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焉一直埋头,时不时拿眼神若有若无的冲叶文屿微笑着示好,嘴里说着,“叶先生,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我时常想起你。”
    楚望立在暗处倚着墙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大笑这场剧实在精彩不已。
    这时候,真真又在那头借着酒劲大闹:“我的图灵根香肠与紫甘蓝呢!”
    听见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允焉与叶文屿都回过头来。
    楚望笑着从阴影里走出来拦住仆欧,“一份图灵根烤香肠。”
    一回头,真真比了个“二”。
    她保持微笑着补充说:“两份!”
    仆欧笑着走开。
    那头所有人都望过来。
    那一头刚同切尔斯问过好的英国军官尚未落座,突然互相询问:“这位像不像谢太太?”
    兰西道:“那个谢太太?”
    一人道:“六国公审以后,大小报纸全是她,谁人会认错?”
    允焉身旁坐着那名军官道:“拿不定。要么去问问切尔斯长官?”
    下级军官活泼的不在少数,也未接受过正规礼仪训练。立马有人跑过来询问切尔斯,“这位是否是谢长官那位太太?”
    这一桌众人都盯着楚望,打趣笑着点头。
    那人跑回去大声宣布:“是谢太太!”
    立马有人纠正道:“错了,应该是madam tse。”
    楚望不解。
    切尔斯笑道:“他没告诉你他回香港授衔?哦,如今我也应当称呼他为长官。”
    那一头有人问道:“密斯魏与密斯林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或是不爱喝啤酒?”
    这时弥雅也注意到叶文屿与允焉,顿时玩心大起,趁真真微醉故意问她:“密斯薛,你当真不想要成为劳顿太太?”
    “倘使有朝一日上海沉沦,我可不指望一个英国人肯与我抱在一起陪伴这座暗无天日千疮百孔的城市一同陷落。”真真大着舌头讲英文,讲着讲着突然嚎啕大哭:“我也想要哼唱夜半小曲时能有人和呀。”
    酒馆里顿时安静下俩,所有人都望过来。
    切尔斯眼里只有真真。他认真望着她,突然地,轻声哼唱起一段小调。
    《夜半小曲》。
    英国人的声音沙哑,时不时带着一点低沉的吞音,性感无比。
    酒馆里围着围裙的德国男仆欧顿时都放下啤酒托,原地鼓起掌来。
    酒馆老板从屋里取出乌克丽丽,俏皮欢快的为切尔斯伴起奏来。
    酒馆安静温馨,气氛再简单安谧不过。
    弥雅与楚望险些被这两人感动到飙泪。
    真真眼眶通红,巴巴的望着切尔斯,整个人傻掉。
    切尔斯继续慢悠悠,有些调不成调的哼唱起来。
    真真突然大哭:“可是来不及了,我顶多同你恋爱到下周五。”
    切尔斯小心替她擦掉眼泪。
    弥雅大抵不知真真竟也这么喜欢这英国人,突然后悔玩这故意炫耀的矫情游戏,扯着楚望,忽上忽下的心都揪紧了。
    楚望突然问道:“下周五是几号?”
    切尔斯道:“二十五日。”
    楚望又问:“谢先生几时回到上海?”
    那头有好事者抢答道:“就这几天!”
    楚望心砰砰直跳,大声提议道:“倘若二十五日之前签署条约归还租界地,工部局解散,领事裁判权撤销,六国军队全部撤离。上海不会陷落,上海仍是中国人的上海。那么你肯不肯等到那时,同切尔斯一同回去英国?”
    听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真真突然愣住。
    那头有不少男男女女听闻,以为她在讲什么大笑话,被她逗得咯咯直乐。
    “等长官回来,租界的英国人无人决策权高过他,”切尔斯大声说着,那头取乐的人顿时安静下来。切尔斯盯着楚望,坚定诚恳:“我相信他。”
    楚望也不知对谢择益哪里冒出来的自信。此刻看到切尔斯,总觉得他仿佛也被一早便谢择益洗脑了一般。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心想,这租界里的英国人接二连三的疯了,她也一定跟着疯了。
    真真昏昏沉沉的答应了,反正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她也不亏:“真是那样,那我就将我所有登船行李扔进黄浦江里头。”
    弥雅噗嗤一声大笑:“那送你走那天,我可要带上两个水手以备不时之需。”
    切尔斯趁机将真真抱起来亲一口。
    酒馆里众人也跟着大声喝彩。
    叶文屿突然起身去取大衣。
    允焉第一个问道:“叶先生去哪里?”
    一旁众人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动声色从桌下摘下腕表说:“您的东西丢了。”
    “这不是我的,”叶文屿明白她的意思,却毫不犹豫冷眼婉拒。尔后又冲众人用英文说道,“抱歉,我太太在家中等我。”
    允焉脸上一僵。
    他将大衣披上,头也不回往外走。经过这一桌,拦住仆欧道:“他们账单算我的。”
    尔后推门走进夜色里,头也不回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进度预估错误。。。
    ☆、〇五一  光之十
    真真大抵是不相信外国军队有退出上海的一天。与切尔斯抓紧最后几日机会恋爱, 压根没机会再搭理楚望与弥雅;弥雅也怕葛太太一时兴致大起, 逼着她结婚前好几月不许同蒋先生见面,更是三天两头不见着人影。
    楚望落个清净, 每天清早起来推开窗户, 竖着耳朵听外头报童踩着自行车过去时一阵吆喝“申报申报!”“沪报沪报!”“商报商报!”
    没一阵穗细便将早餐与熨过的报纸一齐送上楼来。
    某明星电影公司得罪人,使得电影上映时遭法警阻拦而不得不上缴巨额罚款;某某两方谈判失败反目成仇, 政府与法院不得不请几位黑|帮老大出面解决……这个城市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故事沿着影视剧里那一条电车开来的百货商店街的弯道, 或是民国剧上映的大中华饭店门外那几个繁华广场向远处的黑暗里无限延伸着,这个人人爱好看书读报的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的故事在发生。这里中国人的法律是摆设, 白人却都舒适安逸的活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购买“冒险家”探险游戏的玩家, 会垂诸永久;而那四万中国人则是npc, 为了他们的冒险游戏的愉悦体验,上帝才将它安排在那里。
    这里是草根的地狱,精英的天堂, 这里就是真真的故乡。纵然再畸形孱弱,再令她心灰意冷,她都无法将它抛诸脑后。
    可怕至极。
    三天两头躺在屋里看书读报,被葛太太撵三回才肯在院子里逛两圈。
    来例假时她就更有理由终日窝在被子里。那天一早醒来穗细将早餐端来时她便闻到一阵清香。一看, 往常一贯的普洱竟换作茉莉香片,各色早点里头也出现了她吃的最多的老大昌牛肉饼。
    她也顾不上肚子疼,披上衣服蹬蹬下楼去时却已扑了个空。
    蜜秋正挟着一本书上楼来,一见她, 险些与穗细一同将她扛回床上躺着。
    她问:“谢先生回来了么?”
    “一早便回来了。”
    “又走了?”
    “一下船就来了这里,大约还有别的事要操心?”
    她听闻,马不停蹄一气儿上楼去,蜜秋跟在后头追不上,直呼:“姑娘,您悠着点儿!”
    她立在阳台花园里时,正巧看到谢择益与他的副官一同驾车离开。
    报纸与那本书一同放在床头。
    她坐下,拿起报纸一看,上头登了一条讯息:“喜讯!谢鸿爵士长子择益荣授陆军少校衔,返沪任《南京条约》《天津条约》及《虎门条约》谈判公使,《望厦条约》《黄埔条约》《马关条约》六国公审官……”
    与讯息一同登载在头版的,还有一张正经八百的全身照。照片里谢择益一身黑洞似的黑军装,负手持军帽,侧身看向镜头时一板一眼的神情,和教学楼里墙上悬挂的历史伟人无甚二致。
    穗细在一旁啧啧称赞,“幸而谢少同姑娘一早婚讯见诸大小报纸,否则不知多少家里有待嫁小姐的阔太太们眼馋呢。”
    蜜秋推她一下,“还‘姑娘’‘姑娘’的?”
    她盯着照片笑出声,又转头去看那本简装轻便的小说,突然“咦”了一声。
    英文的标题翻译过来是《旧日新娘》,作者名字写着:vanir si。
    本以为是个意大利作家,翻开书页,内容却仍旧是英文的。
    她慢悠悠的看了几页,心里一惊。再回过神来,明白过来那个si是“斯”。
    故事以名叫“三三”的女孩为视角展开,贯穿了六年时光,三个国家,十余个城市。故事里三三与未婚夫一同出游求学,四处游玩,多年互相陪伴;不论是经过支那印度时的流氓边境官的无理取闹,红海巨大风浪,巴塞罗那反法西斯大□□,香港小岛上四处逃窜蹭吃蹭喝,上海的小小争执……没有惊心动魄与大起大落的剧情,有的只是温馨平淡、两小无猜的琐碎生活趣事,甚至与爱情都说不上什么关系。
    故事的最后,未婚夫即将启程前往新大陆,三三也要出嫁了,两人在码头微笑作别。故事主人翁无怨无悔,读者读罢,一丝半点怅然若失之后,搁下书本仍旧会会心一笑。
    琐碎最难写,最费神。
    故事是她从未见过的,大抵都是一些言桑自己的所见所闻;而三三这个女孩身上一些细节与特质,比如少言寡语,易走神,吃东西时爱两手捧着吃,有时喜欢故作老成,又嗜睡,实在像足了她。
    三三是她,也不是她。
    这个三三好像真真实实的存在过一样,确确实实曾与他踏破万里携手写就这个故事。
    而她就在那里,和他一起在书里活了一遍。
    她叹了口气。末了也只好笑一笑。
    十月二十四日如期到来,她在楼上听着报童带着当日报纸大卖喜悦的吆喝声也能听出来,而上海毕竟不是纽约、伦敦与东京,此刻的上海风平浪静,在资本主义与大浪潮里竟巍然不动。
    而僵持不下的谈判也有进行到第三日。
    她无事可做,听候审判似的整日在家睡大觉,终于被葛太太派出门去一条街外替她取相片。
    夜幕初上,路边街灯也零零星星亮了几盏。
    刚踏出葛公馆大门,她便听得身后一声口哨轻声响起。
    一回头,谢择益正手插口袋,站在后面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大步走到她身旁,两人一齐踏着一地梧桐落叶在派克弄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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