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适之见着皇上难得一见的别扭劲儿,含笑着点头,“是,皇上。”
    正德帝说得没错,他下午与内阁议论的事情无不是大事,每一件单独挑出来都会惹得朝政动荡,因而内里文华殿会有如此激烈的辩论之声也很是正常。
    焦适之侧耳倾听了片刻,发现里面还持续在一个比较正常的讨论氛围内,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希望今日的事情能一帆风顺。
    虽然可能性有点低。
    今日要讨论的事情不多,却分量极重。头等大事便是最近朱厚照一直在思考的涨俸禄的事情。
    其实按照明太祖朱元璋所制定的俸禄,虽然比较低廉,不过官员们不能算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说得过去。
    然而从后面几个皇帝开始,因着国库空虚,迁都以及宝钞流行的原因,原本按照米石计算的制度里,有将近大半的米石都被折合成不值钱的宝钞或者不能变卖的香料等物,导致了如此诡异的局面。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的人发不出这么多的钱财出来,那下面的不得自己找法子去赚钱?这便导致了不少官员“生财有道”,即便面上他不能做些什么,但私底下兼并土地,挂靠商户,能赚钱的法子比比皆是。
    尤其是土地。
    虽国家监管很严,奈何自古以来阴私手段比比皆是,一个官员有的是办法透过层层手段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官员面前,百姓天生便是弱小的一方。
    正如同去年,朱厚照为何如此下死力气去整顿卫所,下那么重的手段去震慑官场,不就是军田被吞并与士兵流失太过严重了,导致卫所制度开始逐渐走向没落?而官员的腐败又加速了矛盾的激化。
    此时南方还有倭寇,北方还有小王子虎视眈眈,若是国家战力衰竭,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
    朱厚照很明白地看到了这一点,这才如此费力下苦功夫。当然,如果没有几位重臣的大力支持,此举虽然正确,却也难以实施。
    焦适之这期间不知与几位阁老会见过多少次,也见着几位大人与皇上激烈的辩驳,到最后才堪堪定下了个章程。
    然而焦适之知道皇上是不会满足于此的,如今已经完成的事情不过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实际上的根本原因若是不能解决,卫所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贪污之事也会屡犯不止。
    朱厚照并不是想高薪养廉,实际上如今的国库也做不到这般。只是尽力恢复原先的俸禄基础,即使是这般也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了。
    毕竟国库就摆在那里,银子也就那么多。不过因着这两年朱厚照的雷厉风行,革除了异常多的冗官后,倒是省下了一大笔支出。
    如果此事能够做成,之后若是再出任何贪污的事情,皇上所使出的手段也会更加狠戾。既然他已经尽力地让大臣们能乖乖获得他们本来该获得的东西了,如果再犯……就只得学学太祖的手段了。
    就仅仅这件俸禄的事情,就足以令人争论上三天三夜,更别说皇上手里还留着另一件事情。
    削藩。
    光是这两个字,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到呢腥风血雨的未来。
    不是朱厚照容不下这群王室宗亲,而是为了最快达到前一个目的,他只能目标放到这上面。
    明代的藩王与西周时期的分封制度又有不同,起初朱元璋的确给予了各个藩王过大的权力,然而后来朱棣“清君侧”之后,十分明智地对各个藩王的势力进行了限制。他本来便是藩王出身,自然害怕遭受同样的命运。
    至此,明代的藩王失去了势力,却获得了从出生便养尊处优的待遇。但凡是藩王子弟,几乎是代代各有爵位土地分封,而期间所有的财政都是从国库拨专项钱粮。
    如此说吧,假如当初的弘治帝膝下不只是一个孩子,等朱厚照登基后,他的兄弟都是亲王。亲王的世子袭爵,其他的儿子又都被分封郡王。郡王之下,除长子外,其余皆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之下是辅国将军,辅国将军之下还有奉国将军……如此世代传承,永无止境。
    而宗室的禄米数额之高,可就不是百官能相比较的了。亲王每年就有一万石,郡王是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其他的各有数额,如此累积下来,庞大的皇室子弟的俸禄对国库的负荷之大难以想象。
    要知道,正一品官员的月俸也不过是八十七石。
    更别说每年这些个宗室还年年哭穷,上疏要求分封土地,在此之前的十数年,弘治帝都几乎应允了他们的要求。
    也就是现在落到了朱厚照手上,十有八九全部都被驳回罢了。
    只是当时年轻的正德帝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而虽然时常驳回宗室的要求,不过偶尔年节还是有赏赐下去的。直到去年因为江南一事愤怒,追根揭底之后开始思索如何挽救,这才从国库中扒出这么个大蛀虫来。
    不过相比较前一件事情,后一件事情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抛出来,时机还未成熟,如果现在就暴露的话,保不定就传到那些个宗室的耳朵里去,因此正德帝也只是稍微打探一下口风罢了。
    江南贪污一案,总算是教会了这位少年天子何为隐忍,何为谋而后动!初尝到的甜头令正德帝开始稍微转变了以前的想法。
    此时文华殿里面的大臣,除了内阁之外,六部尚书也都在。
    焦适之抱着剑倚靠在门柱上,伴随着屋内的喧闹声想着事情,直到某个瞬间里面突然安静下来。焦适之愣了片刻,回头望去,就见刘健率先走了出来。
    “刘阁老,您怎么出来了?”焦适之上前说道。
    刘健刚刚才经历过一次激烈的辩论,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他对焦适之说道:“里面有些僵持不下,皇上让我等各自散心去,过会儿再回来。屋内待着发闷,便出来了。”
    刘健平常的时候,温和得像个普通的老头儿,完全看不出刚才激烈争辩的模样。
    焦适之恍然想起以前弘治帝似乎也有这样的举动,不过说法不同罢了。他仔细瞧了瞧刘阁老的脸色,发现还算可以,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还不算太糟糕。
    等他刚把视线从刘阁老身上挪到后面的门扉上时,又接连出来了两三个人,都是各部的尚书大人。焦适之冲着他们行礼后,便掀开下摆往里头去了,不知道如今皇上的心情如何。
    礼部尚书捋着胡子看着焦适之消失在门后,感慨地说道:“相比较刘瑾,焦适之在皇上身边的时日似乎更多,也更得皇上信重啊。”
    刘大夏嗤笑了一声,叹道:“你只是看到了这点,却还未看到皇上对焦适之的宠信过度,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礼部尚书不赞同地摇头,“这话可不对。刘瑾等人对皇上可是极尽引诱,然而焦适之的却截然相反,即便对皇上的影响稍微重了点,却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刘大夏蹙眉,“你可知,就算是焦适之,对皇上随意出宫之事也毫无阻拦,更别说最近皇上时时意欲待在西苑的豹房,不就是受到他的引诱?”
    “这……”礼部尚书有些迟疑,刘大夏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户部尚书刘升闷笑了声,插嘴道:“你等可就错了,虽然我等都不希望皇上时常出宫,可纵观历朝历代,可有哪一条要求皇上不可出宫?又有哪一条要求皇上必须日夜长留皇宫?成祖不也是冒着风险迁都,又有何碍?皇上如今又不是毛头小子,一个个怎么如此着急,某不是有别样的心思?”
    刘大夏白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刘升说的话也没错,当初皇上登基之时不过才十五岁,又带着散漫的名头,对他们这群前朝留下来的大臣们来说,即便有着尊贵的名头,却还宛如稚童。
    然而如今已是不同的,不过五年过去,皇上已然脱胎换骨,彻底转变成合格的君王。即便这位君王有着自己小小的毛病,喜欢玩,喜欢跟朝臣对着干,想法尤其跳脱……
    然而面对着大事时候的正德帝与平时截然不同,可靠得令人忍不住信任。
    不过才五年啊,这位少年天子也不过将将年满二十,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一般。
    若是还把以前的印象套在如今的皇上身上,那可就是在给自己没事找事干了。
    站在旁边背着手纳凉的刘健觉得越纳越热,摇头笑着走回到屋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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