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摇头:“我不懂。”
    崔晔轻笑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夫人聪慧,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烟年虽说不懂,但听见这句之时,却并不见如何惊异,只默默地问道:“原来夫君是想休妻么?”
    “是和离。”崔晔摇头道,“不管如何,我会尽量,绝不会影响到卢家跟崔家。”
    烟年先前之所以屡次忍而不宣,最大的原因自也是要照赖卢家跟崔家的大局。
    毕竟同为五姓之中,家族的联姻绝非儿戏,而联姻也绝不仅仅是儿女之事这样简单,而是关乎两家的名望,根基,声势。
    可以说……除非是生离死别,或者万不得已,否则绝无任何理由可以动摇。
    烟年道:“夫君已经想好了?”
    崔晔听她语气也似平淡,便走到屏风之后,举手在水里试了一试,仍旧温热。
    “是,”崔晔道:“想来这般无论对夫人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原本并没有就想走到这一步的。
    就算发现烟年心中另有他人影子,在深思熟虑之后,仍是想维持现状……直到看见烟年自残的那一幕。
    那伤痕何止是划在她的手腕上,更是在他心上。
    崔晔可以当烟年的牵绊不存在,毕竟以烟年的为人,绝不至于当真作出红杏出墙的不轨之举,何况卢照邻身患绝症且已远离长安……
    但是在看见那两道伤痕的时候,崔晔也看清了烟年的心,她虽看似好端端地在崔府里,她的心意却早已坚决。
    就如武后所说的一样:太过聪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执着地钻进牛角尖中,九死不悔。
    对武后而言,要驯服烈马,需要皮鞭,铁锥跟匕首。
    武后的确也做到了。
    但崔晔知道,武后并未提及的是,当初太宗对她这种回答的反应。
    太宗并不喜武后这种铁腕狠辣作风,正如崔晔也对这种做法心生警悚而非苟同一样。
    在武后眼中,烈马同“九死不悔的聪明人”或许都是同一种类,都可以用“皮鞭,铁锥跟匕首”来选择对待。
    但崔晔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烟年后退,终于挨在桌边儿缓缓落座。
    崔晔回头,隔着屏风看去,屏风上的洛神图便在眼前浮动起来,朦朦胧胧,如真如幻。
    绢纱后面烟年的脸也隐隐约约,看来果然就像是那已经乘龙而去归了九天的洛神。
    只可惜他并非穷追不舍屡屡回头的曹子建,曹子建早就另有其人。
    崔晔道:“我知道纪王向来倾慕你之才情,殿下又是个颇通文墨之人,想必定会同你很想投契。”
    隔着这一层纱,崔晔看见烟年往这边儿看了一眼。
    她轻轻说道:“原来夫君……已经给我想好了人家。”
    崔晔一笑:“若夫人心中另有打算,自是更好。”
    烟年也笑了笑:“我诚然还有更好的打算。”
    突如其来的沉默,两个人僵持似的,谁也没有先开口。
    忽然烟年道:“夫君指的那人,我其实早就想跟你一说。”
    崔晔不答。
    烟年也并不看他,道:“原先不便说这些话,但现在想也没什么了。”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也看着那影影绰绰的屏风:“夫君虽无所不知,但这些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好。我同他之间,就连碰面过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崔晔皱眉,他很想告诉烟年,他并没有兴趣听这些。
    原先曾告诉过烟年,只要她不会辜负,那么过去的事他不会追究,不管是什么都跟他无关。
    现在既然决心已下,那些事……更加跟他毫无关系了。
    本来几次想阻止她说下去,但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压住了他将冲口而出的话。
    只有烟年的声音,有些温和地响起:
    她道:“十三岁那年,我跟姊妹们一块儿作诗,众人都赞我的诗好,我虽不以为然,心里难免得意,那会儿他正在府里做客,便批了几句,那时我不懂事,受了挫折,心里只觉着此人十分可厌,竟敢挑人的不是。”
    但是年纪渐大后,越发知道了卢照邻的名头,再看他的诗,想起当日品评之语,竟是字字真知灼见,不由脸热羞赧。
    由此,也对他心生敬仰,故而但凡是他的诗,烟年皆信手拈来,烂熟于心,可越是读的多,心里的喜欢跟仰慕便一寸寸累积。
    “那几年期间虽见了几次,但都极少说话,只偶尔听过几次他同人谈诗论赋,”
    原本温和平淡的声音里,似多了一缕很但的喜欢:“他不必多说什么,但说的每一句都甚是契合我的心意,有时候他还未说出,我心里已经懂了,而每每我心里想的事,还未出口,他已经了然。”
    崔晔听到这里,忽然一阵心惊。
    他忍不住转头又看向这个女子,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的惊异——并不是因为烟年心里这般倾慕喜欢一个人,而是……世间竟有这种情感。
    却并不属于他,不属于本该是跟他如此情深的这人。
    烟年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我明知是不可能的,但是无可否认,我很钦慕他,可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表达,自诩他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嫁了过来,更加不大有机会见到,只那两次他来府里拜会老太太,以及我回家去偶然撞见过一回,他对我行了礼道好,我向他还礼,如此而已。”
    两人的相见十分平常,只有当眼神相对的时候,才似能察觉彼此平淡的面目底下,相似的灵魂。
    渐渐地再翻到他的诗集,从那看似隐晦的字里行间,知道幽忧子仍旧知己一般,所思所感仍是同她心有灵犀似的。
    他的每一首诗她都似刻在心头一样倒背如流。
    同时烟年也窥知,他将一种难以名状的牵念之情写在了诗中。
    那些诗章,世人虽都朗朗上口争相诵读,却不知其真意如何。
    连烟年也未敢确信。
    在崔晔“殒命”羁縻州之后,烟年彷徨失措,回府暂歇。
    “他来见我,劝我节哀。”慢慢地以手托腮,烟年的双眸朦胧,凝视着虚空:“他说你未必有事。但……”
    那时候纪王已有意于她,暗中传信,卢氏亦知晓此事。
    但烟年心不在皇室,是以竟坚决不肯。
    卢氏只当她对崔晔一往情深,殊不知对烟年而言,若不是某一个人,其他的都是错。
    崔晔见她停顿,不由问道:“但是如何?”
    烟年道:“但他问我,若你当真不幸,我要不要跟他同去。”
    烟年微微一笑,手扶着额角,眼中的泪却扑簌簌坠落。
    崔晔道:“夫人如何回答?”
    烟年摇头。
    她原本未敢奢望,忽然间听得这样的言语,就像是头顶轰雷,还分不清是惊是喜,欲去欲留。
    来不及仔细分辨回答卢照邻,崔府就已经去了人,说崔晔“回来”了!
    烟年道:“那天家里传来消息,说你回来了,我便知道此生再无别的道理。”
    谁知在飞雪楼上,卢照邻一时情不自禁的《长安古意》,那引人注目的四句之中,偏偏嵌了烟年的名字。
    长安城千千万万百姓、达官显贵都懵懂不觉,唱“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又怎知道这里头掩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而烟年在第一次听说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心头通明。
    同时她又有一种深深地悚惧,她知道此事怕是藏不住的
    后来卢照邻因此诗入狱,烟年情急之下,便请崔晔相助。
    虽有惊无险放了出来,那一身的病却也由此而起,因此细寻这其中的种种纠葛,实在是无法可说。
    ——直到此刻崔晔才发现,兴许不该怪烟年。
    他跟烟年两个本就非一路之人,或许,只是或许,若没有卢照邻的存在,他们两人至少也会相敬如宾平淡一生,毫无破绽。
    但在这世间,总有那么两个灵魂,是彼此相应而生的。
    崔晔看着肩头颤抖不休,似哭似笑的烟年,忽然道:“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烟年眼中流露惊异之色。
    隔着屏风,崔晔似笑:“我本以为这一首诗是他送给阿弦的……原来竟不是。”
    那天崔晔前去相送卢照邻,阿弦亦追出城,这四句正是崔晔从她所持的卷轴上所见。
    当时还觉着卢照邻对阿弦倒也颇为“深情”了,只是后面两句未免有些凄惶。
    此刻看着这般的烟年,心里却竟“无师自通”了。
    “一分手,怜无声”,他哪里是给阿弦的。
    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
    同虞娘子说起今日去国公府所经历种种,叫她放心。
    虞娘子道:“殿下虽然向来荒唐不羁,但今日的情形实在大非寻常,我生恐有什么不妥,想到少卿素来是极好的,便找了人去报信,少卿可找到你了?”
    阿弦听提起袁恕己来,有些不自在:“找到了。”转身就要回房。
    虞娘子一把拉住:“倒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他,实则心里也怕连累了他,毕竟殿下那个性子,发作起来是六亲不认的,难得少卿肯答应,到底详细如何?”
    阿弦只得说道:“放心,并没什么事,他是去户部找到我的。没跟周国公冲突。”
    虞娘子这才念了一声“佛”:“这倒也罢了。”
    阿弦瞥她一眼:“姐姐,以后若有事,不要再烦劳袁少卿啦。”
    虞娘子道:“这又是怎么?”
    阿弦道:“人家堂堂大理寺大官儿,不好去搅扰,何况总劳动他,给别人看见了不免会嚼舌闲话。”
    “又有什么舌头可嚼的?”虞娘子问道。
    阿弦道:“多着呢,比如说我抱大腿之类。”
    虞娘子笑道:“谁若是想抱只管让他们抱去,只怕腿抱不着反被狠狠地踢一脚,袁少卿也不是见谁都对他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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