼吸,强迫自己理智一点。
    “我知道成儿让你受委屈了,我尽一切努力补偿你,天下相公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你还要我怎样?”
    舍弃男人最基本的自尊、舍弃责任,嘘寒问暖亲手伺候,不顾产房不祥之说,夜夜陪伴照料。那些辛苦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那是白天强打精神,夜夜不能安眠,一滴滴心血堆积成的。
    褚青娘垂着眼帘,神色无波漠然听着,不给魏文昭任何反应。
    魏文昭泪痕已干,看着无动于衷的褚青娘,落魄道:“你要颖儿嫁给宜王,明明不是我所想要的,就为你那点少见的亲近任性,我毫不犹豫替你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
    褚青娘维持敛目不语,淡漠神态。
    “你知道的,你当然明白的很,要不然你怎么能用我,用的如此得心应手。”魏文昭彻底冷静下来,“你这样伤我、欺我,不就是仗着我爱你吗?”
    褚青娘依旧淡漠无语,坐在床边。地上笸箩、布料、剪刀、线板、散开的丝线、零零散散青红绿紫撒了一地。
    魏文昭闭了闭眼转身离开,走到竹帘前又停下脚,用手漠然擦去泪痕,吸口气掀开竹帘负手离去。
    夕阳橘红的余晖从纱窗照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迷蒙却温暖绮丽的光。散落的线板逶迤出各色丝线,似乎想要纠缠却差了一点。
    褚青娘睁开眼看着空荡荡室内,半晌靠倒在锦被上,双腿蜷缩叹口气闭上双眼,只是眉宇微微皱着。
    橘红的余晖很快黯淡,变成灰色、酱色、黑色。
    太子的事,当晚就死了一个小太监,自尽的,据说为了报复太子,所以将牛痘换成了恶浆之痘。
    这件事再和褚青娘无关,至于太子好了之后,如何剑指明王更和褚青娘无关。
    这段日子魏文昭不来了,只是常常让人把思成抱去书房。映霞苑似乎又安详下来,可褚青娘无人时却常常微皱眉头。
    魏文昭就像一把剑悬在那里,不知哪一天又要刺进来。褚青娘想解决,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有一天冯莫鸢来了,她的神色有些奇怪:“魏奇送了聘礼过来,要娶兰娘?”
    兰娘就是冯莫鸢进京时,在运河边救下的疤脸女子。当时魏文昭问起,褚青娘只说是因为烧伤脸,被夫家休弃,其实不是这样的。
    兰娘不算什么美女,不过普通秀丽而已,下集回家被村里地痞拉到高粱地□□,被人发现后夫家嫌丢脸要休。兰娘苦求无门,一根柴火棒给自己烙上疤痕,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再不招惹是非。
    可惜没毁容的夫家都不要,更何况毁了容的。夫家不要、娘家兄弟媳妇不容,毁容的活都不好找,更是常常被下三滥轻薄,兰娘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
    魏奇是谁?永嘉伯常随,一品尚书心腹,虽是个奴才,走出去多少人拱手称爷。
    多少地方官吏巴结都巴结不到的魏奇,单身四年洁身自爱的魏奇,竟然要娶兰娘?
    魏奇?褚青娘眼睛微亮,心里有了计较,吩咐道:“去叫魏奇来。”
    遂意蹦蹦跳跳去叫人,褚青娘坐在桌边,下意识转着手镯,不知盘算着什么。只是一双盯着虚无的凤眼,平静而淡漠。
    不一会儿,竹帘‘哗啦’一声响,魏奇进来拱手欠身:“奴才见过夫人。”
    褚青娘回过神,将一叠纸往前推了推:“看看。”
    魏奇抬眼瞥了一下褚青娘,欠身上前拿起纸一一翻看:兰娘的身契,三千两银票。
    可以置办一份很不错的产业。
    “我要知道魏文昭私下那些事。”褚青娘淡漠道。
    第66章
    魏奇放下银票和身契, 退后一步欠身垂首默然无语。
    褚青娘也不催他, 左胳膊搭在桌上,右手拉着垂下的左手,闲适悠然的看着魏奇。
    魏奇默了一会儿挺起背,抬头看向褚青娘:“在褚娘子眼里,老爷真的有那么不堪吗,要您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他?他明明比那么多负心薄幸, 沽名钓誉的男子好, 他没有姨娘也没有滥情,从头至尾一心对你。”
    面对魏奇的反应, 褚青娘似乎并不奇怪, 嘴角依然一点悠闲的笃定。
    魏奇一改往日奴颜婢膝的模样, 平静的直视褚青娘:“老爷洁身自好,对孩子一视同仁, 即便二公子别别扭扭,可老爷每月都会询问秦先生,二公子课业如何。褚娘子去京城看看, 有多少男人能做到老爷这样。”
    褚青娘嘴角悠闲消散, 脸色变得平静无波。
    魏奇看到褚青娘这个反应, 轻轻无奈的哼笑一声:“是, 老爷有时候太过强硬,孩子不听话会教训。比如二公子刚来京城,中秋夜非要拗着性子来找褚娘子,老爷听之任之, 让他在院里吓唬一会儿。可是家里这么多公子小姐,哪个没被老爷教训过?”
    “三公子思瑞,三岁时不小心跑进老爷书房,将墨汁泼在老爷书上,被老爷用戒尺打手板。那么小,十下手板,红彤彤一片;四小姐思年,老爷那么喜欢,可是小时候也被老爷罚墙站。”
    “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这么金贵,不敢磕不敢碰?”魏奇眉宇间带了一点痛色,替魏文昭痛,“为什么?你们只看到了自己受到的委屈,为什么不肯看看,老爷为这个家殚精竭虑日夜辛苦?”
    褚青娘漠然敛目。
    魏奇苦笑:“看,您就是这幅冷漠的面孔,便可以把别人所有付出当做流水。”
    褚青娘还是静默不语,有时候沉默真的是最大杀器,魏奇话说不下去,只能另起一个话题:“您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老爷身边的?”
    这个褚青娘还真不知道,她抬眼看向魏奇。
    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魏奇眼睛看向虚无,眼里是怀念温馨:“我姓魏,不过和老爷的魏没有任何关系,我原本是化兴府通南县人,家里有两间小铺子百十亩地。”
    “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过得富足悠闲。”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转折,痛色一点点浮上魏奇双眼:“我自己没本事考□□名,来来回回不过一个童生,可我有一个美丽娴雅的妻子,有一个娇艳可爱的女儿,家里还有高堂和一个三岁的稚子。”
    魏奇眼里又看见那副场景,三岁的小儿子拿着风车,在门廊下绕着爷爷奶奶欢笑奔跑。清脆的童音隔着岁月依然清晰:“爷爷看俊儿,奶奶看~”
    风车欢快的转着,可很快便骨断叶残。
    “我娘子很漂亮,有一次去县里无意被郑克看见,一眼惊为天人。”
    家破人亡便从那一刻开始,魏奇心中激愤疼痛,双目渐渐赤红:“那恶贼立刻上门要我休妻,我不肯。那恶贼仗着自己舅舅是华兴知府,平日在怀通做过不少欺男霸女的事,被我拒绝也只是冷笑三声。”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这是郑克留下的话。
    魏奇继续回忆:“起先县里典史、主薄还来劝说,被我一一义正言辞拒绝,可是很快……”
    很快郑克没了耐心,那样的美人让他心痒难耐,于是地痞日日砸铺子闹事。生意做不成,家里也有地痞生事让老人、弱女战战兢兢。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魏奇决定卖掉祖产,带一家人离开,可是一桩莫须有的罪名,砸到魏奇头上。
    怀通县牢十八般刑具用在魏奇身上,郑克撕扯着魏奇妻子,扔到血肉模糊的魏奇面前,在魏奇面前□□了她。
    往事一一在目,魏奇闭上眼仰面向天,他的嘶吼声,铁链碰撞声,娘子惊痛绝望的泪。酸楚和痛苦一遍遍冲刷心脏眼眶,魏奇死死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半晌才能睁开眼,再次看向褚青娘:
    “就这样他还嫌不够,捉了我女儿和我妻子一起淫乐,可怜我女儿还不足十三,被生生□□致死。我妻子再不能忍受,一根绳子自尽。两人尸体被郑克丢回魏家,日夜担忧的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气绝身亡;三岁的俊儿惊破魂,不过三日面如金纸气绝身亡;我的老父亲埋葬了一家人,颤巍巍要上京告御状;却不明不白死在路上。”
    “魏家六口单剩我一人,褚娘子知道我心里又多恨吗?我咬死牙不认罪,凭着胸中一口恶气活着,就算皮肉尽裂骨头全折也要活着,活着咬死郑克。”
    “可郑克怎么肯留着我性命,一日一日的过堂,一日一日的毒打,就在这身皮肉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老爷来了,代天巡查的老爷来了。看见我第一眼不是审问,而是立刻放下医治。问明案情后,查明华兴知府种种恶行,不顾自己四品官身,不顾朝廷惯例就地问斩。”
    魏奇认真看向褚青娘:“我知道当日老爷为求高位,让您做外室不对,可您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看看,看老爷得到高位后为百姓干的实事?”
    “老爷做钦差,一路为民查冤案、兴架田兢兢业业;老爷做户部侍郎,天下赋税盈满国库,让工部有银子兴建河坝,让兵部有钱换弓刀,让礼部有钱兴办官学;老爷做吏部尚书,我不敢说天下官吏至清至名,但是,没有杀人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褚青娘轻声:“他真有那么好,一个孩子五千银子从哪儿来的?
    魏奇愣了一下,往前附身压低声音:“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褚娘子生意做的那么大,敢说手上不沾一点黑灰?”
    褚青娘看了魏奇一眼:“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那就是有了,魏奇退回去:“看,人都是原谅自己容易,宽恕别人难。您只看到自己脚面那一点,看不到天下万民在老爷手上得到的恩惠;您只看到自己受的委屈,看不到老爷待您一十六载情真意切。”
    一番憋在胸口很久的话终于说完,魏奇恢复成往日奴才样子,低头欠身:“老爷的私事,奴才无话可说,夫人如果以兰娘为要挟,奴才不娶便是,还有这件事,奴才会一五一十告诉老爷。”
    魏奇揖手转身离开,褚青娘淡淡勾了勾嘴角:“等等。”
    魏奇再次转身垂手低眉。
    褚青娘将兰娘身契往前推了推:“拿去吧,好好待兰娘。”
    “即便如此,奴才也会将夫人今日所为,告诉老爷。”
    褚青娘浅浅笑了笑:“随你。”
    魏奇瞟一眼褚青娘,见她确实面带浅笑没有恶意,才上前将兰娘身契叠好收入怀中。
    竹帘只余‘哗啦’空响,竹篾子细微的颤动。冯莫鸢从内室出来,感叹一句:“倒是个至诚君子。”
    褚青娘浅笑:“魏文昭眼光不错。”
    冯莫鸢扶着桌子坐下,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辩一辩?”
    褚青娘不在意笑笑,反问:“辩什么?就因为魏文昭和我夫妻情深,我就得做外室?就因为他爱我,就能肆意强迫我,那他和郑克有多少区别?”
    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如果魏文昭是郑克之流,早被褚青娘弄死无数回了。还有这中间最苦的童儿,就因为魏文昭的肆意强迫,童儿把多少罪责背在自己身上,可这些事褚青娘能说吗,跟谁说?
    冯莫鸢噎了噎:“明明这么伶牙俐齿,偏偏不爱多说一句。”
    褚青娘又淡淡笑了笑,不过这次笑意里边全是冰凉冷漠:“至于魏文昭为大虞造福无数,那是因为今上还算明君,需要能干的臣子;如果今上是昏君,魏文昭就是第一佞臣。只是就结果而言,魏文昭确实办了不少实事好事。”
    魏文昭淡淡听完魏奇回禀,意外没有伤心或者怒火,只是说了褚青娘的目的:“她只是想恶心我罢了。”
    魏奇愕然,怎么会是‘恶心’呢?明明是褚娘子对老爷心生恶意。
    魏文昭转着茶杯浅浅笑了笑,耐心给魏奇解释:“她要的无非两个结果:第一你告诉她,她来威胁我。”
    对啊,魏奇就这么想的,他觉得褚娘子知道老爷把柄,肯定来威胁。
    魏文昭轻轻从胸腔笑了笑:“第二你不告诉她,转来告诉我让我防备她。”
    对啊,魏奇想,自己不就是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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