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摇头:“你也说过,现在就我们两人在这里,我没有瞒你的必要。5月11号那天,不论潘越有什么计划,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打算跟他见面,潘越也没有联系我,也没有通过任何人跟我约好见面的时间。”
    孟冬此时的表情就跟一分钟前的郗羽一样。
    一分钟前,孟冬送了郗羽一个惊讶,现在郗羽又把问题像继棒球一样击了回去。
    “他真的跟你这么说,我晚上要跟约好了见面?”
    “是的。”孟冬斩钉截铁道。
    郗羽挎包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离开精神治疗中心后郗羽和李泽文兵分两路,李泽文回了宾馆,郗羽奔赴和孟冬的约会——不过她也算不上独自一人来的,李泽文在她的手机上外接了一个小巧纽扣大小的话筒,话筒别在挎包的系带上,收声效果极好,同时她的手机一直和李泽文保持通话状态——这几个小手段把她的手机改造成很灵活的窃听器,让李泽文可以随时获取谈话内容。李泽文认为,如何从交谈中获取需要的信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郗羽的这个技能还不够熟练,需要他的指导。
    之前李泽文一直没什么表态,直到此时,他才发了第一条指示她行动的短信过来。
    ——不要着急,我在公墓外。冷静的想一想,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问清楚。
    李泽文的信息就像定海神针那样稳定了郗羽的情绪,她深呼吸一口气,混沌的大脑清晰起来。
    “如果你认为我是最后见到潘越的人,你当时为什么没告诉警察?”
    孟冬深深看了一眼郗羽,冷静地说:“因为我和潘越一样,当时也喜欢你。”
    “……”
    她今天收到的意外已经太多,对于孟冬的这句表白,她说不出话,唯有苦苦一笑。不论这种事情发生多少次,郗羽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异性的喜欢之情。
    “如果我告诉了警方‘潘越留在学校是为了和你见面’,你就将铁板钉钉地成为了最后见到潘越的人,”孟冬平静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刚刚对异性表白,“我不想你被人怀疑,所以瞒了下来,没告诉任何人。”
    是的,郗羽因为值日晚走了四十多分钟就已经被警方列入了怀疑对象,如果有了孟冬这个强力人证和强力证词,再加上强烈的见面动机和潘越死在她面前这两件已经发生的事情——就算她再怎么辩白自己是冤枉的都没用,她的可疑程度顿时会上升几个级别,如果量化一下,大概会由现在的“潘越之死和郗羽有30%的关系”上升到70%的可能性。
    碍于她未满14岁的未成年人身份,警方不可能对她刑讯逼供,也不可能把她抓起来,但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她之后的生活……比现在还要难受数倍吧。郗羽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甚至认为自己可能是一个比较心硬的人,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异性对她表白,他们的对她的感情看上去都很真挚,但是她从未对他们产生过诸如此刻的感激之情,她甚至有点觉得麻烦。
    “……谢谢。”郗羽后退一步,垂下头,“孟冬,谢谢你……”
    孟冬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忽然轻笑起来:“谢哪一项?感谢我当年的沉默,亦或是感谢我的喜欢?”
    “都有。”郗羽心绪十分复杂,她凝视孟冬的眼睛,试图把自己最真挚的谢意告诉他。
    孟冬似乎是接收到了来自郗羽的善意信号,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所以,你这是给我发‘好人卡’?”
    “‘好人卡’?什么?”
    “没什么,”孟冬失笑,“你在国外这么些年,大概不熟国内的这些网络语言吧。”
    “是的……我确实不太了解。”
    孟冬的玩笑驱散了两人头上的阴云,气氛也稍稍松弛了一些。
    “5月11号那天,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和我约好了放学后见面?”郗羽问。
    “中午吃过饭后回教室后说的。我看他的情绪看上去似乎比前一天好多了,才问了他‘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他回答说晚上放学后可以和你见面。”
    “你们没有一起吃饭吗?”
    “没有。”
    “那潘越跟你说过在什么地方和我见面吗?”
    “他没告诉我,实际上告诉我他打算和你见面后他就很后悔说漏嘴了,我想询问细节他板着脸闭口不谈。但从后来的情况看应该是约在屋顶——至少他自己以为是在屋顶。”
    “也是。除此外,你们还说了什么吗?”
    孟冬摇头:“没有了。那段时间我们我们不太愉快,交谈次数屈指可数。”
    “为什么不愉快?你们有矛盾?”
    “还有什么原因?和你也有关系。”孟冬拍了拍墓碑,就像好友依然在自己身边一样,“因为在此之前,我建议他不要跟你告白。他可能也猜到我对你也有好感,觉得我有点自私,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有点僵了。我可能是有一点自私的心思,但劝他不要表白也是为他考虑。我当时和你来往比较多,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你的,你们都没说过几句话,你怎么可能喜欢他?后来他果然告白失败,他对我的心情……你也可以想象到。男生对面子还是很看重的。”
    郗羽沉重地点了点头:“而且还有那些流言。”
    “是的。”孟冬叹了口气。
    “那你知不知道谁传播的那些流言?说我拒绝潘越,好像就在现场听到的一样。”
    孟冬对着郗羽颔首,冷静道:“我想这件事也很多年了。”
    郗羽急切地问:“那你知道吗?”
    孟冬在墓碑前踱了几步,思索道:“潘越打算跟你表白,我知道他的计划。虽然我觉得你不会喜欢他,但其实也有点惴惴不安,所以放学离校后还是不太放心,又折回来。我没打算听你们的具体内容,但很想知道进展。你们谈话的那个地方,在学校的荷塘边上。我就远远站在教学楼的角落里等着你们走出来,结果,你猜我看到了谁?”
    郗羽的心脏犹如一张弓弦那样绷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谁?”
    “你的同桌。”
    郗羽瞪大眼睛:“你说的是程茵?”
    “就是她。”孟冬利落的下了结论,语气干脆得好像铁锤砸在钢板上。
    “你不会认错?”
    “不会。她怎么说也是年级有名的美女,我不可能认错,”孟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应该相信我的视力。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好,我已经当上飞行员了。”
    郗羽瞬间被说服了:“当时你看到了什么?”
    “你是最先离开小花园的,背着书包,双手拽着书包带子一路小跑,好像有人在追你一样。你离开花园后,过了一会,不超过三分钟吧,潘越很慢地走出了花园,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表白失败了。我本来想去安慰他又觉得自己没立场,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出面的时候,程茵随后也从花园里走了出来。”
    这番话的信息含量是如此的大,那瞬间浮现在郗羽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老同学孟冬到底知道多少隐秘的细节。
    第53章
    说到这里,孟冬语气微妙的一停。
    “有意思的是另外一点。当时潘越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我想那应该就是你退回去的那封情书,他没精打采在前面走,程茵则一直偷偷跟在潘越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潘越即将走出校门的时候,忽然冲上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什么?!”郗羽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程茵偷偷跟着潘越,还跟他说话?她为什么这么做?难道她认识潘越吗?”
    “这一点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你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我隔得远,不可能听到说了什么。但总的来说,两人的交谈时间不长,不会超过五分钟,肢体语言也并不激烈。”
    郗羽喃喃自语:“我和程茵好歹也当了这么久的同桌,程茵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和潘越认识啊。”
    虽然两人都是同级生,但到底是两个班的学生,在郗羽的印象中,程茵和潘越没有任何认识的渠道。
    孟冬缓缓道:“不错,潘越在那之前也从未跟我提起程茵。”
    “那之后呢?你问了潘越吗?”
    “起初我是没打算问的,因为偷偷跟着自己的朋友不是光彩的事。但第二天中午后,流言已经满天飞。当时在现场的就你们三个人。潘越自己肯定不会告诉别人你们交谈的细节,你也应该不会这么做——显然,流言的传播多半和程茵有关,所以我把‘程茵偷听你们谈话’的事情告诉了潘越。”
    “他说什么?”
    “他说没有办法,嘴长在别人身上,要传流言也没办法。”
    郗羽轻轻问:“他对流言不太在意?”
    “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这样的流言对任何男生的自尊心都是一种摧残。但总的而言,流言对他的影响不算大。如果说流言的传播突破了他的底线,让他难过到自杀是100分,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忍受是40分的话,他的状态只有10分20分左右,应该就是这个档次的分数。我甚至觉得,他似乎预料到了流言的传播。”
    “预料到?什么意思?”郗羽一愣。
    “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太吃惊。虽然他明显情绪低沉……总的而言,他对流言的吃惊程度还不如我。”
    “是这样吗?”郗羽喃喃自语。
    “你知道他想当作家吗?”
    “知道。”
    “想当作家的人,感情多半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充沛一些。一次感情失败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挫折,但也是素材,可以更好的剖析自己的内心。”孟冬说。
    “你这个说法也有道理。”
    孟冬看着远方奔流的的长江,道:“其他人会以为流言的传播和潘越坠楼一事有关,但我比较清楚,关系可能不大。”
    郗羽凝神想了想,片刻后道,“那你有没有问潘越,5月8号那天下午他和程茵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问了,我还问他是否认识程茵,他只说不关我的事情,”孟冬顿了顿,发出一声叹息,“他说我偷偷跟着他的行为其实和程茵没本质的区别,当然他其实没说错。我被怼了之后也有些郁闷,反正他自己想得开,反正被取笑的人也不是我,那就随便他好了。”
    “我在想,程茵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郗羽揉了揉太阳穴,“肯定不是为了我才来偷听的。她早知道我会拒绝潘越,对这件事也没特别大的好奇,就算想知道整件事的细节,只要她问我,我也会告诉她。那么,她是为了潘越才偷听的。”
    “显然是这样。”孟冬点头,“潘越虽然没能给我答案,但是我后来问了程茵。”
    “你找过她?你们说了什么?”
    孟冬说:“有意思的是,她承认偷听了你和潘越的话,但否认传播了那些流言。她说她只把那番话告诉了一个人,就是她姐姐。关于她姐姐,她没告诉我太多细节,只说她姐姐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郗羽觉得无法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啊?姐姐?她居然有个姐姐?”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孟冬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了答案,“程茵没跟你说过有个姐姐?”
    “完全没有。”
    她和程茵同桌这几个月,关系也很到位,女生该聊的话题也都谈过,包括一些很隐秘的生理卫生的知识。谈话中郗羽多次跟她谈起自己的姐姐郗柔,但程茵可从来没附和着说“我也有一个姐姐”之类的话——如果程茵有着正常的家庭关系,她不可能不和好朋友谈起这样的话题。
    “那她和潘越到底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她对潘越有些好感,因为知道他肯定会被你拒绝,想去安慰他,顺便刷一下存在感和好感度。”
    郗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喜欢潘越?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对她不了解,但她的话看上去有一定的可信度。起码我当时觉得她态度真挚,说起潘越时眼眶红红,看上去哭过。”
    “……这样……”
    郗羽有一瞬间恍惚。程茵和自己谈起潘越时是什么心情,她简直不敢细想。
    孟冬同样心怀感慨:“说起来也真有意思。程茵是你同桌,潘越是我同桌……然而我们都并不了解他们。”
    “……是啊。”
    郗羽又问:“你和程茵的这次谈话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是下一周星期二,重新复课后,我找到她问话。”
    亲眼目睹潘越坠楼的惨剧那几天,是郗羽整个人生中最混乱都一段时日,甚至记忆都是碎片化的,直到几年后,当年的一些记忆和时间线才慢慢回归大脑。
    潘越于5月11号下午五点四十五坠楼,那天是周四。她看到潘越倒在地上的身影,整个人又惊又惧,浑浑噩噩,最后是周老师打电话给郗羽的父母把她接回去的;当天晚上学校通知初中部学生第二天停课;5月12号上午,整个初一年级的和潘越稍有交情的同学,也包括郗羽在内的几个学生被叫到了学校的会议室里接受警方问讯。随后学生们迎来了两天周末,这两天时间给了学校充足的喘息时间和处理后续问题的时间。5月15号,也就是周一,警方做出了“自杀”的结论;5月16号,周二,学校复课,郗羽因为精神不稳定,暂时没回学校。但孟冬和程茵看来是回学校上课了。
    “潘越去世的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孟冬说,“那几天我是混乱,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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