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皇帝下了御辇,所有人集体跪倒于地,山呼万岁。
    “皇耶耶万福金安!”
    “皇太耶耶万福金安。”两个孩童带着稚气,又格外爽朗的声音,因为也是卯足了劲儿想投皇帝的欢喜,叫的格外的响亮。
    一时之间,所有跪着的人全都屏息,也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
    晋王妃孔心竹头皮一麻,心说阿耶和耶耶,这是在大魏宫廷里绝对绝对不能出现的两个称谓。文安郡主就是因为喊了一声阿耶,到如今十六七了,连皇帝的面都不曾见过。
    她的昱瑾长到九岁,这是头一回入宫,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孩子一定要喊皇祖父,谁知这两个孩子居然就坏了事儿了。
    果然,皇帝止步,盯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孩子,看了半晌,寒声问道:“文贞,这都是谁家的孩子,难道说在入宫之前,父母连规矩都不曾教授过?”
    前一段儿在皇帝有灵猫香助兴,身子骨还颇为硬朗时,很受宠的刘嫔冷笑一声道:“这还用说么,有些人想要光复前朝的心从不曾死,给孩子们教受的,也尽是谋逆的心思,孩童本无罪,叫大人们给教坏了。”
    再有这一句,原本寒冷的气氛就愈发的寒了。
    李极踱步到甜瓜面前,示意他站起来,寒声道:“小儿,是谁教你喊耶耶的?”
    甜瓜先是一揖手,才道:“回皇太耶耶的话,是外曾孙的外祖父,晋王殿下。”
    两侧宫灯耀眼,昏黯的天际乌云堆积,李极道:“他好大的胆子!”想要夺皇位的贼心不死不说,还想光复前朝,止甜瓜的这一句,就激起了李极的杀心。
    转身要进百福殿,他回头道:“马平,宣朕一道旨令,就说肃凉的牧民深受北齐游兵侵扰,给晋王五百骑兵,让他前去平乱。”
    眼看过年了,肃凉一带正是大雪封山,寸步难行的时候。
    当然,也是正乱的时候,因为北齐曾经的首都就是肃凉,残兵游勇在那一带也活动的最盛,这时候只给李燕贞五百骑兵就让他去平乱,无疑是让他去送死。
    这还不算完。
    扫了一眼甜瓜,再看了一眼李昱瑾,他道:“至于这两个孩子,念在他们又愚又钝,朕就原谅他们的过失,原叫他们回自家去,永不许再入宫。”
    说着,他就来拉夏晚的手,想要牵着她进殿了。
    夏晚扶着春屏的手站了起来,语气也格外的冲:“皇耶耶,您不该不知道,阿耶只是宋州一代寻常百姓对于父辈的尊称,我打小儿就叫我父王为阿耶,既您不喜欢孙女的儿子,那定然也不喜欢孙女,求您,也放孙女和孩子一道归家吧。”
    说着,她牵过甜瓜的手,一左一右,把甜瓜和昱瑾皆揽到了怀中。
    丹墀上所有的命妇们又是吓了一跳,那刘嫔直接冷笑出声,心说,这晨曦公主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想要找死了。
    须知李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当初那般宠爱明月公主,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服过软,明月公主的六族皆由他尽屠,就连承宠的初夜,都是叫人捆着双手,强行办成的。
    他最终强压着明月公主,受了他十多年自以为是的宠爱。
    李极转过身来,已是满脸阴霾。
    这年届七旬的老皇帝,强硬,霸道,不可一世,冷冷盯着夏晚看了许久,道:“你祖母伴驾十六年,都不曾这样跟朕说过一句话。”
    夏晚猛然侧首,唇角撇着,眼里噙了满满的泪珠子,头顶的钗珠打在眼眸上,沾着金豆子似的泪珠儿,微一眨巴,说不出来的委屈。
    偏她的眉眼又是那般动人,玉肌雪肤,鹅圆的脸儿,眩然欲泣,纤毫毕显,就是当年的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死的那一年才刚刚满三十岁。
    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李极在御苑初见,穿着件不合时宜的绿袍子的他,多希望那美丽动人的姑娘就永远停留在她的十六岁,永远都不必再长大,变老,因为他痴迷于她的容颜,和她的纯真。
    她是帝王的女儿,是天上的明月,而他是一个草莽,于一个草莽来说,除了皇权,还得有明月,才是一生权欲的终极。
    可等明月三十岁的时候,李极才知道,随着年岁渐长,两个人相濡以沫之后,真正吸引他的不是她娇好的面容,而是相伴十多年,俩人对于过往岁月的共同回忆。
    但那时候她于他只有满心的恨和不甘,叫他磨去所有的棱角,曾经的纯真也变成了绵羊一样的顺从,顺从到失去自己。直到最后,一心求死。
    所以,这刚愎一世的老皇帝,居然再一次对着孙女低了头,柔声道:“就叫一声阿耶又如何,从今往后,朕也要听年姐儿叫朕一声耶耶,可否?”
    他语气肉麻到连马平都听不下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夏晚就像看儿子一样,看着那嬉皮笑脸的老皇帝,恨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喊了一声皇耶耶。
    止这一句,跪在冰冷大理石上半天的文贞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绞尽脑汁,陪着两个熊孩子玩了半日,满心以为一举必能离间李昙年和皇帝,能夺走皇帝对于李昙年的宠爱,却不期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第110章
    因为夏晚的面子,昱瑾和甜瓜俩个讨人嫌的熊孩子总算没有叫皇帝逐出宫。
    七岁八岁,正是男孩子们猪嫌狗憎的时候,皇帝极为厌恶这俩个他的年姐儿揽在胸前就不肯撒手的熊孩子,好在文贞善解人意,转身就把两个孩子带到别处去玩了。
    夏晚就坐在帝侧,在一众嫔妃,公主和王妃,长公主们诧异的眼神中,面无表情的等着皇帝给自己布菜。
    她自幼长在山野,虽说生生丢了十多年的富贵荣华,可也因为那种平淡的生活,磨砺出一种淡泊的刚性来,宠辱不惊。
    皇帝挟来喜欢的,她便吃一口,若是不对胃口的,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不用说,仅是这样的举动,就足以把在坐的所有人都给妒到死去活来。
    百福殿的构局,上虽有阁楼,但中间整个儿挑空,是一幅用云母、贝壳,石英等物贴成的巨幅屏风,而皇帝的宴会,则在那屏风之下。
    文贞将两个孩子带到了阁楼上,找了两只二十四锁的孔明锁来,哄着俩人去开了。她带着郭嘉的儿子,自然就不愁郭嘉不会上楼来找自己。
    果然,不一会儿,郭嘉上楼了。
    文贞目视着袍面上还带着寒气,胡茬苍苍的郭嘉上了楼,于他身后轻轻叫了声:“侍郎大人!”
    郭嘉原本是要奔着儿子去的,听见文贞在唤自己,微簇了簇眉头,却也停了下来。
    他侧首扫了文贞一眼,便朝着阁楼北端,夏晚寝室那一头而去。
    郭六畜这个人自来都是这样,若非文贞亲耳听过他躲在帷幕之侧,连淫诗都能颂的字正腔圆,格外动人,是不敢相信他这么表面上斯文正气,内敛寒默的男子,能把身段放到那种地步的。
    向来俩人私下要说些什么话儿,郭嘉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所以文贞将裙子微提,一路小跑着,就循着郭嘉的步子而去了。
    面前那高大的男人,就连背影都敛着一股子的刻板和冷漠,就在走廊尽头时忽而折首,道:“皇上今夜还要赐婚吧?”
    说着,他于怀中掏出只香囊来,抓过文贞的手,递到她手上,再将她的手压合,道:“徜若他果真再度指婚,我会当着诸人的面直接拒婚,这于你来说是件格外难堪的事情。所以,郡主,趁着此刻皇上心情好,下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你不想嫁给郭某,让他打消了赐婚的心思,可否?”
    这香囊,也是文贞亲自绣了,然后悄悄放在郭嘉位于青睐殿的床上的。
    “可是这苏合香你不喜欢?”文贞问道。
    郭嘉断然摇头:“郡主,郭某是乡里人出身,没有带香的习惯,收回去。”
    确实,郭六畜从不带香,比之长安那些风流俊雅,香囊满身的仕宦子弟们,他这个乡里孩子又呆板,又无趣,但这样也好,他不受她的香囊,也就不会受别的女子的香囊,比如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女子们,带着脂粉香的劣质香囊。
    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但那种品德,到李昙年那儿就荡然无存了。
    文贞转手一砸,又把香囊砸给了郭嘉,双手指着自己那双雾蒙蒙的眸子道:“侍郎大人,您一直知道的,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心思能逃过我这双眼睛,你可知道我从李昙年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郭嘉果然一凛。从在金城初见,一直追到长安,他太想知道夏晚真正想要什么了。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年的磨难,虽说不曾怪怨过他一句,但那些伤痕和痛苦是抹不去的,也正是因此,她虽欢欢喜喜,为了孩子,为了父亲而顽强的奔波着,但于她自己,郭嘉不知道给她什么,才能真正讨好她,补偿她,弥补她,因为他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爱您,甚至还厌恶您,当千帆过境,她只想躲您躲的远远儿的。”文贞道。
    其实并不然,她看到的夏晚的内心,只是对于郭嘉无动于衷而已,但她不得不撒谎,若不撒谎,郭嘉对于夏晚的心就不会死。
    因为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对郭嘉撒过谎,所以郭嘉真的就相信文贞的话了。
    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虽仍挺挺的站着,肩明显一垮,滞息良久,道:“那算不得什么,曾经我也极为厌恶她的。”
    小时候,从捉弄她到无视她,年少青狂的郭嘉所干过的很多亏待夏晚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曾经那么卑微而绝望的爱着他的小夏晚,用尽了她一腔的热情,从此心如灰死,便厌恶他也是应该的。她曾用过多少耐心来磨他的心,郭嘉觉得自己也可以付出同样多的。
    文贞随即捂着脸哭了起来,堵在走廊上,堵着郭嘉的去路,跺着脚扭着肩,不肯叫他离开。
    “郭嘉。”身后忽而柔柔一声唤,吓的郭嘉头皮一麻,几乎跳起来。
    夏晚还穿着公主的礼服,十二钗树的金玉花钿贴满了鬓额,端端正正,就站在走廊的尽头。她是从自己寝室那一侧的楼梯上来的,手里还拿压花油纸着两只桂花糖蒸的栗粉糕,大约是来找孩子的。
    “把这两只糕给孩子吃,然后就抽个空儿让他们回家去。”将糕递给郭嘉,夏晚吩咐道。
    她轻扫了一眼正在哭的文贞,十几岁的,眼里只有爱和被爱的小姑娘,因为生在这皇家锦绣云堆之中,不知道世道艰难,以为爱就是人生的全部。
    夏晚也曾那样疯狂过,比文贞还疯狂,对那个男人付出了一切,最后跳入黄河,一切才戛然而止。
    她理了理裙踞,转身便走。
    郭嘉捧着两块糕,追到楼梯处才将夏晚拦住。
    “晚晚。”
    “郭侍郎,您该叫我公主,晨曦公主。”夏晚其实心里并没有气,但还是装做很生气的样子。
    郭嘉向来在皇帝跟前能言善变,学狗学猫都不在话下,唯独到了夏晚面前,张嘴便结舌:“晚晚,你得信我一回,那赐婚是绝不可能成的,我上楼也只是看甜瓜而已,跟文贞郡主只是巧遇,巧遇而已,真的。”
    夏晚就像看偶尔跟自己撒一回谎的小甜瓜一样,笑眯眯道:“拿糕去给孩子吃,完了就把他带出去。”
    郭嘉捧着两块糕,隔着一梯的台阶,与夏晚平眉而视,未语脸先红,憋了半晌问出一句来:“那你今夜会开窗子吗?”
    自重逢以来,夏晚还是头一回,站在一个妇人的角度去认真打量郭嘉。他脸略有狭长,但并不过分,修眉,略深的眼,白白净净,从两颊到脖根都泛着潮红,跟小甜瓜生的一模一样。
    捧着两只糕,眼儿巴巴的,像极了甜瓜往日央求她时的情形。
    夏晚于是微点了点头,随即错身,转身就走。
    她来的太过凑巧,恰好就只听到一句,郭嘉说:我曾经也极为厌恶她的。
    止这一句,叫夏晚想起当年在水乡镇的时候,郭嘉跟在自己身后学狐狸,学狼叫吓唬她,吓的她挎着个小篮子边哭边跑的往事,说不上酸楚,只是觉得当初的自己极为可笑。
    那时候她是真的恨不能把命都搭给他的爱着他的啊。
    昨夜在她寝室里的那一回,夏晚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妹妹的未婚夫,她也真是,难道妇人真的旷的久了就会经受不住诱惑?
    夏晚心说,郭嘉今夜要真敢再来,就诓他在外好好冻上半夜,冻清醒了他的脑子才好。
    为了庆祝明珠还椟,晨曦公主回宫,宴后还有歌舞。至于歌舞,自然是总管太监马平一手准备的。
    自从明月公主丧后,宫里已久不办盛宴,所以无论嫔妃还是公主命妇们,皆格外的高兴,便夏晚,头一回看宫廷歌舞,虽说都是些制式的老调,歌功颂德而已,也是看的饶有兴致。
    待到身着霓裳衣的教坊歌姬们一曲舞毕,忽而便听大殿两侧战鼓重擂,震的大殿顶上宫灯坠下来的流海都簌簌而响。夏晚生在边关,还在战火中失家散口过,多少年的噩梦,听到这战鼓声明显一惊,下意识缩了一缩肩。
    李极原本不很不满马平在今日命人演奏这曲子,见自家这看似柔软,实则钢骨的孙女被吓了一跳,才知道马平这是在给自己制造英雄护美的机会了,不由大笑:“姐儿,这不过《秦王破阵乐》而已,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这曲子威扬端舞,最善今日奏唱,马平,你办的很好。”
    马平侍立于侧,拿拂尘轻轻往外指了指,随着扬天一阵尖锐的筚篥声响起,给夏晚挤了挤眼儿。
    皇帝自己随乐而和,还问夏晚:“姐儿,瞧今日朕替你办这宴会,便知朕对于你的喜爱之情,欢喜否?”
    夏晚于是凑到皇帝耳边,高道:“皇耶耶,当初刘武周依附突厥,谋大唐帝业,是秦/王将他战败,夺回国土。听到这破阵乐,便要想起我家阿耶,虽欢喜,至亲不在前,终归一半心是空的。”
    这《秦王破阵乐》,若夏晚猜的不错,当是郭旺买通了马平,让他来办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在皇帝面前提起李燕贞的战功,从而让皇帝喜欢上李燕贞。
    郭旺也算用心良苦,但不知他又是送沓沓又是选歌舞的,在马平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夏晚轻轻叹了一息,越过一重重的乐师们,也不知郭旺此刻正在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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