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憋不住了,奇怪道:“上回不是说了已将她打发了吗?她怎又冒出来了?你婆婆就望着她儿子讨个寡妇?”
    “那老婆子,只要有孙子,就是让他儿子讨个扫把星她都乐意……”
    “甚孙子?难道……”
    江芝“哇”一声又哭出来:“可,可不是嘛,那蒋二真是个好儿郎哪,好本事!那寡妇婆娘的孽种,三月间才打了一个,冬月初一那日又挺着四个多月的肚子找到我豆腐摊子上去……满城的人都晓得我江芝是个没本事,下不出蛋来的了……这让我怎活?”
    江春|心头一震,冬月初一就有四个多月了,那就是六七月间怀上的……而六七月间不正是江芝第二个孩子掉了,正在休养的时候?
    这蒋二真是个好东西!
    王氏听得眼泪又掉下来了,骂道:“你莫提你那些面子不面子的了,你好大个豆腐摊子,好大一张脸面!当时不是说给了她十两银子打发的吗?怎又……”她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江芝也知现不是东昌了,哪个认得她“豆腐西施”的面子,擦了把眼泪,恨恨道:“他蒋二好本事,那寡妇婆娘才打了两个月就怀上了孽种……还将我瞒得好苦!合着骗了我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十两私房……可恨那蒋二,对着我却是左一句‘姑奶奶’又一句‘好媳妇’的哄,背着我又与她搂到一处去……”
    “我真是瞎了眼才嫁与他,为他家当牛做马三年,换了一身老疾老病……今后真就成了‘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了!”
    王氏又被最后那几个字刺到了,流着泪狠狠骂了句:“这个畜生!”
    江老伯也跟着叹口气道:“他怎就这般想不开,好好的媳妇儿不要,要去沾染这些毛病……只可怜了我儿!”
    江芝又接着道:“冬月初二那日,他们蒋家就敲锣打鼓将那大肚婆讨进了门,真是迫不及待呢。煮饭那粗婆子也是只好狗,人前人后的唤她‘小二|奶奶’,将我置于何地?我才去讨说法,就被婆婆妯娌讽刺了一顿,回了房,又被蒋二气得肝疼!他居然管我伸手要十两银子去给那婆娘买安胎药!可怜我每日账目银钱一个眼子一个眼子的对上交了老两口,手里哪攒得下银钱来?我才说了句没钱呢,他就给我发酒疯,说甚我是见不得别人好……”
    “我这还真是见不得她好,我恨不得这死娼妇下十八层地狱,恨不得她连着那孽种一起死了……可是她依然活得好好的!”
    “初三那一日,那娼妇又去我豆腐摊子找茬,说甚她吃了我磨的豆花肚皮痛,定是我下了药……这才进门第二日呢就出这幺蛾子,再过些时日,哪还有我立锥之地?那时候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无法只得急忙找人写了封信与你们,盼着父兄能去接我离了那苦海!”
    老两口同时叹了口气,当时只以为又是她故意夸大其词了诓他们去哩……
    “我左盼右盼,也未见着你们去,又天天受那一家子磋磨,真是生不如死。初十那日,我摆摊子去了,那娼妇进了我的房,将我那一对儿金耳环摸走了,我晚间回来见她明目张胆戴耳上,自是忍不住问起来,谁知她却抵赖说是蒋二赠与她的……那蒋二也不放个屁,只会支支吾吾!”
    江春估计说不得就是蒋二赠的了,二十岁不到的江芝犯了个大错:总以为蒋二是她捏在手中的蚂蚱,吃准了他会对她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却不知男人的心、男人的话,又有几句能当真。
    她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不知是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的关系,还是实在被蒋家人磋磨了,亦或是那两次流产伤了身子,那脸色蜡黄极了,脸颊上瘦得早没了肉,一双大眼睛愈发深邃,眼窝仿佛似两个骷髅洞……
    在后世,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正是胶原蛋白满满,即使再瘦,也会有些自内而发的“少女感”……但这里的江芝仿佛真的就是个弃妇了。
    “那你现是离了他了?”江老伯终于问出了这个又明显又残酷的问题。
    江芝忍着泪,轻轻点了点头,怕爹娘未看见,又“嗯”了一声。
    屋内沉默,三个大人都不说话了。
    江春也有些不是滋味,事实若真如江芝说的这般,那蒋二真不是个东西,果然出轨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当时还觉着他对江芝言听计从呢,背了人却是一渣到底。
    不过想一想,这男人也不是突然间才变渣的,想想三年前来走亲戚,他一个外州男子,相当于外省人了,能轻轻松松被江芝个村姑搭上,家去了就来提亲……这般草率与唐突,江芝固然不简单,但蒋二也不是个多正派的男子。
    后面的出轨,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正因为这婚成得草率与唐突,那蒋家众人看不上江芝,处处为难于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但站在江家人的角度,自己好端端个姑娘远嫁外省,三年间被磋磨成这样,也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们和离是怎说的?婚书可解了?”这是王氏最关心的问题。
    江芝眼泪干了,只蜡黄着脸色道:“十五那日我就去府衙解了,十六那日去骡马市找了辆牛车,花了四两银子让他送我家来。”
    “你个不省心的死妮子!做甚非得急着就家来?你等两日家中父兄自会去接应,你说你一个人回来,这山长水远的,若是出个好歹……你让我怎活?你个死妮子!”
    江芝却是笑了笑,道:“阿嬷你还不放心我?这车把式找的是最老实不过的了,再说我一路都将银钱藏好了,未露出一丝来,就是吃的也日日干粮……再见了一车的破破烂烂,他可怜我还来不及呢!”
    说到这车东西,王氏又问道:“那你这车物什是怎回事?他们能允了你带走?”
    江芝“呵呵”冷笑两声:“这本就是我嫁妆,他们凭甚扣下?那一应物件我都早早列了个单子,请他蒋家族里老人帮我做了担保的……不满阿爹阿嬷说,我离了还判得二十两银子哩!那娼妇,还以为进门就能享福?那蒋家多少好东西不是我当牛做马置办出来的?我这般起早贪黑操劳,自有街坊能作见证,他们不判也得判!”
    其实现在江家的条件,那二十两银子也算不了甚的,一想到姑娘坏了身子也只得了这二十两,加上上次她交给王氏的三十两,也就五十两罢了……五十两银子就生生断送了江芝的后半生!
    王氏又咒起来:“好一家子豺狼虎豹,我当年真是瞎了眼,就是冒着被你记恨一辈子的风险,我也该把你拦下……如今就这般和离了真是便宜了那家子。”
    江春却觉着,上次江芝那别有目的的回娘家,回去后定是与蒋家达成某种不消和离的协议了,她定是得了甚好的……况且,江芝这般厉害性子,岂能让那蒋家全身而退?至少也要让他们脱层皮的。
    尤其那蒋二。
    第79章 变化
    至于那蒋家与蒋二如何,江芝却并未明说,可能是顾忌着爹老倌在场。
    到了晚间,王氏自是要去江芝房间叙话的,而江春委实是好奇,想知道江芝那般“能耐”,那蒋家到底可有遭了现世报……但她母女俩说得小声,江春在隔壁定是听不见的……于是她站在窗外听了墙角。
    大体意思就是,江芝在蒋家待了三年,豆腐生意全靠她撑起来,就是蒋二的差事都是她谋的,只稍微动动脑筋,就将他差事断送了。
    至于那豆腐摊子,她早已料到和离被“卸磨杀驴”的下场,自己悄悄将那豆腐给做坏了,吃不出毛病来,但就是味道不对劲,等城里几家老主顾发觉后,自是不会再与蒋家买的。
    况且那磨豆子、点豆腐、生意往来一应事项全是她一个人在操持,没了她……蒋家就没个能拿得出手的,就算她不动手脚,那生意不消多久也是维持不下去的。
    至于蒋二得了甚“好果子”吃,她就未听见了……大晚上的实在是太冷了!听墙角也得耐得住那嗖嗖的凉风啊!
    反正江春也能猜到,没了江芝,蒋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不像话,而蒋二又丢了差事,手里没了余钱,哪还能继续他走鸡斗狗的生活……那小寡妇本想着是来吃香喝辣的,待过了些苦日子,还不知道要怎后悔呢,到时候妯娌三个,婆媳之间的糟心事也不会令她好过的。
    江春听过也就过了,她未再多想旁的。
    但楼下的江老大与老二两房里,却是有了些计较的。
    高氏是个软性子,只觉着小姑子遭了这般罪,心疼还来不及呢。但江老大,自己妹子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不过了。
    江芝从小最喜争强好胜,因着家里只她一个姑娘,兄弟四个都让着她,爹娘也疼宠她,不论吃的穿的,都好过四个哥哥,嘴巴又甜,心眼子又活,从来也只有她欺负哥哥们的道理。
    “今后妹子在家,娘子可莫甚话不管好的坏的全跟她说啊,她那张嘴巴……唉!只等着年后瞧瞧,替她找户人家,女人家还是要再走一步的。你平日可留意着些,有那勤劳肯干的后生,不论青头与否,家境只消看得过去的,还是替她瞧着些。”
    高氏“噗嗤”一笑:“哪有你这般做人家哥哥的,妹子才从苦海里脱身,不想着好生爱护她,倒要急着将她嫁出去……这话要被阿嬷听到了还不得说你哩!”
    江老大是个厚道人,倒也不好在媳妇儿面前说妹子的小话,只叹了口气道:“就是希望她好,才想着帮她再走一步啊,以后爹娘不在了,我们不在了,就剩她孤零零在世间……那才是不忍。”
    “这你就想多了吧,等咱们也不在了,这不还有春儿文哥儿几姊妹嘛……”高氏是个简单善良的女人,不知这血缘亲情一代代只会越来越弱,到最后,即使是同一个祖宗的后代,刀枪相向的也不少。
    更何况,不论血缘亲近与否,最主要还是得看人,若是和善知趣的,就是长长久久处几代也无妨的,至于那一心只为自己想,吃不得亏苦的,则又另当别论了。
    江老大也无话可说,只亲昵的抱了抱高氏。
    另一头,江二叔在杨氏的唠叨中昏昏欲睡。
    “你说妹子这次和离得了多少银钱?怕是不少吧?那次你也见了,那青砖瓦房,还使着煮饭婆子哩,说是以前她婆婆跟前还有丫鬟伺候呢,这般家底,就是随意拔根|毛下来也够咱们吃喝一阵的了……要不你明日去问问她?”杨氏用手肘拐了丈夫一下,将迷迷糊糊的江二叔惊了一下。
    “嗯嗯……晓得啦晓得啦,不过要问个甚?你想晓得怎不自己去问她?”
    “你去,那是你妹子,又不是我妹子!”
    “咦……你妹子,你妹子你能问出来吗?你们老杨家哪个不是人精?”江二叔故意挪揄她。
    “喂!江兴!你甚意思?我杨家人又怎惹到你了?我都来了你江家小十年了,你还甚‘你杨家’‘我杨家’的分清楚?你是甚意思?”说着就用手去掐江二叔腰间软|肉。
    “啊!痛啊!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嘛,你不也‘你妹子’‘我妹子’的分得清?”江二叔瞌睡被她掐跑了。
    “那不是你妹子难道是我妹子?就你们家这人精,我把她当妹子,她能把我当嫂子?”以前姑嫂两个本就有些不痛快的,以为嫁出去就能安宁了,哪晓得还有再回来的一日。
    这江家还是第一次出了和离的姑娘,也不知可会影响到自己闺女的姻缘……想着对小姑子又多了两分怨。
    江二叔被她“你啊”“我啊”绕得头昏,无奈投降:“随你随你,睡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二婶却还睡不着,想到这本就心思各异的大家庭里,又来了个人精,不就跟热油里滴冷水一个道理吗?不知还要闹出甚风波来呢!但她与另两个妯娌不一样,她们有儿子傍身,只独她没儿子……这股不甘,每每烧得她夜不能寐。
    她使劲推了推身旁男人,扭捏着小声道:“不是要生儿子吗?你还睡甚?”
    身旁的男人无回音。
    半晌,就在她羞怯的闭着眼等了好久之后,传来了睡梦中的一句嘟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
    江兴王八蛋!活该你没儿子!
    杨氏吃了一肚子气也睡着了。
    江春却是不知这些故事的,接下来两日,家中都还算安静,只除了王氏与江芝时不时的小口角,但那是亲母女,哪有隔夜仇的。
    初八这一日,江春早早起了用过早食,换了身鹅黄色齐胸孺裙,里头穿着保暖的棉布衣裳,外头又加了件加厚的褙子,早晚会冷些,但白日间却还是嫌热的。
    才下得楼去,江芝就打趣她:“瞧这是哪家的俊俏小娘子哩?怎生得这般好看?不得了哩!以后小郎君要把咱家门槛踩烂了……”
    院里的军哥儿却是个懵懂的,仰着头问嬢嬢:“谁敢来踩烂我家门槛?我放‘尾巴’和‘狮子’去咬他!”
    小儿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江春被笑得有些不自在,但女孩子嘛,想要在毕业前给同窗留个好印象,这也是人之常情。
    想通了这一关节,她也就大大方方任她们打趣了。
    待江芝与江老大收拾妥当了,三人坐着牛车才往县里去。今日是江春“报志愿”的日子,而江芝则是有她的打算,要进城看看,江老大无事就作了这车把式。
    她算是来得迟的了,待她到了学舍,甲黄班的学子已经基本到齐了,见着她难得的穿了回鹅黄色衣裳,倒是将她衬得人比花娇。不少人皆目露惊艳——好一个漂亮的小娘子!
    素日里她只穿了馆服埋头读书,从未穿过这般衬肤色的衣裳,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了,有那胆子大的男学生,就特意走过来与她说几句话,问些“今日怎来晚了”“考得如何”“往后去哪儿读”的问题。
    以江春的阅历,哪有不懂的,只心内窃笑着一一应付了,末了不得不感慨一句:年轻就是好啊!仿佛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胡沁雪已几日未见她了,现好不容易好友两个见面了,却还未说上几句话,就被那些男学生将人“抢”了去,她早就不乐意了。
    “春妹妹啊,看吧,我都说了,你就该多穿穿这鲜嫩颜色的,这么一身看着像朵花似的,都引来狂蜂浪蝶了……”惹得江春轻轻掐了她一把。
    这“穿得跟朵花似的”,倒是像她那个“窦叔父”的论调。
    待古学录进了舍里,大家又习惯性的安静下来,也不知是哪个带头说了句“咱们可结业了”,众人反应过来就跟着笑起来。
    古学录也有些感慨,这是他完完整整带上来的第一届学生。三年来,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懵懂无知的小学生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他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成长。其间难免有令他心力交瘁的时候,如徐纯几人的难缠与头疼。当然更多时候倒是省心的,似杨世贤、徐绍这般安分守己的学生也不少,他这个学录可基本没在他们身上花过心思。
    倒是江春,他却是更加喜欢的,成绩好,又省心,最主要是她后面还有窦十三……只盼着往后能有他回京的机会,待见了人,总是能想到替哥哥翻身的法子的。那杨世贤,本都是剔除学籍的人了,在他操作下,仍能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自己家的事……说不定他也能帮上忙的。
    这三年来,他从前途光明的太学学生被贬成了不入流的学录,与那后勤打杂的无异了,每一个日日夜夜里都在想着若回了京他能怎样,他会怎样……但一切皆是徒劳,现实是他回不去,不能回去,更不敢回去,他仍要面对那些令他头疼的学生,面对学里那些鸡毛蒜皮的杂事。
    古学录照例的先对着东方拜谢了皇恩,说些“师生情谊一场,今后时常联络”“走出去了还是甲黄班学生”“莫忘师恩”的话,才开始今日的正事。
    其实众生早都已经想好了的,直接将自己想报考的学校确认一下就好,江春、胡沁雪与徐绍三人自是选的太医局,徐纯选了武学,这也在意料之中,只胡英豪却是出乎意料的选了律学……那可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律学!考不上就没退路的律学!
    但仔细一想,与他那深藏不露的狐狸性子倒也般配——江春终于想起来了,他那副随时嘴角含笑的样子,若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那就是标准的律师形象了。
    话说,他虽是胡家嫡子,但这几回去胡府也未碰上过,府里也很少提及他这位小相公,倒不知在忙些甚……这副令人捉摸不定的样子倒是与胡三爷很像。
    待该填报的填完,这结业之事也就彻底完了,只消回家慢慢等待成绩就是。
    但等待往往是最漫长的,尤其是这般农闲时节,全家人只要一围坐一处,少不得就是问她成绩的事。
    江春自己也不晓得啊,只是听说要二月二十以后才能知道消息。
    因着糊名处理过的卷子送到州府得几日功夫,而州府衙门腊月十五以后却是要闭衙的,判卷自是赶着在十五之前判好了的。但闭衙以后,经过初步评判的卷子却要悉数送至郡守府,那有专门的教管人员会再次评判。年后将再次评判后选出的每县头十名送进汴京去复核,此时就是“四大院校”的教谕来评判挑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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