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北,这个古朴的宅院,正是燕雀帮帮主宋宁的住处。
    此刻,宋宁正在院内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很是安祥。其实,他的内心却纠结不已。
    张宝儿给宋宁答复的时间是三天,可今日已是第五天了,他依然没有回复张宝儿。当然,张宝儿也没再来找宋宁。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平静,但宋宁的心中却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说起来,张宝儿的许诺让宋宁很是动心。宋宁孤身来到潞州来,为的就是给宋家老小报仇,若放在三四年前,他早就答应与张宝儿合作了。可是,现在的宋宁却很犹豫,他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莽汉了,他的身后还有上千人的燕雀帮帮众,宋宁不能只顾着一己之私,而不为他们考虑。对长乐门的实力,宋宁很清楚,张宝儿斗不过长乐门,他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燕雀帮的这些老少爷们,就要遭殃了。
    正思虑间,猛地一个人冲了进来,急急地道:“帮主,今天梨花街的陈老鸨真是疯了,居然敢不交我们的头钱!”
    冲进来说话的人是燕雀帮的两名副帮主这一的铁拐刘。
    自从五年前长乐门入驻潞州后,燕雀帮的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了。可下九流的行当他们还可以插上一脚。燕雀帮把这叫做“平地抠饼”、“铁公鸡身上拔毛”。每到月尾,他们都直接伸手冲那些行当的掌柜拿钱,名之为“头钱”。
    只听铁拐刘怒冲冲地道:“陈老鸨真的瞎了眼,竟然敢明打明的拒绝我们,真是反了天了。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他还真当咱燕雀帮是泥捏的!”
    陈老鸨在梨花街一带主要操的是妓户生涯,盘踞一街,燕雀帮的人都叫他陈老鸨,他其实是个大男人。
    宋宁心中不由怦怦乱跳:莫不是张宝儿在里面搞了什么妖蛾子?
    宋宁心中虽然不安,但面上却平静道:“那你怎么做的?”
    “一开始,我叫小顺子去拿这个头钱。没想那家伙失心疯,居然把小顺子给赶了回来。我就叫铁锤带着三十多个在家的兄弟去了。今天,非要灭了他不可!要都这么反起天来,嘿嘿,今后还有谁来交咱们的头钱。”
    宋宁想了想道:“陈老鸨咱们都知道,他应该没这么胆大。”
    说到这里,宋宁脸色猛然一变:“不好,这里面有文章!”
    话没说完,宋宁已当先冲了出去。
    梨花街是个烟花之地,每到夜晚才会被灯光脂粉涂上一点华艳,但那一场华艳在早上以前就已消散了。然后,直到下午申时以前,这条街都会显得那么的臃肿与累赘,像一个老妓身上的肉。
    宋宁已见惯了这些景象,他每天就行走在这些充斥污泥的暗巷、满是汗腥味的脚行、拥挤的码头、廉价的烟花巷里。
    上午的梨花街说不出的邋遢与平静,但远远的一条巷子里忽传来厮杀声。
    这条巷子在梨花街的街尾,厮杀声就从闷闷地传来,像钝刀子剁肉,一下下切在骨头上的闷响。
    宋宁脸色变了,身子一蹿,已蹿向了巷子。
    巷子口上却已全是血,流成小溪的血。宋宁的身影才冲进巷子,就见到已有二十多个兄弟尸横遍地。
    敌手的人数是如此的多,黑压压的,却并不大出声,只逼得自己的手下狂声呼喝。
    原来他们还并没有真的放手搏杀。否则,以这样以一当三之局,铁锤他们该早已被放倒了。
    这是为什么?
    宋宁眉毛一跳,就想明白了,他们是为了引出自己!
    局面虽乱,但宋宁还保持着他固有的沉静:陈老鸨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再说了,他的手下大多是些龟奴,也不可能有打打杀杀的能耐。
    那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那边燕雀帮的兄弟一见宋宁现身,已有人大叫道:“帮主!”
    这一声尾音极其凄厉,因为叫的人一开口,肚子上已挨了一刀。
    宋宁却没有动,他在观察四周的形势。
    已有多五年了,潞州城内没再发生过这样惨恶的群殴。
    宋宁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五年前,长乐门进驻潞州,与燕雀帮夺地盘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群殴场面。那时,燕雀帮死了不少的人。
    可自从燕雀帮的老帮主张绍用他特有的方式震住了雷震天后,这种场面就都在潞州销声匿迹了。
    已有兄弟在大叫:“帮主,救救我!”
    但声音却马上被铁锤一声怒喝打断。
    铁锤是宋宁手下的得力干将,以前他是打铁的,有着一身的气力。这时他一条胳膊已被砍断,但还在那里奋起余勇硬拼着。
    只听铁锤大叫道:“帮主,你走!这里有埋伏,不知陈老鸨勾结的是哪来的孙子,他们就是要暗算你的。这儿有我们顶着,你走!”
    身后巷子的进来之路被人封上了,十来个身材极剽悍的人把住了退路。
    一个人负手悄然出现在了宋宁面前,看着面前之人,宋宁却已平静了下来,冷声道:“长乐帮八大金刚中的老大亲自出马,还真看得起我燕雀帮,难道你们真要赶尽杀绝吗?!”
    “没错,就是要赶尽杀绝!”八大金刚老大哧声道:“宋帮主,燕雀帮若是在潞州城里一直做缩头乌龟,长乐门也不会管你们的事,但你们燕雀帮却胆大包天,居然敢惹上刺史大人!所以,你们死定了。”
    难道,自己与张宝儿见面的事情,被长乐门知道了?
    不可能,就算是知道了,自己也没答应张宝儿什么,长乐门犯不着搞也这么大动静。
    莫不是,他们为了上次燕雀帮去参加了永和楼开业宴席之事而耿耿于怀?
    宋宁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因为除这件事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燕雀帮哪里得罪了梁德全。
    想到这里,宋宁朗声道:“上次我带燕雀帮去赴永和楼之宴,已经说明了原因,若长乐门主非要以此为由斩除燕雀帮,我无话可说。”
    “胡扯什么赴宴不赴宴的?”八大金刚老大冷声道:“你做下的事为何不敢承认?”
    “我做什么了?”宋宁一头雾水。
    “你派手下劫了白大善人运出潞州的货,运货的十一个人除了一个装死拣了条命回来,其余的都当场被杀,刺史大人能不震怒吗?他要长乐门必须带你去见他,当然还要让燕雀帮在潞州永远消失!”
    “劫了货?还杀了人?”宋宁愣了愣,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赶忙申辩道:“燕雀帮从不做杀人劫货的勾当,你们莫不是弄错了?”
    “弄错了?”八大金刚老大盯着宋宁道:“拣回命那人看的真真切切,是你们的人干的,你还敢抵赖?”
    “这不可能!”宋宁大吼道。
    “不可能?”八大金刚老大冷笑道:“宋帮主,于飞是不是你燕雀帮的副帮主?杨斜眼是不是你燕雀帮的香主?逃回命那人亲眼看见他们二人带着十来个燕雀帮的人杀人劫货,还能有错?我们去了于飞的家,他人虽然跑了,可劫来的货却有几箱在家中,你怎么解释?”
    宋宁刚要说话,一个人的影子却倏地在他的脑海中闪出。
    张宝儿,没错,这一定是张宝儿的嫁祸的手笔。
    张宝儿当初警告过宋宁,若他三日内不回复就当是拒绝了。宋宁没想到,张宝儿行动这么快,借刀杀人的手段如此毒辣。宋宁的面色变得铁青,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张宝儿的圈套当中。这个黑锅他背定了,根本无法解释。
    宋宁的脸上忽涌现出一股悲愤:既然燕雀帮的人参与在内了,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至少梁德全是不会听他的解释。今天,他燕雀帮居然跟长乐门干上了!不用拼,他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
    宋宁的肩忽然塌了下去,软软地塌了下去。刹那间,显出说不出的无力。
    八大金刚老大冷冷道:“你要是束手就擒,你这些手下我还可以给你个面子,不赶尽杀绝,只留下他们一条胳臂。”
    八大金刚老大在笑着宋宁这一瞬间的萎靡,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所有的勇气都不过是拼死一搏而已。宋宁虽是燕雀帮的帮主,但在长乐帮的势力与威名之下,也只能显露出这样一种无力了。
    铁锤已在旁边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骂声刚出,铁锤身上便又挨了一刀。
    铁锤忽然逼尖了喉咙地叫道:“啊,帮主出手啊!”
    旁边还活着拼命,仅剩的十来个燕雀帮的兄弟不由齐齐回首。
    他们像是突发神勇,手下加劲,齐声大叫道:“帮主!出手!”
    铁锤喉头突然耸动了起来,只听他似吟似叹地道:“帮主!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功。出手宰了他,咱们今天就是死也值了!”
    一瞬间,宋宁的肩又挺了起来,一道刀光光已经飞起。那是一道刺眼的光,不为它的亮,而为它的窄。尖窄尖窄的,像眯着的眼里发出的仇恨之光。像名优高音一唱,抛向天际险险的一线钢丝。
    那光直飞袭向老大,刀光太凶,连长乐门八大金刚的老大也不得不暂避。
    宋宁到了潞州后,很少显露武功。除了铁锤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会武功之外,再没有人知道。
    但今天,宋宁终于出招了。
    八大金刚老大退出了两丈多,宋宁第二刀跟进,八大金刚老大再退,但却已退不及,左臂挨了一刀,不由闷哼一声。
    四周长乐门的那些手下,也趁势而上笼在宋宁身旁,在宋宁的背后也添了一刀。
    宋宁带着血就向巷口外冲去,回身喝道:“是兄弟的,就跟我走!”
    这一场厮杀极为惨烈。
    长乐门动用了百十号人围攻宋宁,血,不停地流,流也流不尽的血。
    五年了,潞州城里重新泛起当年一样凶狠的火并……
    ……
    没有人知道燕雀帮帮主宋宁藏身在哪里。
    还是城南的那个宅子,宋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次次来到这个陋屋?就算受了伤也不例外。
    门内的烛光暗得算有那么一点光亮。女人正坐在灯前,她的心里也这么不停地责问着自己,为什么总盼着宋宁的到来。
    女人知道,宋宁倒不光是在身体上需要自己,她能感觉得出来,宋宁是喜欢自己的。女人不想多想了,放任脸上的神情一片空白。跟宋宁在一起,她不用委屈自己,空白就空白,不爱就不爱,身体就身体,哪怕,床上的求索也可以任由她大胆着。
    有的时候,宋宁来见她,会带来一些花里胡哨女人装饰用的东西。有时是钗,有时是手镯子什么的,那品位真的俗艳,俗艳的让她看了都觉得可恶,可恶中又像掺杂着些喜欢。
    门轻轻地咯吱一响,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闪入了门里。
    闪进来的宋宁进门就往床上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女人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疼惜:“你受伤了?”
    宋宁“嘿”了一声:“他们下手够狠,伤得我不轻,可我也杀了十六个长乐门手下的王八羔子。”
    女人往他身边一凑,手里拿着蜡烛,掀开他的上衣。
    宋宁的眼睛猛地热了,拦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抱上了床。
    女人闷声道:“伤成这样,还想作死?”
    宋宁就嘿嘿地笑了:“我拼着力气活着,不就是为这个?”
    宋宁的声音里有一种郁闷,那是无可发泄的力。他忽然看向女人,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这么毫无避忌,带着一点爱意、带着一点恶意地看着她,直接面对,毫无回避。
    女人由着宋宁的一只手掌探进衣内,手里却利落地剥下了京展的上衣。
    一条刀伤,蛇一样地从后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里,女人看着都打了一个哆嗦:“够狠”。
    说着,她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烛焰,直向那伤口上烧去。
    宋宁痛得一咬牙,眼睛里却是乌鸦鸦的笑:“你******更狠!”
    女人伸手一拢额前的头发,那烛焰贴着宋宁的尾闾一直烧上去,然后她转身从柜中拿出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瓶子,倒出些白色药粉,撒在那伤口上。
    宋宁的脸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里低声骂着:“你这个娘儿们,真******!除了我,这世上怕也真没谁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那药粉的药效果然很好,烛焰烧过,就在伤口上面结成了一个痂,生生把那宋宁背上的伤口封住了。
    女人才给他治好伤,宋宁一翻身,便已压在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的脸,一下就压下去。
    女人哼了一声:“作死!”
    宋宁却嘿声道:“没错,我宋宁就是死,也要是‘做’死的,绝不会被哪个王八羔子真个杀死了去!”
    “笃笃笃”屋外不合适宜地传来了敲门声。
    这时候能找到这里来的,宋宁就算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是谁。
    “门没锁,我懒得下地,你自己进来吧!”宋宁咬着牙没好气道。
    张宝儿走进屋来,脸上依然挂着慵懒的笑容,江雨樵跟在张宝儿的身后,进了屋顺手将门掩上。
    女人坐在宋宁身边,有引起拘谨地望着张宝儿。
    张宝儿瞅了一眼赤着背的宋宁,脸上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道:“宋帮主,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这是江湖,人在江湖就要历经江湖的险恶!”
    说到这里,张宝儿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摇摇头道:“我以前也有过像你这般的无奈,也在心中气不过,但这是没有用的!”
    宋宁没有说话,虽然张宝儿算计了燕雀帮,算计了自己,可他对张宝儿却一点也恨不起来。张宝儿说的没错,这是江湖,江湖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谁也怨不着。
    “好了,不说这些了!”张宝儿话题一转,直截了当道:“我只想知道,宋帮主可否改变主意了?”
    宋宁冷冷一笑:“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我知道了!”张宝儿点点头:“我有耐心!”
    说罢,张宝儿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道:“因为你的决定,燕雀帮可能要死不少人。希望下次我来找你的时候,你能改变主意!”
    ……
    这些日子以来,各家各户的灯都灭得格外早,晚上也再没有人敢上街了。
    因为,燕雀帮与长乐门的对决,已全面在整个潞州城发起,像是一种无望的搏杀。
    有时只是一两个人的,有时却三五成群的拼杀。
    燕雀门下的弟子虽然多是混混,但也算是团结讲义气的。他们也不知这样的拼杀有没有结果,但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帮主现在在哪里。可是长乐门要除去燕雀帮,却是他他所不能容忍的,他们不允许五年前老帮主的惨剧,再发生在宋宁身上。
    燕雀帮的帮众从暗处冒了出来,拼了命地在街上拼杀。他们都是毫无顾忌的人,他们只是要在长乐门控制的潞州,给自己挣扎出一点“活”的余地。
    很少会有百姓看到尸体,尸体一出现就都被扫埋干净了,梁德全是个喜欢夸耀安定的人,他不希望百姓看到那些尸体,他要维护潞州表面的“清明”之治。
    处理尸体是刺史府衙的事,说白了就是安桂的事。安桂是法曹参军,也是梁德全的嫡系,他是最能理解梁德全的心思的。五年前,长乐门与燕雀帮火拼的时候,那些尸体也是由安桂来处理的。
    清早起来,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几摊已经凝固的褐色血迹。
    几天下来,燕雀帮的反抗极壮烈。他们在暗处,虽时刻被追杀,但一次次刺杀也不间停地发起。长乐门中的香主坛主,据说已被灭了十几个,就连八大金刚,也有两个负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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