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径直进军寨,求见温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见温立威笑吟吟迎将出来,将宋慈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宋慈开口便问:“下官想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
    “宋直秘要探问哪一个人?”温畅行仍是笑嘻嘻。
    “上官大掌柜,名唤上官坤的。”
    “如此说来,宋直秘果然进入角色了。这上官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京城经纪呢绒绸缎,实为一黑行帮的首魁,专一招纳些四方流浪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所幸其行迹隐蔽,未尚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宋直秘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
    宋慈嗔道:“今番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哩。”
    于是,宋慈便将他在平安店汤池如何遇见上官坤,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上官坤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丽人宫见三公主一节。
    末了,宋慈又说:“下官思量来,这上官坤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间镇西门米仓起火正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将官兵巡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富春江边下我的毒手。”
    温畅行大悟,叱骂连连,“却原来做了圈套,声东击西,端的奸滑。只不知宋直秘深夜里去那黑松林作甚。”
    宋慈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让我去钻,险些儿送了我性命。下官来这中州镇鱼鳖未钓成,却被别人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
    温畅行道:“小校岂敢欺瞒宋直秘,给宋直秘圈套钻?有一事早应据实以告,推诚相求,只因事无端倪,哪可贸然造次。”
    宋慈问:“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
    “小校上峰管将军近日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语人者,想来是宫中生出变故,利害攸关。小校问他,他也不说。小校日间在码头上认出宋直秘,真乃天助人也……”
    “于是你将下官来中州镇之事告诉了管将军,将下官举荐于他,故尔有如此一番戏弄、消遣。”宋慈不无恼怒。
    温畅行笑道:“宋直秘这番语何从说起?按营规,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宫内向管将军禀述营务。小校日落时才见着宋直秘,哪里这么快?”
    “既如此,你暂且将我来这里的事瞒住他。顺便问一声,管将军可曾与你谈起过三公主?”
    温畅行答道:“从不曾听管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职责在中州镇的地方靖安,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小校也从不动问。对上官坤的事,宋直秘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上官坤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足下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平安店的齐恒山与楼掌柜的内人黄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齐恒山的地图上中州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于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温畅行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头。莫不是她与齐恒山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哩。”
    宋慈拜辞,温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
    宋慈进了青鸟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楼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
    “楼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宋慈寒暄了一句。
    楼旺盛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衫衿、一条翠蓝细花罗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
    “楼掌柜家遭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楼旺盛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巳,哪里敢细查?”
    宋慈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这一夜宋慈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着实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
    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夜寝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像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量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温畅行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中州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温畅行又为何否认是他与管格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到来呢?
    想着想着,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匆匆洗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平安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上下乱哄哄,把人的饭菜也歇了。宋慈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洲店吃份早餐,也好与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丽人宫的传闻。
    宋慈刚跨入九洲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人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宋慈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白糖菱角,还有一种豆沙团子最是这中州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宋慈点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
    少顷,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宋慈咬了一口团真理,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平安店,乱哄哄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落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癞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楼掌柜也太悭啬,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楼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好吃。她逃走的哪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
    宋慈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寸点影儿,小的哪能知道。”
    “听说那黄氏与账房齐恒山也有瓜葛,只瞒过楼掌柜一个,会不会是他俩约定了先后出逃,齐恒山先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官猜的也是,不过齐恒山上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十岁到头尚未娶妻,与楼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楼夫人有急,也与他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付别的人。
    宋慈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婵娟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子儿。今日见她梳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腰带,一寸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只遮阳斗笠。
    宋慈赶忙出九霄店,婵娟笑盈盈迎上前来,“诸葛大夫,今日咱们富春江钓鱼去,昨日不是说定了的?”
    宋慈回意地笑道:“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衣衫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婵娟十分老到。
    宋慈答应,便跟随婵娟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会便到那金波粼粼的富春江了。
    今日富春江,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宋慈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用的。
    婵娟跳上中间一条小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宋慈。宋慈也跳上了舢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婵娟小姐,我听人说富春江那头有座丽人宫,十分华丽,如九天上的琼楼玉字一般。这中州镇有道是‘不到丽人宫,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看看。”
    “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丽人宫宫墙外。再绕到江心,折去北头的残石矶,那里便是钓鱼的好去处。”
    婵娟打个唿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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