瑥亲王显然十分满意自己给刘葵找的岳家,但张氏对这份婚约,却不太欢喜。
    其中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世子早逝,大公子也谈不上有多出众。
    但更重要的是,继王妃苗氏和刘炫的存在, 让大公子在瑥亲王府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 与刘葵结亲, 张氏作为岳家, 自然不可避免地要与苗氏相对,这让一向喜好安稳的张家倍感压力。
    他们原本就不愿意卷入瑥亲王府继承人之争,但婚约是瑥亲王亲自找张氏谈的,那时候刘瑥还没有患疾, 正值壮年,在北境是当之无愧的主人,根本忤逆不得、拒绝不得,张氏最能也只能妥协。
    但前段时间,一根稻草压断了这份颤颤巍巍的关系,而这跟稻草,正是苗氏送来给张家的。
    瑥亲王殁后,王府中该是什么光景,作为名门望族的张家即便没有看在眼里,也能猜出一二。
    后来朝廷迟迟未封郡王,对于北境的安排始终未能尘埃落定,让所有与瑥亲王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世家都心中悬石,张家亦是如此。
    再后来煜亲王来到北境主持大局,隐隐有动乱之势的怀安三郡才暂时安稳下来,所有人都在等京中的皇帝恢复健康,尽快给怀安一个准信。
    谁知道陛下的准信没有听到,张家先得到了苗氏送来的消息——大公子频频卧病,连煜亲王都不见,恐怕是生有恶疾,不敢见人。
    对于这个消息,张家起初是不相信,也不想相信的,毕竟苗家将来与他们是对手,之前也一直隐隐戒备彼此,对方又怎么可能这般好心,前来“通风报信”。
    但心中一旦有了疑虑的种子,就再难消除,之后张家也想了各种办法打探消息,最后得到的结论,却皆不理想。
    在冀州,两家结亲之前,小夫妻虽然不能自己见面,但可以让身边亲近的嬷嬷去问候对方。
    这样女方可以借此机会看看男方屋里的环境、对方有没有恶习和收用过的侍女,而男方也可以借此机会了解女子的德行品貌,算是为双方婚后的美好生活提前做些功课准备。
    张家以给王妃和世子妃请安为由,让张家大小姐的奶娘到瑥亲王府试探,不仅世子妃避而不见,连大公子的南苑都没有跨进去。
    这下子,张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就算刘葵是普通人,生有恶疾,也是不能嫁的,更何况他还是宗室子弟。
    一旦陛下知道刘葵身有恶疾,必定厌弃与他,到时候刘葵在夺位之争中落败还是轻的,严重的可能要被皇族除名,甚至丢了性命。
    前朝厉皇帝生性暴虐,就曾因为不喜一堂弟之子生有口吃,令人将其溺毙,甚至为了避免其生出残疾的孩子,让那个宗室子弟怀有身孕的妻子也一同殉葬了。
    虽然如今的冀州皇帝脾性温和,素有美名,但却不知道他对这种有辱皇家脸面的人,会不会跟其兄长厉皇帝一般态度。
    到时候不仅刘葵自己要受难,连带着世子妃所在的王家,和他们张家,恐怕都躲不过牵连。
    张致平作为长房族长,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当然是如珠如宝地养大,哪里忍心她受这份苦,而且在阖族面前,他也不仅仅是一名父亲。
    他们不能说大公子刘葵生有恶疾而退亲,也不能等朝廷察觉他的异状之后再退亲,想要斩断与大公子的关系,只有自己做出牺牲。
    于是,就有了外人所知的那场不幸的“意外”。
    张致平为此肝肠寸断,但却也无能为力,只能请人送了帖子去王府,希望吃斋念佛多年的世子妃王氏能够存一时善心,放过他们张家。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快得惊人,也完全出乎张家的意料之外。
    原来继王妃和刘炫对大公子的事已有计较,而送信来张家,果然是包藏祸心。
    他们其实早就往京中送信,以关心大公子为借口,请陛下遣御医来给大公子诊脉。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御医来兴安,说不准就是大公子的催命符。
    之所以要逼张家做出决断,是为了断刘葵之羽翼,让他彻底失去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助力,没有反抗的可能。
    不要说张家了,就是世子妃身后的王氏,也因此打了退堂鼓,所以破天荒在刘炫小女儿的满月酒上对苗氏示好,立刻陷世子妃于尴尬之地,令人唏嘘不已。
    张氏一族根本来不及等来对方退亲,朝廷派来的内官和御医就已经在来兴安的路上了。
    而瑥亲王府迟迟没有传来退亲的消息,张家自然以为这是世子妃和大公子想要玉石俱焚,拖张家一同受难。
    他们不知道的是,之前刘葵饱受病痛折磨,世子妃王氏日夜守在爱子身边,根本无暇顾及婚约之事。
    后来简家兄弟给刘葵治病,虽然治疗顺利,但术后几日非常危险,还要慢慢恢复,时间又耽搁了些。
    再加上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所以大公子才一直没有回应张家。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就让整个北境的人都为之震惊了。
    瑥亲王庶子刘炫和继王妃苗氏一族不仅仗着瑥亲王的宠信在怀安三郡嚣张跋扈、为恶多时,竟然还暗中冶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结果被朝廷暗中北调的军队一网打尽,
    凡是与刘炫一系有所关联的地方豪族很快被一一清算,全部被押解进京。
    朝廷动作之快,力度之狠,终于让怀安三郡的世家明白,这一切并不是突然发生的。
    也许早在冀州皇帝“卧病”开始,就已经有他们看不到的事情,在北境悄然改变。而在怀安三郡转悠了一大圈却只是对大公子疑似不喜的煜亲王,这几个月也不是白待的。
    由于这场清洗过于声势浩大,以至于大公子根本没有恶疾的消息,是之后一段时间才传开的。
    陛下身边的内官和那位来给大公子诊脉的江御医一直在瑥亲王府,要等朝廷的封碟来兴安之后,再启程返京。
    刘炫已经倒了,到了天京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而没有恶疾的大公子,原本就得到冀州皇帝的支持,现在继承王位,更是顺理成章。
    这个消息对于张家来说,是个好消息,也不是个好消息。
    ……
    “这样一来,张家就不用担心受到大公子的牵连了……”
    晓年一边看着小虎崽在院子里奔跑,一边跟站在他身边的蒋智道。
    北境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还有些漏网之鱼在想办法逃窜,煜亲王亲自去捉捕,最近几日都不在兴安城,府里只有郑荣和蒋智在他身边。
    蒋长史把他未尽之话补全:“但现在,张氏一族恐怕要担心大公子得封郡王之后,对其前岳家展开报复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退亲,但张家小姐落了腿疾不假,张家送来了信帖也不假,这件事迟早要爆发出来。
    虽然以晓年这段时间跟大公子相处的感受来看,他并不认为刘葵会如张家想的那般采取什么报复的手段。
    但刘葵和其母亲王氏此前受到过太多不公平甚至残忍的对待,连世子妃的娘家王氏都在紧要关头做出了那般选择,如今刘葵眼看就要得势,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还能保持初心。
    无论在华国,还是在冀州,晓年不是没见过一朝富贵就得意忘形之人,他不希望自己救下的人被这时来运转的富贵迷了心窍,做出不好的改变。
    煜亲王临出门时千叮万嘱,不要拿外面的事情让他的小大夫烦心。
    蒋智也怕晓年心生忧虑,于是果断转移话题:“等刘炫一系的余孽被诛,大公子获封郡王,北境安定下来,殿下就能带我们回北境了。”
    他说的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决了,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年,但到底是有了个盼头,让人心生喜悦。
    果然,晓年闻言立刻笑了起来:“等回去以后,晓槐应当能喊我哥哥了。”
    简晓槐正是晓年叔父家刚得的小儿子,因为简吴氏过了日子却迟迟没有生产,吃了两块槐花糕才突然发动,所以简太医就以缘分为由给小孙子取了这个名字。
    简太医的信笺其实还在路上,到兴安要些时日,但晓年今天通过煜亲王府的人得了消息,从听到开始嘴里就时常念念,心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连看到院中的槐树,都要想想小家伙长什么模样,跟叔父、跟晓令,甚至跟他像不像。
    “叔母是在家中生下晓槐的,叔父和她早就商量过了,等叔母出了月就搬回家里住,我的屋子阳光好,正好腾出来给叔母和晓槐住。”
    这些都是之前就商量好的,他一点都没有被占了屋子的不快,反而因为小堂弟的降生而感到美滋滋的。
    因为晓年和煜亲王来了兴安,简晓令又在煜亲王府学武,简行远夫妇就到简府陪着老父,是等简吴氏快要生产的时候,才为了就近请医馆擅妇科的姚大夫夫妇,回了家。
    由于不知道晓年何时才能回去,他们打算多陪陪简太医。
    蒋智听晓年竟然已经开始畅想如何教小弟识字读医书的样子,不禁跟他一起笑起来。
    这时候,在院子里追闹的小虎崽看到哥哥在笑,不知道在乐什么,在阳光的照耀下好看得紧,于是撒开小肥腿就往这边奔过来,爬上台阶就往他身上扑。
    晓年蹲下来,用手轻抚腻在他身边的小虎崽,问:“宝贝累不累?”
    它们确实已经跑了好一阵儿了,听到晓年问,立刻作弱柳扶风状歪倒在他腿边,伸出小爪爪要抱抱。
    晓年立刻把它们抱起来,但不急着进屋,就在门口的廊子里吹吹风,带它们继续晒晒太阳。
    近夏的早晨,阳光明媚,似乎预示着自瑥亲王殁后笼罩在北境的乌云即将完全消散,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煜亲王回来的时候,晓年就可以去瑥亲王府看看刘葵了。
    当初大公子势弱,王府中大多数人趋炎附势,围绕在刘炫和继王妃身边。
    现在刘炫和苗氏一系被押解进京,跟随他们的仆从下人也被一网兜起来关进官府的大牢,等候朝廷发落。
    那些留下来的仆从大都集中在大公子的南苑,而临时采买的新仆不熟悉王府的环境,面对重兵把守,表现得战战兢兢的,躲在暗处不敢出现。
    昔日热闹的瑥亲王府一下子少了十之八_九的人,物是人非,显得愈加凄凉。
    晓年心中暗叹不已,径直来到南苑,等他观察刘葵的气色,却发现对方不仅没有开怀的模样,眉间还有几分郁色。
    “大公子当保持好的心情,免得影响伤口的恢复。”
    刘葵点头道:“谢谢您的关心,衍平会注意的。”他虽然立刻答应了晓年,但看样子并不是这么容易做到。
    晓年出于对病人的责任,决定问上一问:“大公子是否因什么事郁结于心?”
    刘葵对于眼前的简小大夫,是非常感激和依赖的,之前也喜欢与之对谈。
    只是煜亲王离开兴安城后,简小大夫好些时日没来瑥亲王府了,再加上这件事又有些说来话长,所以刘葵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因为我的婚事,与母亲有些不同的心意,所以为难。”
    晓年闻言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世子妃王氏与刘葵是关系极其亲近的母子,两人在瑥亲王府相依为命,感情甚笃,没想到竟然也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再想想刘葵的婚事,自然是跟张家有关,所以就更加不解了。
    刘葵低着头道:“母亲想尽快退亲,我却不愿。”
    这下,晓年也不淡定了,他奇怪地问:“大公子为何不愿?”张家那样对他,刘葵难道不气?
    “张氏的所作所为,我并非不知,只是,我也有我的考量。”
    刘葵对晓年解释道:“那位张家小姐,我其实有过几面之缘,远远看去,应当是位端庄贤淑、蕙心纨质的名门贵女,然则衍平除了出生王府,别无长才,与她并非良配,因为祖父之命,才能结缘……不瞒简大夫,衍平曾经对自己说,成亲之后定待她好。”
    听到这里,晓年点点头——原来是大公子先为之钟情,难怪念念不忘。
    只是,无论那位张家小姐有多好,现在都已经是身有残疾的人,虽然晓年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就算世子妃是普通人家的冀州女子,恐怕都难以接受这样的媳妇,更何况她还是宗妇。
    “现在张家小姐受到无妄之灾,身体受损,若此时被退亲,今生恐怕无望……说到底,也是因衍平之故才落得这般田地,我实不愿她陷入更加悲惨之地。”
    刘葵面对晓年,仿佛打开了心扉,从一开始的犹豫,到现在愿将自己心声慢慢表达出来:“母亲因为王氏的事极其伤心,现在迁怒张家,根本无法听我说话。”
    对于这一点,晓年还是很理解世子妃的。
    对于世子妃来说,娘家在最后关头倒戈,陷她于尴尬之地不说,还等于让大公子没有外祖家的支持,陷入危险的境地。
    一个被触了逆鳞的母亲,对自己的娘家都失望至极,更何况是还没有通家之好的张氏。
    哪怕世子妃对那位张家小姐亦有怜悯之心,也绝不会允许刘葵娶这家的女儿,她没有反过来报复张家,已经是为刘葵积德了。
    刘葵从头到尾都没有问晓年的意见,这说明他心中尚有分寸,知道不该拿自己的私事来为难身为局外人的简小大夫,但他没有别的倾诉对象,所以才滔滔不绝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晓年:“这其中,还有一层我不愿退亲的理由,说来有些功利和自私,但您不是别人,衍平愿将心底之事告诉您。”
    感觉到刘葵的郑重,晓年坐直了些,也面色严肃地问:“是什么理由,大公子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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