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昙年入宫之后,皇帝特命人将明月公主坐过那冰舟翻出来,照着原样打了一艘,便是文贞和夏晚此刻坐的这一艘。
    两目柔柔望了夏晚许久,文贞忽而屈腰,握过夏晚一只手来,吸了吸鼻子道:“若非侍郎大人在去襄阳的路上提及,妹妹都不知道姐姐在甘州时受过那么多的苦。”
    夏晚是个直性子,所以半开玩笑,一半也是说真话:“所以,徜若有一日我提着刀杀了太子殿下,或者律法容不得我,但你们不能怪怨我,须知,我是真的恨他。”
    文贞一双略为涣散的眸子,盯着夏晚看了约莫一息的功夫,发现她说的是真的。要真的给她时机,给她一把刀,她是会杀太子的。
    她又道:“您跟侍郎大人也是真真儿的坎坷。妹妹当初和他在青睐殿两厢议定婚约时,并不知道姐姐尚在人世,恰这事又传到了皇爷爷哪儿,姐姐说,妹妹该怎么办?”
    她说这话表面看是想求得夏晚的原谅,但其实是想看夏晚的反应,想看她是否也像郭嘉一样爱着他。
    青睐殿是翰林学士们待诏时所呆的地方,寻常女子是去不得的,两厢议定,证明当时并无外人,只有他两个。仅凭这几个字,格外含蓄的,文贞便把自己和郭嘉情投意合,耳厮鬓磨的过往,交待了彻彻底底。
    夏晚两只眼睛依旧追逐着甜瓜,那双格外深邃的眸子依旧波澜不惊。
    她淡淡道:“我与郭六畜早无关系了,至于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的。”
    文贞那双看似涣散的眸子其实格外锐利,她立刻就看出来了,李昙年是真的不爱郭嘉。
    李昙年的眼神和文贞所认识的那些女子们的全然不一样,眼里没有期待,渴望,讨好和顺从,也没有对于权力,功利的欲望,若说弱点,文贞能找到的也只有小甜瓜。
    第108章
    在听文贞提及郭嘉的那一刻,夏晚小腹立刻一股热涌窜过。
    昨天夜里,郭嘉提着郭旺做的沓沓哄她的嘴,信誓耽耽的拿李燕贞哄她的耳朵,一不小心就叫他褪了裤子。夏晚记得她熬不住的时候,似乎还叫郭嘉逼着答应他,今天夜里听到窗子响三下,一定要起来开窗子,因为他夜里要来。
    那厮还哄着她,说俩人什么也不干,就躺在一张床上,他有些关于李燕贞的事情要告诉她。
    叫郭嘉在卧室里哄着褪掉裤子之前,夏晚只知道文贞对郭嘉有些好感,还以为赐婚只是皇帝一人的率性所为,没想到他二人私底下其实是早就议过婚约的。
    人常言朋友妻不可欺,妹妹的未婚夫当然也不能染指,既郭嘉跟文贞都已经议过婚约了,夏晚自然也就不会再跟他往来了。
    她笑着跟远远给她招着手儿的甜瓜挥了挥手,心说从今往后,离郭嘉那厮怕要远着些儿了。至于窗子,今夜就是将他冻死在外,她也绝不会开。
    北海几乎纵贯了整个长安城的北城,沿路皆是垂柳,河道可容三只大船并肩而行。
    真的要想走一圈儿,拉纤的李昱霖就得累死在路上。他拉了片刻也就不拉了,把纤绳交给侍卫们,去追甜瓜和昱瑾两个,教两个孩子顽儿了。
    夏晚丝毫不敢放松,两目紧紧盯着两个孩子,便听文贞又说道:“昨儿姐姐走之后,皇爷爷说起三叔。据说,三叔在鹘州不肯好好呆着,居然违诏,私下和郭兴俩人欲翻米缸山而回长安,叫人报到皇爷爷这儿,皇爷爷今儿正生着气呢。”
    “一样是自己生的儿子,我阿耶被他扔在鹘州那种地方,今儿腊八,过了腊八便是年,皇爷爷不让他回来是强人所难,是不对的,要我,我也会往回跑。”夏晚捂着怀里的小手炉,漫不经心说道。
    文贞一听阿耶二字,两眼顿时一明。
    阿耶是前朝的凤子龙孙们对于皇帝的称呼。据说,当年李极率人攻破洛阳城,杀前朝亡帝,明月公主伸开双手挡在她父皇面前,尖叫了一声阿耶,抓过李极的剑尖,对着自己的胸口就是一划。
    若非李极收剑及时,明月公主就得死在哪儿。
    但李极最终还是一把扯开明月公主,当着她的面斩了她的阿耶,并将她往肩上一扛,就那么给掳走了。
    从李极立朝之后,就严禁皇子皇孙们称呼里带阿耶二字。文贞的姐姐文安郡主,小时候就因为喊过一声阿耶,十几年间,便逢年过节,李极也不准她到御前。
    自李昙年进宫之后,文贞就一直苦恼于她的相貌,和她突如其来的圣宠。
    圣宠不除,李昙年就总会把李燕贞召回来,这事威及到东宫利益的大事。而郭嘉那颗心,也永远投不到她的身上。
    唇角噙着丝儿笑,文贞捧了一把新剥的瓜子瓤子,遥遥召着手道:“姐姐,吃瓜子儿。”
    昱瑾和甜瓜两个玩了满头的大汗,直到夕阳将暮时还不肯从河里出来,最后是叫李昱霖一边一个,扯着耳朵给拎出来的。
    俩人皆是驴饮一般,一人灌了一大杯的茶下去。脱掉冰鞋,甜瓜忽而说道:“娘,我头有些儿晕。”
    夏晚是最怕儿子发病的,立刻拉过甜瓜的手,带着他离开人群,到了避静之处。
    “怎的,可是你的头痛病又犯了?”夏晚说着,就搂过了儿子的脑袋。这孩子身子不好,夏晚最怕的就是他突然犯头疯。
    甜瓜伸开双手,紧紧将夏晚抱住,嘟囔道:“娘,儿子只是许久没见您,太想太想您了,想跟您单独呆会儿,还想抱抱您。”
    夏晚也有半个多月没见儿子了,捧起儿子的小脸,半屈了身子道:“等你耶耶回来了,咱就回晋王府,回家,娘永远永远伴着你,好不好?”
    甜瓜觉得娘是真美。
    在金城的时候,她就美,但那时候并竟没有如此漂亮的灰鼠披风,也没有用金银线绣着团福如意的锦袄,叫衣衫衬着,娘美的像月里的婵娟一样。
    而且,娘呆在宫里,也是为了耶耶能回来,这样一想,甜瓜的心就又欢喜了。他道:“等阿耶回来,我爹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就又都在一起了。”
    在郭嘉没有回金城的时候,夏晚以为他和郭莲会永远呆在长安,也绝不会再跟自己有任何交集,所以一直告诉甜瓜,郭兴是他的爹。
    甜瓜这孩子懂事,心思也密,不是那等不懂事的孩子,夏晚觉得是时候该告诉儿子真相了。
    她牵着儿子的手,搂腰将儿子抱起,放到了北海边一张石几上,低声道:“甜儿,娘得跟你说真话了。郭兴其实并非你的爹,他只是看咱娘儿俩无人照应,也是因为实实在在爱你,才会假称自己是你的爹,如今他已经有了新的妻子,大约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儿子,往后,你只是娘一人的孩子,明白吗?”
    甜瓜愣了许久,白白净净的小脸上满是失望,愣了半晌,轻轻哦了一声,却又突发奇想,道:“娘,那我爹,真的是大伯吗?”
    他一脸的贼喜,凑近夏晚,悄声道:“前天夜里,三更半夜的,大伯悄悄钻进我的卧室,搂着昱瑾的脑袋喊儿子,把我俩都吓坏了。”
    听这话,夏晚就知道,郭嘉大概三更半夜的,又偷偷摸去看儿子了。她也是噗嗤一笑,正想说话来着,便见文贞走了过来。
    文贞伸手拉过小甜瓜的手,笑道:“这怕就是我的小外甥小甜瓜儿,生的可真可爱。”
    甜瓜下到地上,恭恭敬敬正揖礼,唤道:“文贞郡主金安。”
    文贞从手上褪了一串星月菩提的串珠下来,拿在手中轻轻揉搓了一番,双手绕个八字,便戴到了甜瓜的胸膛上。她道:“甜儿,瞧这串珠好不好看?”
    米白色的珠子,上面是犹如黑星般的米点子,浸在珠面之中,静视仿似月夜星辰。
    甜瓜深深点头:“好看。”
    文贞仍旧笑着:“可知这是小姨从何处得来的?”
    甜瓜哪能知道,当然只有摇头。
    文贞笑嘻嘻道:“这是咱们皇上亲手搓了整整三年的珠子,小姨一直紧紧的盯着,想从皇上那儿讨来,可皇上转手就把它赐给了郭侍郎,小姨心喜欢之,跟在郭侍郎身后讨了两回,他就把这珠子送给小姨了。这是小姨最稀罕的东西,今日转送给甜瓜,叫它保佑咱的小甜瓜健健康康,好不好?”
    甜瓜侧眸看了眼夏晚,别人赏物,娘不同意,他是不敢手的。
    夏晚立刻笑道:“收下吧。”
    皇帝给了郭嘉,郭嘉又给了文贞,算得上定情信物了。文贞以为这件东西必能激起李昙年的嫉妒之心,叫她生闷气,叫她乱了分寸,谁知李昙年的眉宇之间依旧淡的不能再淡,就仿佛昨夜俩人在寝卧里那场偷偷摸摸的欢爱不曾存在过一样。
    文贞能看得穿这宫廷中每一个人的心思,连番两回,却一丁点都没能看透夏晚的心思,深受打击,眼神愈发的涣散。
    回到大哥李昱霖身边,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李昱霖是个冷人,于笑向来都格外吝啬。今天也是为了要在夏晚面前搏个好印象,陪着两个皮孩子顽了半天,笑了许久,此时皮肉都在发痛,牵了牵唇道:“不过就是个郭六畜而已,刻板的像个老学究一样,哥哥以为你不过玩玩,不呈想你还当真是喜欢上他了?”
    文贞远远望着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前面的李昙年,声音嘶哑无比:“哥哥,郭六畜是爱着李昙年的,但李昙年仿佛不爱他。”
    李昱霖沉声笑着:“这不好吗,你正好可以把他争取过来。”
    文贞格外痛苦的摇头:“你不明白,得不到,已失去,于郭嘉来说,李昙年是他的得不到,也是他的已失去,只要她在,他就不会爱上我的。”
    李昱霖两道长眉紧锁,夕阳照着他悬挺的鼻梁,如雕的侧颜:“文贞,情爱事小,家国事大,真正除掉李燕贞,哥哥会用皇权压断郭六畜那仿如锋刃般的傲骨,让他真正臣服于你,屈膝在你的脚下爱你,现在打起精神来,先杀了李燕贞再说。”
    文贞垂眸半晌,勉强点了点头。
    整座皇宫之中,从六宫的嫔妃,到周皇后,再到宫外那些命妇们,在自明月公主死后,就没有参加过盛大的欢宴了,所以都格外的欣喜,早早就聚到了百福殿。
    夜幕初上时,从太极殿到百福殿,沿路各色宫灯高挂,嫔妃,命妇们按着品级排位严格的坐好,鸦雀无声的,便盯着那黑漆牙雕百子千福的屏风,和屏风前的宝坐。
    皇后的宝坐临时叫人给撤了,在皇帝的御用蒲团之侧,由大太监马平亲自捧了一只沉香色绣双凤的锦面蒲团过来,显然,那蒲团是留给皇帝新封的,晨曦公主坐的。
    人人皆知晨曦公主生的肖似明月公主,但见过她真容的毕竟很少,所以众人皆是翘首以盼,想知道那叫皇帝宠爱到连礼法都罔顾的晨曦公主究竟生的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午门外,一个骑马的年青男子急匆匆下了马,边跑边亮了腰牌给金吾卫看。金吾卫随即收起长矛,一路畅通放他入宫。
    这男子只穿着一件文官的紫色三品官袍,于夜幕下两肩寒霜,袍面上都浸着一层子的霜,两道清秀飞扬的黛色眉毛上,也挂了两缕霜茬子,随着他的步子往下簌簌的掉着。
    他连进两道宫门便直奔百福殿。
    百福殿前的旷地上,虎头虎脑的李昱瑾嘴里叫着乖外甥,一只大雪球团起来,就朝着甜瓜扔了过去。甜瓜多贼的孩子,假意自己躲不及,等雪球眼看砸到跟前时才一个侧躲,随即,团的脑袋大的一只雪球飞过去,直接把小舅舅李昱瑾给砸翻在地。
    郭嘉疾匆匆而来,眼看儿子把那无法无天的昱瑾给砸翻在地,抱臂,站在远处摇头笑了一番,心说要打李昱瑾也就得趁着此刻,毕竟将来等他坐到太极殿那个位置上,就不好打了。
    第109章
    郭嘉今天一直在宫外。
    他如今一门心思扑在甜瓜身上,从七年前他给儿子传给的病,到这些年来没有在身旁的陪伴,像李燕贞对待夏晚一样,想把那些爱一股脑儿全砸在孩子身上,所以在看到儿子的字写的很不如人意之后,先请了沈钰来教,发现沈钰也教的不好,遂亲自跑趟沈府,想把如今业已告老,在家息养的沈老太傅给请出山,要让甜瓜和李昱瑾两个拜师到沈老太傅门下,为生。
    沈老太傅今年八十高寿了,在前朝时,是亡帝身边的翰林学士。李极改朝换代之后,又在本朝为相整整二十年,方才告老,是个清廉、博学,但又豁达无比的老儒。
    老太傅一生经历过两朝三帝,见了太多奸佞,也见了太多清官,看人起高楼,看人楼塌了,看人紫袍加身,也看人身首异处,用他的话说,不论天王老子还是街头的无赖,所行所事,皆不过为了自己生活能过后更好一点而已。
    唯独郭嘉,叫他厌恶到骨子里,厌到听到郭六畜三个字就恨不能跳起来。
    概因郭六畜在他眼中,明明该是个大有作为的青年才俊,身为宠臣,遭皇帝宠幸,却不知道规劝皇帝专心政事,居然钻营到太极殿寝宫去,帮皇帝炼长生不老丹,帮皇帝找催/情药,还在龙榻之侧给皇帝读淫诗,助淫兴,诸此种种,生生把个还算勤政的皇帝给弄成了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所以,一听郭六畜来找自己,老太傅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见,非但不见,还在一年四时最冷的小寒这日,让郭嘉在自家院门外西北风最大的风口子上整整站了三个时辰。
    在老太傅门前站了三个时辰的郭嘉,冻到骨缝都寒透了,眼看夜幕降临,才碰到刚下朝的沈钰。
    沈钰与郭嘉倒还合拍,见这整日把老皇帝迷的团团转,满朝上下恨到咬牙切齿的小奸佞竟老老实实站在自家门外,笑道:“郭侍郎,我父亲的为人,若不想见你就绝不会见的,今夜宫中有宴,我听我家夫人说,皇后娘娘只怕要断腕以逼,让晨曦公主滚出皇城,你还是快去看看的好。”
    断腕以逼,那就证明皇后酝酿半个月,是誓不咬死夏晚不罢休了。
    郭嘉冻了半日,腹中空空,连沈钰的热茶都未来得及用一口,又急匆匆的入了宫。
    望了会子儿子打雪球,郭嘉正准备进殿去找夏晚,与她商量对策,便见暮色之中,文贞披着一袭白裘,下面提香缎的长裙拖着雪沫子,一手一个,牵起了两个孩子的手。
    她道:“咱们皇耶耶最喜欢的就是孝顺孩子,他眼看就要过来用膳了,咱们一起去迎他,好不好?”
    可怜昱瑾因为有李燕贞那样一个爹,生来到如今这样大都还未见过他的皇爷爷呢,这孩子是个率性粗鲁的性子,向来也一直最喜欢文贞,和甜瓜两个乖乖儿的,就站到了殿前的丹墀之上。
    她早看到了郭嘉,手里牵着郭嘉的儿子,侧眸回首,对着站在自己身后,大殿回廊上的郭嘉便是回眸一笑。
    这便是六七年来,文贞刻意营造出来的,郭嘉眼中的自己,乖巧,伶俐,虽有一双慧眼,出自于东宫那种地方,却宛似一朵雪莲,出淤泥而不染。
    就在这时,皇帝的龙辇随着仪仗而来,随着先行的大太监传唤,百福殿中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丹墀处,恭迎皇帝。
    夏晚是今日宴席的主角,仍旧是春屏和玉秀两个姑姑替她妆扮的。绣着大团芍药的赤色十二幅长裙,正红色礼衣,头戴九树花钗,两边贴赤金博鬓,站在众人中央,远远望着,艳丽的仿如一朵琼花玉树一般。
    这等艳丽的妆着,若是像文贞那种瓜子小脸儿的女子穿了,显不出贵气,反而莫名会有几分寒伧。夏晚生着一张鹅圆的脸,最适这种富贵妆容,佩上九树花钗,无比的雍容贵气。
    郭嘉那件三品官袍连着穿了好几年,单单薄薄,站在更低的丹陛处,仰面望着众星拱月一般站在高处的夏晚,回想起当年在水乡镇时,挎着只小篮子站在瓜田岸边,四月柳絮阵中的夏晚,忽而明白过来,那时候她望着他,大概就是他此时的心情。
    不过那时候,郭莲总在他身边说些关于夏晚的事儿,尽是叫他心生厌烦的,所以,他从不曾多看过一眼,那个痴痴喜欢着自己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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