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出在自己头上,当然能义正辞严指摘。人便是如此,省得道理是一回事,自己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但人与人禀性又千差万别,对自家言行的约束程度亦各不相同。我自认尚算有些自制力,否则执拗起来,我们便是鱼死网破的境地。”
    宗承眄视桓澈:“我有时候真是很羡慕你,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心仪之人又恰属意于你。”
    桓澈似笑非笑:“你若此生多多行善积德,说不得转世之后也能得些福报。所以纵是为此,你也安生些。”
    他所谓“安生”,含义众多。
    宗承不置可否,只道:“开海禁之事,殿下上些心。也莫耽湎于将婚之喜,殿下年及就藩,原就有所延宕,倘成了婚,紧跟着就是之国就藩,去了封地可难回来。”
    “若是殿下哪日下定决心破除海禁,殿下大业,我必鼎力相助。”宗承言至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飘散,语声沉凝。
    顾云容此前扮作婢女,就是想亲眼看看桓澈如今是怎样的状况。她觉得自己并无破绽,不知桓澈是如何识破的。
    她之前便将宅院租赁等一应费用还给了宗承,虽然那点银钱于他而言不及皮毛之数,但该还的总是要还。
    依桓澈的意思,他们即刻就启程返京,但顾云容表示需要拾掇行装,两厢又是人困马乏,这便决定再盘桓一阵。
    宗承也没急着走,安排人手采买路上供给。
    顾云容出门看见桓澈口中那头驴,围着转了一圈。
    她问他为何骑驴,他道是不想骑着高头大马惹人注意,又拍拍那驴头,问她要不要跟他骑驴去村里逛一圈。
    顾云容一口否决。
    晚来用饭,邻人过来借蜡扦儿,看到多了个男人,目露诧异。
    桓澈脱口便道他是她夫君,这回是来接媳妇回去的。
    顾云容低头默然。
    邻人走后,她道:“我已为你收拾了一间屋子暂供你夜里寝息,条件简陋,不比王府,你将就着些。”
    桓澈立刻道:“都说是夫妻了,自然是要睡一个屋,不必另辟。”
    顾云容瞪他:“别闹,自己睡自己的。”
    她看他闷声不吭,以为他消停了,谁知她盥浴罢往卧房里入时,他也跟着钻了进来。
    “我留在此可帮你抓蚊子,”他回身掩上门,径自坐到她床畔,“还能帮你念书。”
    顾云容听见他将“念书”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登时明了,想起品箫那段,耳颊如烧。
    她赶他不走,自顾自上床裹了薄毯倒头躺下。
    头才挨枕,便觉小床一晃,一具火热的身躯贴了过来,霎时一惊。
    时已立秋,但天气依旧炎热,顾云容铺了竹簟才凉快些,眼下被人紧密挨着,热兼窘,身上登时冒了一层汗。
    争奈她几番挣揣,身后之人都不肯撒手。
    她面红耳赤,一面去掰他铁钳一样的手,一面问话转移他的注意:“你究竟是如何寻来的?你怎知我住在哪里?”
    “我自有我的法子。我今日来此,见虽内中无人,但书房桌上砚池内水迹未干,就知你没走远。又听闻宗承今日到了,便去了茶坊。不过我至今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引我过去。他带着你藏得严实一些,说不得我就另去别地找了。”
    顾云容又问他今日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桓澈低头在她纤秾合度的身躯上扫了眼,蓦地贴到她耳畔:“进屋之后就不发一言,被我训斥还我行我素闷声低头,我就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婢女。再者说……这胸这腰这屁股,不是你是谁?”
    夜阑人静,宗承坐在灯下翻看顾云容给他的那本手札时,想起白日之事,觉得简直恍惚如梦。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提前将顾云容强行带走。
    他得知衡王往杨村这边来时,曾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最终他选择来一个决断。顾云容不肯跟他东渡,而只要还在国朝境内,衡王都能变着法子找到她,那么这样的追逐便无休无止。
    倒不如让他们见上一面。若是两人因俱在气头上彻底闹翻,那再好不过。
    于是才有了他今日之举。但顾云容似乎当真只是心中意难平,而衡王也很聪明地敛了锐气,顾云容竟是被他说动了。
    他留意到顾云容盯着衡王胸前那个护身符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那物件是否具备特殊的意义,令她想起了什么往事。
    小姑娘终归还是念旧。
    他之前也想到了两人有和好的可能,但他总要制造一个契机做个了结。他对自己所走每一步的必然性都一清二楚,但眼下仍是禁不住懊悔。这份懊悔不断在心里翻搅,搅得他心神难宁。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札上秀逸的字迹上摩挲,思及自己将离境,心头滋味更是难言。
    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合上手札,起身步至窗口。
    他一双漆黑无底的黑眸与沉沉暗夜融为一体。
    衡王能一次次追赶上来,除却本身确实聪敏之外,还应隐着另一层缘由。
    他身边一定埋着衡王的暗桩。
    上巳节那日,衡王能知他出门并寻到杏林来,显然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宗承一哂。
    皇帝跟衡王从未打算放过他,不过是要慢慢榨干他的价值,然后要了他的命。
    顾云容被桓澈撩拨了一晚上,不得安寝,翌日起身后,没精打采。
    她见碧珠过来,询问何事。
    碧珠一礼:“姑娘,主人今日便要离国往倭,主人想让姑娘前去送行。”
    桓澈立时冷声道:“去跟你家主子说,世上没有这等好事。”
    顾云容看了眼桓澈,对碧珠说她便不过去了,又转向桓澈:“国朝与倭国之间路途遥远,打个来回也得几月之久,你想去送行便尽管去。”
    桓澈一愣:“我为何要去送他?”
    顾云容道:“你难道都没有舍不得他?”
    “我才没有舍不得他,他赶紧走。你离他越远越好。”
    顾云容沉默一下,点头:“也是。”
    两人说话之间,宗承的身影已出现在了门口。
    “果然不肯来送我。”
    宗承望向顾云容,缓擎手,将一个精巧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釉里红小瓷罐呈到她面前。
    “虽则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问问你,能否收下这罐樱花。这是我去岁赴京之前,在倭国京都摘的,亲手制干了带来的。去年来京后便仔细选了罐子封好了,只是迟迟没能送出去。此前离开会同馆时,我犹豫之下,又将它归入了行囊。”
    宗承心下苦笑,精心制好却没能送出去的礼物,怕是世间最令人神伤的物件之一。
    他就是明知顾云容不会收,才会说出这番话。东西送不出,但心意却要表到。
    顾云容回绝的话尚未出口,桓澈已抬手朝宗承手里的罐子扫来。
    宗承迅疾收手:“殿下想要,我还不给。”
    桓澈无声冷笑:“可敢借一步说话?”
    宗承收好罐子:“如何不敢。”
    顾云容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默默想,嘴上说着不去送行,末了还不是约着人家去说话。
    桓澈与宗承原就惹人注目,走在乡间道上,更是引得乡民频频驻足。
    宗承见一村妇眼风不住往桓澈身上招呼,道:“尊驾约我出来却不言语,莫非便是专为招引男女瞩目的?”
    桓澈在田埂边停步,看左右旷野无人,道:“你可查出了那日在杏林里动手的那伙人的底细?”
    宗承敛容:“尊驾不是已然查出眉目了么?”
    “的确。一切证据都指向太子,这似乎也好解释。太子兴许是受了沈碧梧的蛊惑,出手为沈家报复,也兴许是为了激怒我,毕竟我就藩在即,却迟迟无甚动静,倘若冲冠一怒,约莫会阵脚自乱,马脚多多,他正能在我就藩前剪除我。总之,太子有理由这么干。”
    “但我总觉并非这样简单。所以,我想问问你查到的结果。”
    宗承道:“我查到的跟你的一样,想法也跟你一样。不过我觉着那人短期内不会再对云容下手。”
    桓澈眸光一转:“怎么说?”
    “我那日抓回了两个俘虏,虽二人自尽,但观其形貌穿戴特征,肖似倭国伊贺间者。而我发觉之后,即刻知会了随行的伊贺间者,查到了那两人的身份。我将二人身份详细列下,附于尸体上,摆回杏林原处。隔日再看,尸体果然不翼而飞,且痕迹一干二净,显是被人刻意清理了。”
    桓澈敛眸。
    所以那人收到了宗承的示警。
    宗承继续道:“示警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到倭国后还是要仔细查查。但想来也是不易,间者就是专靠这个吃饭的,轻易不会泄露雇主身份。你还是要多上心,护云容周全。”
    “另外,”宗承转头,“拿五百万两白银让你父亲换掉你的王妃人选,算是确有其事。你父亲嫌先前的一百万两不够,又以利相诱让我再出五百万两。我跟他提了几样请求,其中有一样便是换掉你的王妃人选。”
    “你父亲怕你耽于情爱,这便顺水推舟应了。但他不知我的筹谋,在他看来,我也是看上了云容的美色,且只是你我针锋相争,而云容因此暂避了起来。你以为云容被我带走,这阵子才在外头折腾的。懂么?”
    桓澈冷声道:“不必你教我,若连这个都处置不好,这个衡王不如由你来做。”
    宗承睃他:“这主意好,我连媳妇也代你娶。你去做倭王,我把产业都给你。”
    桓澈与宗承折返后,宗承又在桓澈阴冷的目光中与顾云容话别几句,这才一步一顿往外行去。
    他步至门口时,蓦地回头。
    顾云容已经转身往堂屋去。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她的背影。
    他自嘲笑笑。
    他从来行事必求成,即便不择手段。但到头来,终究也没将这件事做绝。
    不知下回相逢会是怎样的情形。
    后会有期,我的小姑娘。
    与桓澈启程前一日,顾云容提出去附近山上采些山货带回去。
    她来这里大半月,出去转悠过好几回,对地形还算熟悉,这便带上家伙,跟桓澈一道出了门。
    为便于扛货,桓澈带上了他的那头驴。顾云容偶然回头一瞥,看到他扛着锄头牵着毛驴,没绷住,喷笑出声。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就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半路遇见张大。张大惊闻两人竟是夫妻,不禁问桓澈为何要翻墙。
    桓澈道:“媳妇与我置气落脚至此,我此番是来接媳妇回去的。”
    张大惊奇打量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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