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一笔数目?上海众科学家这么赋闲着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捐给西北修三座工厂,租界众人也好早日有正事可做。
    葛太太见她眼睛发亮欲言又止的,忍不住问道:“难不成你想如数拿去捐作科学馆?”
    “不捐科学馆,捐给……”她转头小心翼翼看一眼谢择益。
    科教兴国呀!她又不愁吃穿的。
    葛太太气得头疼,“我的小姑奶奶。”
    谢择益知道她想做什么,无比认真问道,“真这么想?”
    “嗯。”
    “那么重要?”
    她认真点点头。
    “恐怕也是不够的。”他笑着捏了捏她脸颊。
    他驻守越界筑路一段时间,大抵也知道一点西北地区几座工厂需投入多少资金。低头思索一阵,小声承诺道,“我想办法。”
    楚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睁大眼睛将他看着。
    见这两人旁若无人眉来眼去,葛太太恨其不争,“穗细,送客!”
    穗细去撵他,谢择益起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有话好说。“
    一屋子人见他左躲右闪笑着退出门去,皆不由得莞尔。
    弥雅笑道:“葛太,他两才刚见面,你明知zoe哥绝不敢做出格的事,何至于非要在这个当口拆散这两人?”
    “你懂什么?结婚前天天见面,不仅不合规矩,婚礼还有什么喜悦可言?”葛太看她一眼,”以为谁都像你,订完婚便成日介的跟着蒋先生四处出双入对?你倒提醒我,叫你结婚前离他远远的。“
    弥雅吐舌。
    她听见葛太太仍在后头教训弥雅:“……追求、告白、交往、求婚、订婚、结婚,往后年年纪念日,银婚到金婚,要与这人白头到老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是被独一无二对待的?女人是仪式感动物,你不要求有,不代表他没准备给你。你不打算等等看,在这一切未曾到来的耐人寻味阶段,这男人将要用什么来迎娶你?”
    弥雅不无渴望托腮想着,嘴上却违心说道:“要什么仪式感?只要他不践踏刻薄我,一生一世尊重我保护我……”
    楚望仍盯着他离开方向出神,想不出谢择益要做什么。
    政府腐败、社会黑暗在前,科教与工业仍旧落后,即便有皇家学会拖着研究院艰难前行,此时此刻无论资金抑或财力均远不及四二年的美国。三个基地修建后续资金跟进不足,大部分工作搁置许久,一部分物理与数学家已经等不及递交辞呈,回国工作受到的尊重与优待不比这里差,做着不够尖端的工作总好过在这里枯等……
    谢择益不知研究院有多需要他。
    可是带着他们的条件来,在一旁虎视眈眈着的美国,此刻国内工业与经济飞速增涨,所看重的绝不会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租界利益,稍不注意整个研究院皆成美国囊中物。所以这绝非可以与他们公平商谈条件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是最好时机?
    什么时候可以反过来同他们谈条件?
    倘若他们也有过不去的难关,以至于不得不有求于人?
    她突然想起谢爵士历来“见好就收”。
    今年初赚钱赚到“六亲不认”的谢爵士确实是个极有先见之明的投机者。
    今年八月以前是美国股市最疯狂的时候。
    而即将到来的十月二十四日正是……黑色星期四。
    纽约股市全面崩盘,世界经济危机!
    也刺激了德国与日本,使欧洲与亚洲成为战争策源地……也是二战爆发的直接原因。
    她心咯噔一跳,从椅子上下来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穗细与蜜秋慌忙将她扶起来,她立刻朝楼上狂奔上去,葛太太与弥雅以为她回神过来谢择益已走,想到楼上再去看他一眼,便都在楼下窃窃笑起来。
    天冷了,路上行人也渐渐稀少。街上青砖砌的房子墨灰的墙,梧桐树枯黄的叶子星星一样点缀着灰蒙蒙的上海。派克弄的黄包车一趟趟过,将地上叶片时不时的卷起来又落下;电车铃铃的响,少数可见的烟火气来自对面弄堂,有人将一只小炉拿到街面上来烧,一点点冒着烟起来。
    大萧条啊……
    可这里是远东的上海,不仅在这场危机里几乎未受到波及,这里的民族资本却要因此开始蓬勃兴起。
    这不是最好的时候,什么时候才会是?
    ——
    被葛太太赶出葛公馆后,谢择益离开了一周有余。
    这一周,研究院来信上仍是千篇一律的“i组静候消息”。除开陪真真购置远行求学的随身物品,她已几乎无事可做。
    去先施、永安、新新与大新将口红香水手袋鞋子一挑再挑,弥雅与楚望都不解问她:“这些东西不都从法国来的?等你到了欧洲买岂不是更方便,做什么一天三趟将上海这几家百货商场的旧货逛遍?”
    “手袋配鞋子,围巾搭配裙子,首饰搭配外套……你们都不知我新衣服做了多少件,实在配不过来。”
    楚望笑道:“你是去念书,还是去走时装秀?”
    真真苦着脸:“我爸爸三天两头在家中见了我就偷偷抹泪,我都以为自己要一去不回了。”
    弥雅道:“你心疼你爸爸,就不要去欧洲了。”
    她终于从实招来:“切尔斯每天清早与傍晚准时一支玫瑰等在我家楼下。”
    弥雅大笑。
    楚望问:“你也不是不喜欢他,为什么一直不答应?”
    真真道:“我爸爸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弥雅挑挑眉。
    她接着说:“所以学成之后我必定是要回到中国来。他呢,他家中没有父母兄弟?几年以后,还不是要回到英国去。他乡非吾乡的,谁肯孤身一人留在这租界地?”她又叹口气,“可这里是我的故乡呀。”
    楚望沉默。
    她从前经历过,尚未成年与父母海关作别,那时她满心向往着新世界,全然不知父母亲在安检口以外驻足时,为何一再伤心落泪。
    七八年渴望早晨起来能立马有热腾腾的肉包与瘦肉粥喝,而不是甜腻可颂与冰冷三明治就黑咖啡时,也曾无数次缩在被子里偷偷抹泪。
    她再清楚不过。
    口红与香水一件件从商场搬进薛公馆时,她的嫁妆也陆陆续续从林公馆送到葛公馆。
    两间屋子专门辟出来放这些物件。
    东西送进公馆里来时,葛太太拿着小本本一样一样的检查,查完以后满意划掉,这才叫人送进杂货间里去。
    她歪在沙发里一脸茫然,心想:这是啥,这是啥,这又是啥?
    葛太太打个哈欠:“管它是什么,全都是你的,全上海最富的丫头片子。”
    直至看到一些泛青的物件,与她都叫的出来的初中课本上出现过的字画时,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巴才没大惊小怪的惊呼出声。
    与她一样沉不住气的还有周氏。
    当几件压箱底的物件从被人从银行保险柜里直接送到葛公馆时,周氏终于撕破最后一层脸皮,在葛公馆门外拦着葛太太歇斯底里的大声威胁:“林堇,你别得意太早。信不信,我定叫你与你侄女所有丑闻明日便见诸上海大小报纸!”
    穗细与蜜秋将她拉开以后,葛太太嫌恶看她一眼,大笑道:“你知不知我林堇能混到今日凭的是什么?你要同我撕破脸尽管去,看那林俞为了保住他那最值钱的老脸,会做出点什么事情!你尽管去试试看,看这全上海不要脸的里头谁能赢了我。”
    楚望在楼上冷眼看着周氏,突然想起她当初在日本求学时应当也像如今允焉一般,是受诸多留日学生追捧的一枝花。可惜家道中落,穷到怕了,便急急忙忙抓着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林俞不肯放手,全赖他资助到顺利毕业。
    后来得知他家中有妻子,周氏也有孕在身。顶着重重压力,她下意识恐怕更窃喜那位苏姑娘过门带来的大笔妆奁,甚而至于肯低下头,以流落越南为代价换来将一儿一女过继到她名下,实则从这时起便打起这笔妆奁的主意。
    可惜她算盘全打错了,在法国享了几年福,到头来半个子也没捞着。
    几十年精于算计,将自己全副身家算计进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换谁也得精神崩溃。
    也不知她有没有真心爱过林俞。
    周氏到底也肯豁出去,当真上了报馆去“披露她与她姑妈的惊天丑闻”。
    只可惜这惊天丑闻似乎没人在乎,隔天楚望打着放大镜才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花边报纸角落找到这一条消息。
    原本她指望能看到点什么添油加醋的猛料,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些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的边角料,其中囊括了沪上饭店那一场争执。
    当时在场确实有人执笔记录全程谈话,只可惜给她横叉一脚,不欢而散,事后记录怎么执笔修缮都不好看了。
    那群人里头谁肯再将这件事拿出来大肆宣扬?他两小破孩的名声,可远没有这群文坛砥柱来得要紧。
    恐怕谈话记录也早给撕了。
    唯一有点看点的,是葛太太与乔老爷旧日恋情。
    那条新闻一笔带过的说:“……‘那位少爷’曾于光绪三十二年腊月乘船南下,谎告家人,将归期故意推至三天以后,只身前往那位林三小姐就读的上海女校,与她有过三日私下幽会……”
    楚望摇摇头,葛老爷子都不知道仙游多少年了,连她女儿也嫁人多年,谁还关心葛太太年轻时候与谁约过会?
    哦,大抵还有乔太太会。
    再看那则新闻,她突然又想起别的事,另一年,另一个地方,也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
    不知那时离岛上头,葛太太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冷眼旁观着她与言桑?
    ——
    周氏闹过以后,她没机会去围观林公馆里会有怎样一场大闹,却有幸看到了允焉的一场闹剧。
    那天是真真离开上海前夕,一行人年轻人在德国小酒馆为她举行送别宴。她在,弥雅在,切尔斯在,还有三两个真真旧友,六七个人点了三只硕大烤猪肘和精酿啤酒,准备同她饮个不醉不归。
    巧的是,不时酒馆里来了另一群人,想是方才有个宴会没玩尽兴,这便转战这家温馨热闹的小酒馆。大抵是老天知道还有几个人之间缘分没尽,叶文屿也在,还有七七八八几个工部局的下级军官。
    起初谁也没注意谁,只因日子特殊,那群人来时,真真也喝到有些微醺。
    弥雅故意撺掇真真:“要不二月里我与楚望婚礼过后你再走,否则我两之一先嫁了,无人牵另一人上花轿。”
    真真大笑着,讲话有一些咬舌头:“上海都不兴旧式婚礼了,你们香港人旧中国给谁看,英国人?”
    弥雅英文大声打趣:“切尔斯,你看,她三两句讥讽你们英国人不懂中国,可知她委婉说你不懂她,却不敢大声讲出来。”
    话音一落,那一头几个下尉认出切尔斯,纷纷过来问候长官。
    真真却谁也不看,哼着夜半小曲,叫唯一会讲德语的楚望去招呼仆欧:“我想吃图灵根香肠与腌制紫甘蓝!”
    小酒馆里人陆陆续续多起来,她招手示意几次仆欧都没见到。起身去拦仆欧时,恰巧见到兰西、允焉与魏小姐各自挽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
    那头彼此介绍了一阵,其中一人向允焉身旁那人介绍叶文屿时,说,“叶先生家中生意越做越大,在南国几乎首屈一指。”
    允焉再看叶文屿时,眼神自然与旁人截然不同。
    便有人问:“叶先生与林小姐两人是否无需介绍?”
    叶文屿尚未开口,允焉已带着一种恬静而近乎于媚的神态,用在座极少数人才能听懂的中文说,“我与叶先生曾有一段有趣却又阴错阳差的往事。”
    有听得懂中文的人,换作英文打趣道:“那必定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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