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慕将崇华殿修缮过后分给宗如意,阖宫内外都极为震动。周崇慕亲政后手段狠辣,对于前朝外戚拉帮结派的打击很是严厉,也坚决杜绝迎娶家世过人的女子入宫,以此保持朝野平衡,避免外戚专权一家独大。
    可周崇慕对于宗如意的重视远远超乎群臣预料,纷纷私下揣测起帝王心思。
    宫里这样热闹,陆临自然也能感受到。内务府乐坊的宫女们夜夜排练歌舞至天明,笙箫琴筝,叮叮咚咚娉娉婷婷,宫里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人人都卯足了劲儿。
    仿佛只有锦华殿与世隔绝,外边的热闹陆临没有力气去看,喧闹的人群也不会再去揣度锦华殿里究竟住了什么人。
    宗如意定在六月六日入宫,六月初四便先抬了嫁妆进宫铺陈。秦国国风淳朴,又倾全国之力筹办宗如意的嫁妆,势必不能让楚国人小瞧了秦国,单是日常器具便抬了十几抬,从玄武大道上的驿馆抬出,据说头抬已进了皇城内门,最后一抬还没能走出玄武大道。
    这样令百姓夹道欢迎的大事,周崇慕却不很关心,他在锦华殿陪着陆临用膳,陆临胃口不好,周崇慕便屈尊降贵地一勺一勺喂到陆临嘴里。
    陆临这些时日过去,已不像刚醒过来那样避讳与周崇慕的接触,只是他仍然感到别扭,尤其是此刻邻国公主入宫近在眼前,周崇慕依然不为所动地喂他喝粥。
    “师弟再多吃些,前几日太医同我说,师弟最近好好调理,等底子调养好了,先前的日月心经就能练起来了。”周崇慕又喂了陆临一口。
    陆临练的日月心经风靡楚秦齐三国,无论是否尚武,都会修炼日月心经作为修身养气的法子,陆临与普通人的小打小闹不同,他自出生就因体质不佳的缘故练不了外家功夫,便把日月心经和轻功练得出神入化。
    也多亏了日月心经和轻功,才在最后保了他一条命。
    陆临摆摆手,道:“真的吃不下了,这几日我也感到体内内力涌动,大抵是疗养见效了。”
    他这样讲,周崇慕便略感安心,捉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心,说:“师弟再好好养一养,底子调理好了,再练什么也都相对容易些。”
    陆临将手抽回来,他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只说:“这些我都懂,自然会按太医的嘱咐来,只是宫里这两日这样忙,陛下不用去瞧瞧吗?”
    周崇慕叹了口气,道:“师弟,我总以为我的心思你应该了解,但我因身份束缚,总有许多事不得不做……”
    “陛下不必在我和江山大局间寻求平衡!”陆临突兀地打断了周崇慕的话。“我已什么都不记得,担不起陛下的心意,社稷为重,陛下别辜负了朝臣的期望。”
    陆临言辞激烈,说完这话便忍不住咳了咳,周崇慕便伸手为他顺气,道:“师弟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我亦是有过失望至极的心情。我总以为师弟与我曾并肩携手,不该轻易忘记。如今看见师弟因秦国公主入宫而这样吃味,我便又安下心来,总归师弟心中仍然有我,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
    陆临咳得眼圈泛红,仰起脸来盯着周崇慕看,周崇慕受不住这样的眼神,伸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说:“师弟开口赶人,我不走不行。你好好歇着,我去那边瞧瞧,晚上再来看你。”
    到了夜里周崇慕来时,陆临已经睡下了,陆临一贯浅眠,周崇慕不欲打扰他,便叫了连翘去外间。
    连翘大抵能猜到周崇慕要同她说什么,的的确确是她做事疏忽大意,她没得分辩,只行了礼垂头不语。
    “天亮以后你便去崇华殿吧,还做掌事大宫女。”周崇慕说。
    连翘低声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周崇慕挥了挥手,说:“你去收拾收拾吧,让你去崇华殿并不是罚你,宗如意入宫目的必然不简单,你是朕最得意的部下,替朕盯紧了。”
    “奴婢知道。”连翘原以为自己不会为此神伤,一开口还是委屈落泪:“陛下还愿意对奴婢委以重任,此次绝不会再让陛下失望了。”
    周崇慕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冲连翘说:“朕之后会调拨旁人来锦华殿侍奉,你提前知会他,免得你突然调离,让他伤神。”
    陆临醒来后依然是连翘进来伺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陆临也减了些厚实的衣服,他注意到连翘身后跟了另一位衣着打扮都差不多的宫女,便抬起眼看了看连翘。
    南楚宫中等级森严,于服饰配饰上就能看出品阶,连翘见他已然注意到,便侧身让了让,说:“公子,这位是日后负责照顾您的大宫女白薇,先前在养心殿侍候笔墨的。”
    白薇与连翘身形相仿,样貌也略有些相似,她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白薇见过公子,日后便由白薇代替姐姐照料公子。”
    “原来你们是姐妹么?”陆临问。
    连翘微微颔首,道:“奴婢与妹妹皆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婢子,白薇更擅书画,想必日后能与公子聊天解闷儿。”
    “那你呢?陛下安排你去了哪里?”
    连翘咬了咬唇,说:“秦国公主入宫,宫里缺掌事宫女,奴婢是养心殿出身,为示陛下爱重,将奴婢调至崇华殿了。”
    陆临神色略微黯淡,可他仍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哦。那也是好的。”
    连翘告退以后,白薇陪同陆临去了太平馆,可陆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总觉得自己心思浮动静不下心,书页上的内容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翰林院学士们工整的蝇头小楷浮在陆临眼前,他只觉得不胜烦扰,叹了口气,将白薇召了进来:“屋子里闷热,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自从陆临病前周崇慕邀他御花园一游之后,陆临出门就不再受阻,尽管他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可门口的守卫已撤了大半,余下的不过是为了护卫陆临安全。
    白薇听说陆临要出门,又大张旗鼓地取出大氅要为他披上,陆临哭笑不得,说:“哪里就这么体弱了,我只出门走走,收回去吧。”
    白薇年纪要小些,性子也比连翘活泼,脆生生应了,将手上的大氅交给下边的丫头,随着陆临出门了。
    陆临原想着随处逛逛,谁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崇华殿附近。崇华殿已然全部修缮过,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宗如意带来的嫁妆已全部安置妥当,宫人们正有条不紊地为明日的婚宴做准备。
    因为不是立后,宗如意入宫用不得正红,只用了银红来装饰,宫里许久未曾这么热闹过,人人脸上都溢出三分笑,只盼着明日婚宴好好热闹一番。
    陆临站在宫门口看了一会儿,白薇怕他吃味,小心翼翼道:“公子,这里日头大, 不如去别处乘乘凉吧。”
    陆临微微颔首,说:“阖宫上下都被这件大喜事闹得激动起来,除了锦华殿,再没有更冷冰冰的地方了。”
    “公子说哪里话。”陆临转身往回走,白薇赶紧跟上,说:“陛下最是挂念公子了,每日在养心殿里批折子时,总要遣人去问问公子情况如何,陛下政务繁忙,有时与朝臣们议事都议到宫门下钥,却还要常常抽空来瞧瞧公子呢。”
    尽管陆临不想承认,但当他看见崇华殿一片锦绣繁华之时,心中完全被那股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憋闷填得满满当当,此刻白薇三言两语,他虽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却也为此缓和了心情,脚步也放慢了。
    白薇何等知情知趣,见他不再奔忙疾走,便知道他心中的火气与醋意已然灭了下去,继续好言好语地劝道:“陛下待公子,那是绝对的真心实意,秦国公主入宫关系国运,陛下不得不承了秦君盛意。公子若是觉得自己无名无分在这宫中受了委屈,只要公子点头,什么样的名分陛下都会给您,陛下能为公子做的,远远超过公子所能想到的。陛下深情,养心殿有目共睹,公子也要细细咂摸体会才是。”
    白薇一席话讲得坦荡明白,由不得陆临再去躲闪避讳,只能迎头直面。
    烈日当头,六月的日光竟也丝毫不留情面,陆临怔了怔,低声道:“先回去吧。”
    “公子若是现在回去,未来几日便都见不到陛下了。明日婚宴,少不得要闹腾三两日,陛下在礼数上总是不能缺漏,否则御史台的折子必定递上来。”
    白薇的语气并不像在蛊惑,相反,她叽叽喳喳活泼跳脱,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宫女的模样,陆临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可他仍然迟疑了。
    周崇慕要举行婚宴了,自己总得有些表示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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