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喜欢韦洛什么,只是强烈地知道自己“喜欢”她,如果一定要说喜欢她什么,或许……应该是什么都喜欢。
    阿弦道:“二哥,你不如从头仔细想想,你跟韦姑娘相处的情形。”
    崔升皱眉,竭力回想了会儿,摇头道:“你让我想这些做什么?”
    阿弦歪头望着他,突然道:“你还记得你跟我,少卿,小桓一起吃酒的时候,小桓曾打趣你的话么?”
    崔升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
    “那时候,小桓说……如今天官的亲事尚无着落,家中长兄未成姻缘,问身为次子的你着不着急。”
    崔升想了起来,笑道:“怎么又提起这个来?”
    阿弦见他眼神清明了好些,便道:“你可记得你当时回答的是什么?”
    崔升一怔,继而缓缓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不会忘,”阿弦俯身道:“你当时喝多了,便告诉我们,你小时候很喜欢一个世交家的小姐,那时候两家的长辈还曾玩笑,说给你们定娃娃亲,然而后来两家渐渐疏远,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崔升脸色微变,双眸微睁。
    崔晔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弟。
    阿弦道:“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眼圈渐渐泛红,崔升眉头紧锁:“我当然记得,她是……”还未说出口,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那一声唤就在嘴边被撞散开了。
    阿倍广目跟明崇俨对视一眼,明崇俨道:“她是谁?”
    崔升垂头,眼前却又浮现韦洛的脸,他身不由己地说:“她……自然是洛儿。”
    阿弦愣住。
    此时明崇俨轻轻拉了拉她,低低问道:“那个姑娘是谁?”
    阿弦道:“不知道,他只透露了这些。”
    当时崔升借酒才说了这些心里的机密话,桓彦范是个最能打探消息的,闻听如此八卦,自然不能放过,但任凭他怎么打听,崔升更再也不说一字了。
    阿弦当时也是微醺,但因事关崔晔,且此事又稀罕,所以牢记在心里。
    明崇俨面露为难之色,阿弦道:“怎么了?”
    明崇俨道:“我正愁该如何下手,看二公子这个模样,却像是有些心有所属,如果他知道自己真心喜欢的是谁,当然就不会被牵丝所困了。”
    阿倍广目从旁道:“但是二公子仍咬口说是韦姑娘,让他想起来只怕是难。”
    三个人都看向崔升,却在这时,有个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
    竟是一首数年前一度时兴的隋人所做《送别曲》。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阿弦回头看向崔晔,崔晔却盯着崔升,却见崔升原本满面困顿,听了这声音,却慢慢地抬起头来。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沉声将后面两句吟罢,崔晔看着崔升道:“还想不起来?”
    崔升的脸色有些发白,眼前似乎出现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
    柳絮随风,一对小童在庭院中追逐嬉戏,男孩子手中握着才折下来的柳条当马鞭,两人唱道:“杨柳青青桌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在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中,崔晔几乎承受不住这种异常的反应,但在他将要昏厥过去之前,一个名字终于从他心底跳了出来:“阿霏!”
    ——荥阳郑氏,郑霏。
    后来,阿弦问崔晔为何会知道这首《送别诗》,又怎么会知道在崔升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女孩子。
    崔晔笑而不答。
    阿弦越想越觉着可疑:崔晔无端端怎么会留心到一个小女孩儿?
    还是崔升告诉了她谜底。
    原来当时他们小的时候,还未搬来长安,因为士族之间彼此互有联系,荥阳郑氏跟博陵崔氏自也互有来往,至于后来的疏远则是后话。
    崔升道:“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爱玩,郑姑娘还小我三岁,我们年纪相仿,玩的很是投契,那天我跟她在花园里玩耍,听见哥哥在亭子里念诗,我们便缠着他教了这一首。”
    阿弦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说崔升的隐秘,崔晔便立即想到了是郑家的女孩儿,只是也难为他,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仍然记得如此清楚。
    而被崔晔点破的瞬间,崔升整个人似醒非醒,周身悚然生寒,胸口却憋闷异常。
    明崇俨早点燃一根降龙木枝,淡淡地烟气弥漫开来,但随着烟气散开,却清楚地瞧见崔升唇边那若隐若现的白蛛牵丝,头发丝粗细,如果不是在烟气中活物般颤抖,一定以为是什么蛛丝之类而已。
    崔升一眼看见,面无人色,正惊慌不已,明崇俨道:“莫慌,不要动。”
    崔升勉强坐住,明崇俨将降龙木搭上牵丝,回头看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上前,双眸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从衣袖里探出,指尖夹着一张符纸,“啪”地一声拍在了崔晔的胸口。
    不多时,崔升只觉心头一凉,身不由己地张口便吐,只觉着唇边滑冷,下一刻,有一物紧紧地贴在降龙木上。
    这会儿木枝正在燃烧,那东西裹在上面,顿时之间发出细微地尖锐叫声,在众人眼前生生地化作一股淡淡白色烟气,那烟气并没有立刻消散,反而越过门扇,直冲出去。
    阿弦跑到门口看了眼,见那烧灼的烟气翻墙而出,已经看不见是去往何方了。
    阿弦回头看时,明崇俨举着那燃烧的降龙木树枝道:“不用看了,另一个服下牵丝的人要被反噬了。”
    崔升昏头昏脑,自觉心头仿佛空了一块儿,但是心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顾身体仍有些异常,问道:“反噬?”
    “这样深重的牵绊是最难开释的,就好似是两个人拔河,除非两个人一起松手才无碍,一方松手了,另一方自然要跌的很惨。”明崇俨道。
    阿倍广目将那符纸揭下,重新收在怀中:“所以我们要让二公子先自己解开跟白蛛的‘契’,才好动手拔除,不然若生生地驱离白蛛,难免会伤到心脉甚至影响神智。”
    此后,听说韦家的次女韦洛大病了一场,卧床三月尚无法起身。
    后来虽病愈,但据卢氏夫人探望所见,韦洛不仅是容貌上起了变化,连精神也非从前可比,容貌上的憔悴失色倒也不必过于计较,毕竟才重病了这场,可是连性情都因而大变,原先十分伶牙俐齿,如今却木讷的如同失了心魂一样。
    当然,这是后话。
    就在崔升恢复正常后又几日,武后下旨,调户部主事官去雍州,查明田地被冒领抢占的案子。
    在新年过后,便升迁为户部尚书的许圉师对此很不过意。私下里对阿弦小小地抱怨道:“我本来不想再让你亲自去跑一趟,可是……皇后的意思,却像是一定要你去做。”
    上次去江南赈灾查案是一件艰难的外差,如今前往雍州又是一件。
    许圉师自忖,户部难办的外差总不能都交给阿弦去做——倘若阿弦是个男子,倒也无可厚非,但她是个女孩儿,如此岂不是有格外针对之意?且这种耗神又极出力的差事,本来就该交给身强力壮的男子跑腿。
    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许圉师也不敢跟皇后相抗。
    阿弦倒是处之泰然,安抚他说:“无妨,尚书大人,你就只把我当成麾下一员属官就是了,不必顾忌别的。”
    许圉师赞赏地看着她:“如果户部的每一个属官都如你这样,倒是我的福气,也是我大唐的运气……好吧,你只管放手去做,等你回来后,我一定给你在陛下跟娘娘面前请功。”
    阿弦笑道:“那倒是不必了,现在这样我就觉着很好。”
    许圉师听她如此说,才走近道:“其实有一件事我心里想问,又不敢贸然发问,现在私下里说一说,你不要介意。”
    阿弦便问何事,许圉师道:“我原先担忧,将来你嫁到了崔府,还能不能如现在一样当差?虽然说在府内相夫教子才是正统,但……”
    阿弦脸上一红,敷衍道:“以后的事,再说就是了。”
    许圉师笑道:“我不是逼你,其实也不敢,只是问问,到底如何则随你……跟天官的主意。”
    这边儿阿弦领了旨意,而在宫内,却也又有一场帝后之间的争执悄然发生。
    高宗在听说了皇后要派阿弦前往雍州之时,起初惊疑不信,想通了后不免动怒。
    命人即刻请皇后前来,屏退左右,高宗紧锁眉头:“我实在想不通你到底想如何,阿弦才回来,安稳不到几天,怎么又要把她往外推?何况是这种苦差事,难道户部就没有其他人能领了?定要让她出去?又怎么让朕放心?”
    武后不慌不忙,只等他将话说完,才道:“臣妾当然知道陛下的疼爱之心,但是,阿弦毕竟是朝廷女官,先前赐婚跟辞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回来后又有卢家之事,世人几乎都忘记她还是个女官了,倘若从此就放任她在朝中,一来辜负了她的才能,二来,也更让人猜疑,为何如此能干的女官在辞官赐婚后便悄无声息了……”
    高宗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可知我原本就不想她当什么女官,如今既然知道是安定了,就很该让她辞去官职,好生地安闲度日,不比镇日劳累好?她毕竟年少,自小又在外头养惯了,跟寻常女子不同,朕是知道的,但阿弦却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倘若你说句话,她未必不肯听。”
    之前以为阿弦是个不相干的人,高宗自然漠不关心,任由武后翻云覆雨,然而当知道了阿弦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后,恨不得如太平般捧在掌心里呵护,只因经常能相见,且见阿弦也乐得如此,就也罢了。
    如今听说又要外派,才有些不可忍。
    武后道:“陛下想让我劝说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么?”
    “最好如此。”李治回答。
    武后道:“正如陛下所说,若是我发话不让她当女官,那孩子懂事,未必会跟我争,只会乖乖从命,但是陛下可想过,我们这样自以为为了她好,反而会害了她?”
    高宗皱眉。武后道:“当初我还不知道阿弦是……安定的时候,就觉着这孩子太过耀眼了,原本在任用她之时,我自己难免也有些不信跟猜疑,猜疑她到底会不会胜任,不信她会将差事做的极好,然而她的所做所为,却让人在哑口无言之余,忍不住心生佩服之意。陛下,若不是阿弦担当女官,若不是她比满朝文武都毫不逊色,我们只怕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竟然是安定,更加不会知道我们的女儿可以如此出色……”
    武后回头,眼中有物闪烁:“不是天底下哪一个女子都能做到如此地步,陛下,你不仅是天子,还是她的父亲,你也有权力让阿弦做尽天下女子都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既然如此,何不放她自在,看看她究竟能够飞的多高,做的多好?陛下你难道不为此而觉着骄傲吗?”
    高宗默默地听着武后所说,心底隐隐地似有雷动。
    但是,另一个人的心底,却并不仅仅是震动而已。
    内殿的幔帐之后,太平公主呆呆地听着武后的话,脸色如雪,良久才道:“母后在说什么?”
    跟在太平身旁的,却是武攸暨,他的脸色同样也不大好,然而听见太平询问,终于反应过来,忙道:“殿下,我们走吧。”
    太平发直的目光转向武攸暨:“你说什么?”
    武攸暨道:“这些话不是咱们该听见的,殿下,还是趁着没有人发觉快些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太平睁大双眼,如梦初醒:“我该去问问父皇跟母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武攸暨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公主!”
    太平一愣,武攸暨低声道:“如果皇后想让公主知道,又怎会一直都瞒着您?”
    “但是、但是怎么可能,我不信……小弦子她……”太平嗫嚅,茫然。
    武攸暨见她精神恍惚,知道她受了惊吓,他虽然年少,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尤其是对他来说,擅自听见如此机密,吉凶难测。
    当下武攸嗣紧紧地握着太平的手:“殿下,咱们先走,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他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放松,一边听着里头,一边打量周遭,好歹拽着太平离开了这是非之所。
    这夜,怀贞坊。
    自从阿弦回来后,怀贞坊的这宅子鲜见热闹之时,一来虞娘子未在坐镇,二来,阿弦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朝中女官,崔府未来长媳跟卢家义女的双重身份,让一些本来暗中钦慕女官的众人或顾忌或避嫌,“望而却步”。
    除了桓彦范曾来过几次,连袁恕己都不曾重新踏足,当然,袁恕己不来的原因,并不是上述。
    今夜,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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