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宋慈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
    “诸葛容的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应太监、易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像旁敲侧击,更像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珍珠项链的正题。莫非项链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于我?
    “但是,苏绣《清明上河图》虽说是价值连城,像应太监,易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苏绣画去冒杀头甚而掉脑袋的危险。他们毕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苏绣画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干系,但等我出了丽人宫回到中州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
    宋慈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可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么可携剑入宫呢?在中州镇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
    宋慈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中州镇。”
    宋慈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超落,树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中州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店,银子少不了你们。”宋慈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宋慈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需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避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菌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着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宋慈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泉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匹老驴在悠悠然吃草。
    宋慈朝老驴走去,迎面又见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揭拐杖,葫芦先生正左在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
    宋慈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搭话,葫芦先生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剑呢?”
    “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
    葫芦先生哦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熳慢行来。”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
    宋慈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人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宋慈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呢。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话来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宋慈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身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宋慈和葫芦先生岔人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宋慈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宋慈怒目圆睁,苦于手中无寸刃。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布。
    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好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道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去阎王爷前告我们。”
    宋慈思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
    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几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冤魂也不缠你们几个。”
    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嗦!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忌日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和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诸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夫夹?”
    贼首喝道:“委屈你这条老驴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支拐杖一抖,突然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剑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
    宋慈猛醒过来,眼尖手快,向前贼首抢过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位歹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蛟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特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或便一一刺倒在地。
    宋慈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哪个主儿派来?”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到军寨对证。
    宋慈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上前作揖道:“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
    宋慈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未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富春江白波闪光,水声浩荡。远出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
    宋慈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上官记绸缎庄趸库。”他猛地记忆起批,平安店汤池里遇到的那个上官大掌柜上官坤。婵娟不是说他在中州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
    正迟凝时,葫芦先生蹒跚地走了过来。宋慈道:“我们现在富春江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温校尉。”
    “大夫主张的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宋慈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镇上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
    宋慈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宋慈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苏绣画有干系。他一从丽人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
    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抽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原来那幅黄绫并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蟠龙,首尾相咬,御玺早已盖好。旨文称:钦命宋慈为巡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语。
    宋慈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唯“宋慈”二字及日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绢秀,系出女子手笔。心猜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予三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
    “如今三公主失窃了苏绣《清明上河图》,将大任垂付予我。我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信任不疑。转念又想,皇上对三公主如此宠爱和信赖,这珍珠项链被窃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阴谋,此间利害,不可不察。或乃是侦破此案的关节所在。”
    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宋慈大喜,出去唤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径向中州镇疾驰而去。
    宋慈来到了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着许多百姓,指着镇西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灯笼,风尘仆仆驰驱回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兵丁,各提着水桶、木梯和浸湿了水又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
    宋慈下马一打听,乃知是适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烧红了半边天,军营闻讯立即调拨人马赶去救火。如今刚将大火扑灾,狼狈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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