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不到真正的伤害她。
    是他把对朱瑞的怒火,对自己的无能无力,对这恣意捉弄人的浮沉人世的气撒在了她的身上。如今冷静下来,就只有后悔。
    离别,本来就件让人很难过的事了,现在他还把括局面弄得一团糟。他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只怕也会被今天所为冲淡,冲没。
    身后的桃树花要谢了,风吹来,今年最后的桃花纷纷而落。花瓣落满了马车。
    孟歌行回到车里,半晌不语,也不唤车夫来。
    他只是静静地、落寞地坐着,捧着自己的头。
    他太害怕失去了,从儿时失去父母开始,他就没有再遇上过这么值得信任和喜欢的人,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那个人却又要离开他了。
    思及此,孟歌行自嘲地笑了下,命运要夺走的东西,他始终是留不住。不管他有多努力。
    在通往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的路上,也不知道他还要承受多少离别,多少孤独。
    孟歌行叹了口气,对帘外道:“走吧。”
    车夫正要驾车离开,却是有人打窗口递进来一封信。
    “您是姓孟吗?这是衙门里一位大人让我送来的。”
    孟歌行将信展开,是青辰的,字迹工整隽秀。
    信上不过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看完后,他把信扔到了窗外。
    马车开始启程。
    桃花树上的花瓣再次,悠悠地,辗转飘零,铺满了孟歌行离去的长长的路。
    桃花香,桃花闹,桃花树下桃花酿。
    桃花红,桃花俏,桃花瓣里相言笑。
    春意阑,人离散……
    两个月后,青辰回到了京城。
    马车才驶到通州,京城的夏意便已扑面而来。农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务农的百姓们或是挑着水,或是驾着牛、驴等牲畜,为生计和希望而忙碌。
    道两旁的树木绿绿的,粗壮的枝干支撑着巨大的绿荫,正午的阳光被晒了一地的斑驳。
    这一番景色,与她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青辰坐在马车里,挑着帘子往外看,“爹,我们又回来了。”
    一年多的时间,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走了好几千里的路。她已经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翰林院庶吉士,变成了曾掌管一省政务的封疆大吏,又从封疆大吏进入到了大明帝国最核心的中枢阶层,变成了满朝文武,自上而下十指之内可数到的角色。
    她的心也比从前更坚定,更从容,更明白该做什么,如何去做。
    这一路上,青辰的旅途很顺利,虽然陆慎云给了她一块可以呼风唤雨的令牌,可她一直没有用。自己能走的路,又何必叨扰别人呢。
    入京城外城城门的时候,青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归来的路漫漫,两道车辙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真的是打云南回来了。
    这一回望,一年当中的点点滴滴又悉数涌入脑海。
    云南的人和事,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新一任的云南布政使应该早就到任了,第一季稻子也应该成熟了吧,未修完的水利工事大约也修好了,草原上放养的小马驹应该也长高了……
    至于孟歌行,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临走前,她给他写了封信,他没有回。那个时候青辰就确定,孟歌行不会再寻她的麻烦了。
    虽然她信中的话很生硬,但在心里,她感谢他的成全。
    城门口,守门的官兵照例将青辰的马车拦了下来,询问来人。
    车夫回了句:“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沈大人,打云南回来的。”
    官兵们将信将疑,只看到青辰从窗口递出了圣旨,便立刻恭敬行了礼,大开城门。
    “恭迎沈大人回京。”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一处客栈,青辰才让人停下来。按例,她回京后要立刻到宫里谢恩,而谢恩的时候,就得换上新的官袍了。
    青辰在客栈内先安顿了老爹,然后换好了官袍,才又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马车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官袍。绯色的云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彩云孔雀,孔雀展翅,孤傲地翱翔于天空之中。
    青辰摸了摸胸口的补子,微微吸了一口气。
    马车驶到了熟悉的大明门,停了下来。青辰步下马车,戴上乌纱,理了理袍子,便径自往宫内走去。
    阳光下,她的一身新袍服很是鲜艳亮眼,整齐的鬓角上戴着三品的乌纱,整个人看上去温煦俊雅,沉稳端着。
    大明门的侍卫见到她,皆是微微一愣,随即很快行了礼,唤一声:“沈大人。”
    进了大明门后,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青辰又遇到了不少官员。迎面而来的人见了他,总是会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先向她行礼,低头恭敬地唤一声沈大人。
    “沈大人回来了。”
    “沈大人好。”
    “下官见过沈大人。”
    “见过侍郎大人。”
    这让青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在宫里的时间其实不长,原本认识她的人就不多,这下又走了一年多,怎么这一回来,大家反而都知道她是谁了。
    对于他们殷勤的问候拘礼,她都很客气地一一回了,从容和气,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等上了千步廊,青辰正好碰到了原来翰林院的旧识——陈岸。
    陈岸远远见是一位清雅的三品大员,还有些不敢相认,直到与青辰面对面站着,他才回过神来,见礼道:“沈大人!”
    “陈岸!”好久没见了,青辰有些高兴,迎上去道,“好巧啊,刚回来就遇到你。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陈岸也笑着点头,边打量她这一身新袍,边道:“还好,还好。但我看到,还是你最好。”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你笑话我。”
    “下官哪里敢。”
    “方才我自进大明门开始,好多官员都与我打招呼。我正纳闷,他们如何能认得我?”
    陈岸摇摇头,“你长途奔波,定是还没休息,累了吧?他们认不得你,但是认得你这一身官袍啊!正三品的大员,这满朝有几个?认识的早就认识了,这不认识的,除了你这新晋的侍郎大人,还能有谁?!方才远远见着你,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青辰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你是回宫来谢恩的吧?快去吧。谢了恩也好早些回去休息。”陈岸细心道。
    “嗯。”青辰点点头,“我先走啦!回头再找你叙旧。”
    别过陈岸后,青辰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前,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下,她抬头望了一会儿,而后理了理宽袖,提起官袍,迈步上前。
    宫门两侧的侍卫、太监,见了她皆是一一低下头来。
    天子朱瑞原是在宫里闲坐喝茶,听近卫一报,说是户部侍郎沈大人请见,登时便放下茶杯,召她进殿。
    等青辰进了殿,朱瑞又免了她的跪礼。
    “回来了。赐座。”
    大明天子好好地看了看眼前的人,只觉得她是瘦了一点,似乎也晒黑了那么一点,不过气质还是那么温润清隽,淡雅平和。与从前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更坚定了,可见心中沉淀了不少。
    “沈青辰,这一趟去云南,辛苦了啊。”
    “微臣遵皇上谕旨,赴云南任职,不敢言辛苦,只唯恐身为云南的父母官,做得好不够好,愧对皇上,愧对百姓。”青辰微微抬头,看着天子道,只觉得一年多没见,朱瑞似乎是显得老了一些。
    一年多前他还体态微胖,面色红润,这一回见,倒像是身子也不如从前了。
    朱瑞笑着摇摇头,“你做的很好,朕知道那边的难处。朕原是想着,越是不容易,越是能锻炼你,不过没想到你干的比朕想的还要好,适应得很快,也有你自己的一套办法。单这一年两稻便已让朕很满意,就更别说让那笑面狼孟歌行乖乖地听你的去种地……朕没有看错人啊!”
    对于天子毫不掩饰的喜欢和赞美,青辰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皇上缪赞了。”
    “你记不记得朕说过,只要你不令朕失望,朕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看,这一回,朕没有让你失望吧?知道你在云南不容易,就让你回来了。你如今不过才二十二岁,就已经任三品的户部侍郎,这么年轻的侍郎,你是我大明朝的头一个啊。”朱瑞边说着,边回忆道,“当初你的老师作为大明第一才子,坐上侍郎的位置时,也已经二十四岁了。如今,青出于越,而胜于越啊。”
    青出于越,而胜于越。
    听到这句话,青辰的心微微一悸,“……微臣惶恐,谢皇帝陛下的厚爱。”
    仔细一想,是朱瑞让宋越做了她的老师,现在也是朱瑞让她回来,把她放在了几乎要与宋越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作为她的君主,他赏识她的才华,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施展自己的抱负。身为一个身子,她已经足够幸运,很是感激。
    青辰欲下跪叩谢,却是又被朱瑞拦着了。
    “不必跪。”朱瑞摆摆手,“朕赏识你,不过也要提醒你。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你还年轻,虽是已有京官和地方官的任职经验,但到底资历尚浅,很多棘手的事都还没有遇上。掌握了大权以后,势必也会遇到更大的困难,你得保持初心,要坚持得住啊。在这方面,你倒是可以多跟你的老师,还有内阁那些阁老们讨教。”
    青辰颔首,“是,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后来,君臣又说了两句,朱瑞看着有些不舒服,青辰便退出来了。
    出了大殿,刚要下石阶,丹陛上的青辰往下一望,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越和赵其然。
    夕阳下,那个高挑的身影依然挺拔如故,合贴的绯袍裹着他健硕的身子,两道宽袖随风轻轻摆动。
    他也正仰头看着她。
    那张脸依然是玉面无双,甚至是更胜从前,毫无预兆地又一次惊艳了她。
    青辰站在高处,与台阶下的两人隔了几十道阶梯,就这么俯视着开始往上走的两人。片刻后,她简单行了个礼,也提步往下走。
    只是她错开了他们前行的路,目光也只放在她要前行的方向上,并不看他们,也不打算说话。
    “青辰!”
    赵其然唤了她一声,她假装没有听到,没有理睬。
    不想赵其然却小跑了过来,“青辰!你回来了啊!”
    而那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面对挡住了她去路的赵其然,青辰只能微微一笑,“赵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赵其然显得有些激动,“我只知道皇上下了旨让你回来,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们又相聚了,真是太好了。而且,你看你这身袍服……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啊,穿在你身上真是好看,我真是太高兴了!”
    青辰仍旧保持微笑,“得皇上厚爱,我还这么年轻便让我任户部侍郎,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赵大人是我的前辈,还请日后多多指导。”
    “我不行,我这脑瓜子还不如你呢。”他忽地想起什么,“我帮不上你,但老宋可以啊。你刚回来,还没跟他说过话呢吧,来来,快跟他打个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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