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澈入内坐到宗承对面,点了一坛河清酒。
    宗承看了眼桓澈的打扮,问他如何寻到此处来的。
    桓澈目光阴寒:“阖村上下只这一个地方适合等人,你不在此又在何处?”
    宗承笑问他怎知他在等他。
    “你早先就已知晓我正朝杨村这头来,却不提前知会她离开,还亲奔此来。来也来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不是等着被我打探,让我知道你今日到了此地,又是什么?”
    “你预备与我说甚,不妨直言。”桓澈道。
    宗承唤来两个侍从,交代一番,不一时就有一侍女端来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笔墨纸砚。
    “烦请尊驾写一封言海禁开闭之利弊书。”
    “你认为我凭甚会写?”桓澈笑,“阁下这买卖真是一本万利,既拐了人,又能谋个把柄握在手里。”
    “尊驾当清楚,开海禁对朝廷利大于弊。尊驾写了,我就即刻让你们见面,不必等足一月。”
    桓澈盯他少顷,竟是点头应下,但提出换个地方写。
    两刻钟后,桓澈坐在了顾云容先前待过的那间临时小书房。
    他坐在椅上跟宗承冷言相刺时,侍女进来铺纸研墨。
    这侍女是之前在茶坊里端托盘的那个,姿容寻常,只堪周正,步态倒是轻盈,举动也舒雅有度。
    桓澈瞥她一眼,对宗承道:“阁下张口闭口买这个买那个,怎不买几个美貌婢女?这等容貌的婢女,阁下带在身边也不嫌跌份儿?”
    “婢女而已,无需貌美。何况我自遇见云容,看谁都丑。云容也最是忌讳男人身边一群脂粉,我弄几个容貌平平的婢女,也好令她放心。”
    桓澈森然哂笑:“真敢说,你找不找女人与她何干。”
    宗承兀自喝茶:“很快就相干了。等她移情到我身上,就知我的好了。我比你大……”
    “你怎就知道你比我大?”
    宗承一顿,笑得意味深长:“我听说这个长的,那儿都大。”他伸出右手,长指微张。
    “尤其是这根手指,”他屈了屈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不如来比比?”
    那婢女进屋之后便始终垂眉敛目埋着头,听见这段,磨墨的动作微滞。
    桓澈随意一抬右手,与他遥遥比对之间,瞥见那婢女研磨的举动越发快,攒眉斥道:“会不会做事?”
    宗承道:“尊驾慎言,我的婢女可不容外人教训。”转向那婢女,示意她暂退下,换个人进来。
    那婢女才屈身往外退,桓澈忽道:“我今儿就要她伺候,她不磨墨,我便不写。”
    宗承略一思量,道:“也成。”
    两人随后的交谈,竟逐渐转为一种诡异的和谐,宗承虽再三提顾云容激他,但他竟是敛了来时的那股冷锐杀气,与宗承对坐饮茶,居然颇有几分老友聚谈的意思。
    待到墨成,桓澈提笔蘸墨,挥毫立就。
    婢女行礼退下之时,他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小爷看上你了,你今儿就跟小爷走,小爷的驴还停在外面,那驴亮眼灰毛白肚皮,可气派了。你若不从了小爷,小爷就把你扛驴上顺了去。”
    宗承阻住他拉扯的举动:“这等姿色配不上殿下,不如我去挑几个貌美的与了殿下。”
    桓澈犀利的目光胶着在她垂敛的眼眸上:“我就要她。”
    言罢,竟是伸臂来抱。
    宗承眼疾手快格挡,那婢女趁乱跑了。
    桓澈与宗承相搏出屋。桓澈趁空扬声高呼:“容容,我看了你的信,这些时日已经冷静下来,我们谈一谈。”
    须臾,适才兔脱的婢女折回。
    她抬起头,但见一副寻常面容上生了一双潋潋生波的清湛美眸,眸光微动,秋水微澜。
    她身侧瞬时涌出一众护卫婢女,桓澈被隔绝开来,但一时之间也无强攻之意。
    “我仔细忖量了,觉着你说的那件事,必定是个误会,”桓澈看顾云容不语,又道,“即便不是误会,我也可听凭你处置。你纵要捅我一刀解恨,我也认了。”
    “这两年来,我也算是浅尝了你所言的那种滋味,人总要多瞻前少顾后,你不能总陷于从前的泥淖。”
    “不论你说的那桩事原因为何,我都诚心诚意向你致歉。”他说话之际,竟是朝顾云容躬身,深行一礼。
    他俯身时,那枚隐于衣襟内的护身符滑落出来,在他身前左右摇荡。
    顾云容的目光在那护身符上定了一定,恍神俄顷。
    桓澈直起身后,她又去看他的脸。
    才不过大半月的光景,他就瘦得眼窝深陷,满目血丝,下颌上还有一小片新生的胡茬未理,比当初受伤在听枫小筑休养时更要狼狈憔悴。
    “即便你东渡倭国,我也会追跟过去。你何往我何往,你根本不可能甩脱我,所以不必试图躲避我。你既躲我不能,那这般追逐也是徒劳,不如……回去跟我成婚。”
    他深深谛视她,拳拳恳切,坚不可渝。
    宗承在一旁看着,始终缄默不语。
    他在最该热血激昂的年纪也是水波不兴,那些缠绵的情思与年少的鲁莽都不属于他,他的世界永远井然有序,他的理智总是先于感情,他牢牢驾驭着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他忽然发现,这世上有些事当真是不可控的。
    就好像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因顾云容而再三拉低底线、毁坏原则,仍是再三破例。
    这一切,似乎从去岁浴佛节那日,他答应先帮她办了沈家之事开始,就逐渐偏航。
    他知道顾云容与衡王之间有嫌隙,他承认他利用了这一点。他原本可以更卑劣一些,直接将顾云容强行带走,她成了他的人,日子久了自然消停,但他几番踟蹰,终是转了念头。
    他鬼使神差地选了最冒险的法子,由着她的意。
    他未尝想过衡王追来他要如何么?自然想过,但他自己也不知答案。
    桓澈步步慢行近前。
    烂漫骄阳下,他的眸光略显不安。
    他颈上的护身符垂落在衣襟之外也不自知,只是一心凝着顾云容:“万丈红尘,千古浮生,人之爱恨,一晌即逝。可我实不欲负这绵亘情意,令韶光空付。他日连枝共冢,纵魂归黄泉,也足可道,尘凡险恶,幸有意中人,何须论得丧?”
    “不如你我重新相识,”他语声舒和,“我对姑娘情根深种,念兹在兹,望恕狂荡,斗胆一问,不知可允冰人赴府,厚礼相聘,共结连理?”
    第五十四章
    氛围仿佛凝滞。
    众人的目光俱转向顾云容。
    桓澈从未如眼下这般忐忑过。他先前总是认为顾云容心中有他,说甚看他不顺眼之类,都是小打小闹,最后还是得嫁他。
    可经过这回,他是真没了这个自信。
    宗承见顾云容低垂着头,卷长的眼睫却在不住颤动,心头一沉。
    她若是不肯应,当是回身离去,再不济也是上去跟他疾言厉色争持,但都不是。
    倏忽之间,他脑中念头疾闪,若是顾云容就此应下,他当如何?
    大度放手好似不是他的性情,但若继续纠缠,又是无意义的。
    他无意识地攥紧手。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容缓缓抬头。
    她往前行步时,围在她身畔的一众人等自觉退开。
    她移步至桓澈面前,对上他紧张的注视,停顿少顷,叹口气:“你有句话说得挺对的,人总要多瞻前少顾后。实质上,若我是个没心没肺的,那事儿说不得就算是过去了,老话说‘堕甑不顾’,道理差不离。”
    “但我有时在某些事上喜欢钻牛角尖。事理谁都明白,可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却要另说。这件事毕竟牵系的是终身大事,若我做了抉择,便会义无反顾走下去。”
    “我不想被迫去做这个决定,更不想带着情绪成婚,这样你我都难受。你可以认为我这是意气之举,但婚前意气总比婚后意气好。”
    “我犯不着捅你一刀,没那么大仇。看你目下这副光景,你这段时日是不是觉得特别心累,欲哭无泪?”
    桓澈点头。
    顾云容拍拍他:“天道好轮回。”
    桓澈忽问:“你从前心里也揣着这件事,怎就没有这般,为何突然就弄了这么一出?是我迫你太紧,还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
    他说话之际,将目光转向了宗承。
    宗承不闪不避:“我确实与她说了些话,但又不是无根无由编排你。”
    桓澈冷笑。
    顾云容先前只是自己琢磨,临到成婚时却忽然反应这么强烈,定然是有诱因的。
    若非留着宗承有用,他当初还在浙江之时便动手了。
    他思及自己方才那番话,心中无底,但还是踟蹰着问道:“容容,我适才所言之事……”
    顾云容谛视他半日,吁气:“我觉得,还是先不要提什么冰人赴府、厚礼相聘了。”
    桓澈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发白。
    她接着道:“还是应当先想想返京之事,毕竟回了京才能筹备婚事。”
    桓澈一怔,竟是愣神许久,才终于确定顾云容的话意。
    这是答应了!
    他霎时感到紧绷许久的心弦一松,阴霾竟扫。
    他伸臂欲抱她,但她转身更衣去了。
    宗承也明了了顾云容话中之意,上前道:“我等着你们拆伙。”
    “阁下这话就不知所谓了,皇室焉能和离?”
    “不一定要和离,她若想离开,我可带她到天涯海角,横竖让你寻不着便是。”
    桓澈满面讥嘲:“阁下果不愧海寇之名,匪气难除。莫非正正经经讨个老婆很难,竟定要觊觎他人之妻。”
    宗承不急不恼:“我来问殿下一个问题,倘若云容属意之人是我,殿下可会因此就息了攫取之心?”
    桓澈不语,冷眼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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