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毕竟还带着伤病,方才走了一路闷了一身汗,这会儿坐在水边让湿气和凉风一扑,就有些头痛。
    周崇慕暗自神伤了一会儿,再抬头,就看见陆临面色潮红眉头紧锁,心中登时一紧,抬手探上陆临的额头,已经烫起来了。
    周崇慕心中暗骂自己太不了解陆临现在的情状,他如今孱弱至极,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同他共赏清风明月呢?
    陆临难受得紧,连周崇慕将他抱起来也没有力气推拒,只能任周崇慕大步流星将他抱回锦华殿。
    周崇慕一直在殿里喂陆临喝下药,又等他热度退了才起身,见他要走,连翘很吃惊,往日周崇慕一直歇在殿内,和陆临同塌而眠,怎么今日却要走了。她还没行礼,周崇慕便摆摆手,说:“你随朕到太平馆来。”
    因为担心烛火发生意外烧了馆内的纸质书籍,太平馆用的是夜明珠照明,陆临先前看过的《楚史》连带着一系列史书都被收走,替换成了别的书目,周崇慕上下看了一会儿,说:“太平馆的修缮,朕是交给你了吧。怎么会出现史书?”
    连翘慌忙伏地,道:“陛下恕罪,奴婢是在宫里的籍,然后拿去翰林院让大人们誊抄,除去孤本珍本,誊抄的书籍共九百余册,奴婢细细点过,没有陛下不允许上架的书。今日是公子第一次进太平馆,奴婢瞧见《楚史》也非常震惊,可当时公子已经拿起了,奴婢也没法子……”
    周崇慕没有说话,盯着连翘看了一会儿。连翘是他的心腹,养心殿的大宫女,自小一直跟着他,不仅受任何势力支配,是他挑选出来身世绝对清白的死士。
    没人作证,他无法判断连翘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翰林院自作主张,也不是说不过去。翰林院虽然是清水衙门,可也不是完全掌控在他的手里。
    如果连翘在撒谎呢?无论她是受人指使还是自作主张,这都不是个好兆头。
    周崇慕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起来吧,他身份特殊,你们小心照顾,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连翘躬身低头应了。
    周崇慕当晚还是走了。
    他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可后宫还空荡荡的,除却几个做皇子时被赏赐的低等嫔妃,他的宫里并没有什么人。
    宗如意。周崇慕默念两声。
    秦国国君宗一恒,继位时年幼,全靠他的小叔叔摄政王宗峥鸣一手扶持,宗一恒亲政后对摄政王礼遇有加,待之如父。宗如意是宗峥鸣四十五岁才得的幼女,一向娇宠,据说极为美貌聪慧,比之秦国的皇子也略胜一筹。
    宗如意身份如此尊贵,却愿意千里迢迢来到南楚,绝不是只为做一个只知争奇斗艳,养花遛鸟的后妃。
    宗一恒制霸三国之心不死,连宗亲女眷也要派上用场,宗如意入宫已成定势,周崇慕空无一人的后宫注定要热闹起来了。
    周崇慕一整夜没睡,在思索宗如意入宫后该如何安置。后位空悬,尽管宗如意无比尊贵,还是坐不到这个位置上,那就贵妃吧。
    住的也要离陆临远一点,可又不能太远,陆临住得离养心殿近,若是离陆临远,那就等于离养心殿远,到时风言风语传回秦国,说楚国苛待他们的公主,反倒不好收场。
    自己手头的人还要再调拨一个去盯着她,周崇慕想了想,连翘疑有二心,如果冒险派连翘去,或许能够将自己心中疑虑查个水落石出。可之所以称作是冒险,就等于要把陆临放置在这盘棋中。
    周崇慕按了按眉心,罢了罢了,陆临原本就是这盘棋的核心。周崇慕信不过任何人接近陆临,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天亮以后连翘过来回禀陆临已经醒了,精神头瞧着还不错。周崇慕应了一声,说:“这两日让他好好歇着吧,朕得空了去瞧瞧他。”
    上朝的时候折子上说的除了安抚新收下的十五城中的百姓,再者就是几个地州上了折子伸手要钱,夏日防汛要钱,百姓播种要钱,兴修水利要钱,战后修缮要钱,周崇慕让路喜把折子摞了一摞,当着众人的面摆到户部尚书董青知的面前,让董青知想办法。
    这着实是难为董青知了,前两年朝廷打仗花了不少钱,也死伤了不少人,董青知世家大族出身,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知百姓疾苦,让他把奏章嚼碎了拌饭吃,他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李序小吏出身,一贯是对这些所谓名门之后嗤之以鼻的,丞相不发话,朝臣们便都冷眼旁观,眼看着董青知出丑,竟没人替他解围。
    董青知战战兢兢想了一会儿,眼一闭心一横,道:“陛下,给臣五日时间,必定能有法子。”
    周崇慕阴着脸应了一声,说:“五日内若是没有行之有效的法子,你这官服便脱下来到朱雀大街的市集上卖钱去吧!”
    董青知出了这样大的一个洋相,下朝的时候走的比谁都快。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好,董青知虽然是个死读书的榆木脑袋,可他府里养了一批能人谋士,总有能出主意的。
    周崇慕下了朝又去看了看陆临,他精神头儿不好,正靠在床榻上休息,周崇慕一进来他便醒了,挣扎着坐起来说:“陛下来了。”
    周崇慕摆摆手,上前扶着他躺下,问道:“今天感觉还好吗?”
    陆临勉强挤出一个自嘲的笑:“有什么好不好的,每天也都是这样熬日子罢了。”
    周崇慕听不得陆临丧气,接过连翘端进来的药,说:“师弟不要神伤,按时吃药,多多休养,总会好的。”
    陆临喝了口药,闭眼沉思了一会儿,低声道:“这药里都是补气血的药材,陛下不用哄我,我已认命了,活着的药罐子罢了。”
    他这样了无生趣,周崇慕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冲着他着急,只能勉强笑笑,说:“师弟不要思虑过重,夏日天热,虚耗体力,所以才开了这药。”
    陆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拭了拭嘴角,也笑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周崇慕扶着他躺下,自己也脱了鞋靴躺在他身边,他想了想,开口问道:“师弟觉得现在宫里服侍的下人们怎么样?”
    “都很好,尽心尽力毫无怨言。”陆临说。
    “那若是……调走一两个呢?”周崇慕有些犹豫。
    陆临笑了,他说:“人都是陛下的人,陛下要为他们安排去处,那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周崇慕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之流,自从陆临出事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竟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他伸手将陆临揽在怀里,说:“没事了,歇一会儿吧。我随便问问。”
    陆临的病一直反反复复,周崇慕先前日日来瞧他,他总昏睡着,养了小半个月总算又有点精神,周崇慕却不能日日来陪他了。
    董青知果真在五日之内奉上了一份奏折,调理清晰逻辑清楚,向周崇慕建议既然朝廷要收归十五城民心,不如将十五城的边民移民至内陆地区,负责修缮白砻江主流支流水利工程,由朝廷拨饷,免去再次征收壮丁的开支以及增加赋税的盘剥。
    其次可以将去年打仗时的部队重新编排,奔赴战场进行战后修缮工作。修缮过后可以直接在当地解甲归田,朝廷可以给予相对的减免补贴等等支持,一来起到防御作用,二来也能减少一大笔重复支出。最重要的是这支军队闲时务农,战时能打,朝廷在边境地区的开支也会因此大幅减少。
    周崇慕收到奏折的时候非常震惊。若不是陆临好端端躺在宫里,他几乎要以为这就是未曾失忆前的陆临。陆临从前也同周崇慕说起过这些问题,绝大多数想法与奏章中如出一辙,只是陆临当时建议可以让西南蛮夷进入内陆,但毕竟种族不同、语言不通,这个想法一直未能实施。
    现下三国之争结束,十五城边民安置相对比西南蛮夷更容易,周崇慕将奏章按下,吩咐董青知得空将写折子的人带进宫。
    如若真是那人自己的主意,那这样的思路和敏锐,比之从前的陆临,大概也是不输。
    可周崇慕却一直没得出空闲,宗如意已经抵达南楚京城,现在正住在驿馆里,礼部那边小半年前就已经预备起来,宗如意是邻国公主,虽然入宫顶着战败求和的名头,可她毕竟是周崇慕登基十几年来唯一正式入宫的女子,阵仗当然摆的极大。
    周崇慕当日与李序说的那些话,自然是赌气之词,李序瞧不上陆临,他便没什么好话。但大是大非上,周崇慕却分得很清。他极给宗如意与宗一恒面子,入宫的酒宴礼乐,都按秦国风俗来,决不让宗如意委屈。
    崇华殿与锦华殿相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区别却极大,崇华殿是周崇慕生母德安太后初入宫时住过的寝殿,并且在崇华殿诞下周崇慕,从此一路母凭子贵。尽管德安太后前几年病故,但崇华殿的尊贵地位却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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