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摇摇头说:“沈馆主先是称病不出,后来怕有非议,干脆谋了一个闲官调离了学馆,从此吴兴学馆就成了有钱才能读的书塾一般,名存实亡,除了一些有些闲钱的富户,士族和寒生倒都不会去读。”
    朝廷当初选拔当地名士作为馆主山长,原本是希望当地大族能肩负起兴一地教化之职,然而如今已经不是汉代了,在这个靠出身而不靠名气出仕的时代,当世大儒与名士很多对开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使得庶生能出头的路子越来越窄。
    也是这样,马文才方越发佩服一直在会稽学馆坚持的贺革馆主。
    贺革的父亲是会稽学馆第一任馆主,在没有担任馆主前,就有过让庶人旁听的先例,比如梁山伯的父亲,便是这样学会了如何治理一县之地。
    等到了贺革这里,为了解决会稽学馆中学生的前途问题,他推行了“试生制度”和“举荐制度”,让成绩和举荐机会结合在一起,譬如刘有助等人,便是希望走举荐的路子成为吏官而努力着。
    吴兴学馆里的学生们看不到希望,已经抛弃了那里,但会稽学馆虽然生存艰难,可无论师生都依旧带着满腔的希望,怀着改变自身未来的期冀,这也是会稽学馆为何还能让其他士人信服的原因。
    “以马兄的骄傲,自然是不会去吴兴学馆里‘鹤立鸡群’。即便是谋前程,连我这样的士子都不屑去其他几馆,更别提马兄了。”
    孔笙感慨着,“平原学馆有庶生能出头,也是让人惊讶啊。”
    “倒不是我骄傲,而是鸡头和凤尾,我知道如何取舍而已。”马文才说的很实际,“鸡头还是鸡,凤尾却是凤,更何况我家中和贺馆主还是世交,其中有各种原因,让我放弃了吴兴学馆而选择了舍近就远。”
    “平原学馆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些。”
    徐之敬解释了一番平原学馆的情况。
    那里会有庶人得到名额也能理解,当初平原学馆的馆主明山宾放弃了馆主之位隐居了,平原学馆便是由馆中的庶人讲师们撑着的,从助教到讲师、学官皆是庶人,与其他几馆皆是不同。
    哪怕是士族想要借“天子门生”出头,也不能太自贱身份,马文才等人还带还是求学于士族馆主,要去了平原学馆就是求学于庶人了,除非真的已经到除士边缘的破落士族,否则都不想要这样的名声。
    几人会谈起五馆“天子门生”的原因很正常,随着离建康越来越近,每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
    其中傅歧和褚向虽然都来自建康,也是官宦之后,却从来没见过皇帝。
    马文才自是不必说,两辈子都没见过梁帝;孔笙地处会稽,去建康也不过是走亲访友,连内城都没去过。
    徐之敬的父亲倒是曾经任过宫中医官,但以徐之敬的身份,是不可能进过宫的,而且他少年时徐雄就已经因为“有救无类”而失势了。
    他们再怎么才华横溢,也不过是几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其中马文才经历最多,可他的两辈子起点都太低,这些经历未必能让他在宫斗和官场斗争中有用,此时离建康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皇帝看见五馆里都是士生入选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投机之人,会不会看不上他们的才学而冷遇他们,甚至皇帝会不会见他们,都是盘桓在他们心头的疑问。
    “其实祝英台走的路子也许才是对的。”
    褚向突然提起了祝英台,“我从京中来,也听过不少传闻。陛下喜欢重用老臣,太子则亲近年轻官员,我们也许只是陛下试图最后发挥五馆余热的试金石,一旦不得陛下的心意,也许还不如五馆里那些留下的庶生。”
    “也不知英台的伤势如何了。”
    孔笙听褚向提起祝英台,不由自主想起了这位因“书”闻名的同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们此行会在丹阳停靠,要不要上岸去徐家探访下英台?”
    他看了眼徐之敬,“有徐兄在此,拜访徐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听褚向提起“祝英台”,马文才几人都是心中一惊。
    他们都知道如今在徐家求医的不是什么祝英台,而是傅歧已经濒死的兄长傅异,表情多少会露出些异样的端倪。
    尤其是傅歧,他本就不是城府深的性子,心中又挂念兄长的安危,听到孔笙的建议不由自主就看向马文才,眼中带着一丝祈求,似乎是想借着这丝机会再去见见兄弟。
    若是马文才没有从祝英楼那里得知褚向是何许人物,如今可能会对傅歧的眼神心软,继而附和了孔笙的意见,可如今他却不由自主地探究起褚向突然说起祝英台的动机,以及一定要去徐家的目的,并没有立刻附和。
    “虽说我们是好意,但最好还是先修书一封,看看英台的意见。”马文才想了想,才慎重地说:
    “毕竟伤的是容貌,伤好之前,不见得都愿意别人来探病。”
    “是,是我太莽撞了。”
    孔笙性子说好听是和善,说不好听是耳根子软,听到马文才的话,明明是好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我伤了颜面,定是不希望别人来看我的。”
    傅歧性子急躁,却不任性,听了马文才的话虽然很失望,却并没有插口说什么,只默默地满饮了杯中的桂花酒。
    “我觉得以英台的性子,见到我们去,应该会很高兴。”褚向奇怪地看着马文才,“他遭逢大变,这时候更需要朋友的支持才对吧?”
    “我也想去见她,可我也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静养。”
    马文才对着褚向举了举杯。
    “何况我等是去建康的,而原本是我们几人之中最先到建康的英台却不能如愿,是否也该照顾下她的情绪?”
    褚向试图再说些什么,身边的徐之敬却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们之中,就属马文才和祝英台关系最好,他对他的性情最是了解,既然他都这么说,一定有这么说的道理。”
    徐之敬这么说了,褚向倒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无奈举杯,和马文才对饮了这杯。
    见几人为了看不看祝英台的事有了争执,孔笙有些愧疚,遂看着越来越宽阔的水面,提起了新的话题。
    “再往前就是吴兴地界了吧?马兄要不要趁补给时上岸回家看看?”
    “家父白天都在衙中,家母要照料家事,我回去反而给他添乱。”马文才摆摆手,“到时候托人送封信回家就是了。过去我也经常出外游学,家中对我很是放心。”
    “哦,文才兄来会稽学馆前竟是在外游学吗?”
    这么一说,孔笙顿时来了兴趣,就连傅歧都好奇地看着马文才。
    他们都对马文才游学时的事情很好奇,过去天下并未动乱之前,世族大族的子弟多出外游学、增长见闻,腰中佩剑、怀中抱书是他们向往的一种生活,只是后来天下大乱,自东汉起,游学之风已经式微。
    倒是北方的魏国汉人士族,似乎现在还维持着这种传统。
    马文才倒是真走过不少地方,如今饮着桂花酒,随意提起几件旅途中的往事,就足以让傅歧等人听得兴致勃勃,东问西问。
    “老君山?”
    一旁也端坐倾听的褚向听到了马文才提到的某个字眼,好奇地问:“是湘州城外的老君山吗?”
    马文才正在斟酒,闻言右手微微一颤,杯子里的桂花酒洒出了一点。
    “正是。”
    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酒,笑着说。
    “老君山上却没有老君,只有几个追问我年岁几何的老妇。”
    孔笙几人都笑了起来。
    褚向也跟着笑,正准备问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湘州,水面上却传来一阵惊呼。
    “快看,那边有水盗!”
    第236章 家传技能
    见所有人都去关心水盗了, 马文才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褚向再继续追问下去, 难道他不会露出马脚。
    老君山在湘州, 而他曾经刺杀的北魏降将王足, 便是湘州将军。
    这王足已经肯定是北魏在梁国的探子,而且他并不忠于任何人, 而是忠于北魏, 是以花夭能通过他的门路来梁国, 傅异也能通过他统辖的水路来梁国,而萧宝夤说不定也能借由他的身份为魏国“谋利”。
    前世, 他作为浮山堰开始的一环,便是他向梁帝提议修建浮山堰,这一世, 由于马文才的刺杀,提议修建浮山堰的成了临川王萧宏,于是牵扯出许多关键的人物来。
    若不是他对褚向时刻警惕, 刚刚被猝不及防的提起老君山, 他一定会露出异样的表情。
    只是这样时时刻刻对身边的人提防着, 还不能让对方发现,也实在是太累了,马文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水盗出现在他们这艘大船的船尾方向, 应该是和他们背道而驰的, 他们是北上,而对方是南下,所以大船上的官兵都不紧张, 反倒一个个站在床尾看着热闹。
    水盗的船是小舟,四五艘小船包围了一艘商船,那商船的船壁已经被一艘水盗的撞舟撞破了一个大洞,船上识水性的船客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到水里。
    那些水盗也不追,只有一两个登船的水贼用绳索固定住大船,而后分批上船,将船上值钱的东西运到小舟上。
    和太湖上的水盗不同,这种运河段的水道一般只谋财,不图性命,因为运河是运输的根本,一旦杀伐过重,这段河道就没人来了,这些水贼势必要去太湖和其他势力强大的水盗抢生意,还不如这时候吃的饱。
    是以不会水的船客害怕的躲在船舱里,只要不反抗,那些水盗也只是劫财,甚至还早早下船,给他们寻找漂浮物救命的时间。
    运河来往船只频繁,只要不是当场淹死随便抱住什么飘一阵子,就能等到后面的船把他们救起来。
    傅歧等人都曾经历过真正的水上搏杀,甚至落难荒野,靠走的硬生生走到目的地,此时见到那些人和当初的自己一般落水,不由得唏嘘无比。
    可惜他们已经离得远了,再调转船头回去也不可能,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船夫在水里沉浮。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水盗越来越多了?”
    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船曹纳闷地问着另一个船曹,“我们从建康出发南下,一路遇见了好几回了。”
    “难道北方战事吃紧,北方的水盗都南下了?”
    这几个船夫是官船上的船曹,见多识广,闻言也均觉得不太正常。
    “不太可能啊,这些水贼都有自己的地盘,就算他们要南下,太湖水面上那五大当家的怎么能让他们过来抢生意?”
    一开始说话的船曹眺望着远方,皱眉说:
    “看起来这些水贼都是小舟,若化整为零都用小舟南下,倒是能避开耳目。”
    “听你们的意思,难道水贼很常见?”
    一旁听着的孔笙心惊肉跳。
    “难道我们一路北上,可能会遇见水贼?”
    看到这公子哥怕成这样,几个船曹笑着说:“郎君莫怕,水贼一般不惹官船。在水道上打劫的多是小舟,很多干脆就是伪装成摆渡的在河中心劫财的。像我们这样的大船,劫起来麻烦,又不是运粮船没什么油水,水贼看到也会远远避开。”
    另一个船曹也说:“要是我们的船再大点,人再多些,倒是会有些商船跟在我们后面寻求护庇,那就惹眼了。现在却不妨。”
    听到船曹的解释,几人都颇有兴趣,问了不少关于水贼的问题,唯有马文才负手站在船尾,并没有提问什么。
    “马兄,似乎对河盗水贼没什么兴趣?”
    褚向在问了水贼多起来的时间后,仿佛好奇地问。
    “你真笨,马文才家就在吴兴,哪里有地方能比太湖上的水贼还多!”傅歧难得觉得自己“聪明”一回,得意地说:“他父亲就是太守,也不知道抓过多少水贼,对这小河道上的水贼能赶什么兴趣!”
    马文才赞许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褚向也对马文才笑笑,这解释倒是不假,连傅歧都看得出的问题,他会问,自然不是因为好奇那么简单。
    只是马文才已经有些烦于不停掩饰自己了,这种不会暴露他什么的问题,他也就没刻意伪装自己好奇水贼。
    于是几个少年看着那些水贼有条不紊地将财物丢下小船,行驶着小舟不慌不忙地离开,而落水的人都扒着船上丢下来的东西,直到后方的船舶见水贼撤走,这才开始打捞落水的人群。
    见没热闹可看,船尾的人一哄而散,马文才和傅歧是最后跟着孔笙他们回到甲板小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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