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看着她笑,但这笑里却满是无以言说的伤痛,崔晔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去,将阿弦的手握在掌心。
    虽然心里仍有一种莫名涌动的难过,但被他握住手的时候,身体仍有一种奇异的放松自在之感,就像是之前被黑衣鬼魂困在幻境之中无法挣脱,因他的到来而迷障破除一样。
    阿弦看着他攥着自己的手,鼻酸:“阿叔……”
    崔晔“嗯”了声。
    阿弦张口而无声,只是在心里想:“如果还在桐县该多好,如果伯伯还在,我就不会来长安,就不会知道所谓身世,也不会跟大哥分开。我会安安稳稳地守着伯伯跟阿叔,高高兴兴等着大哥回去。”
    但是转念间又想——这怎么可能?就算他们一直都在桐县,不系舟的人仍会找上门,英俊仍会恢复身份,至于陈基……陈基……如果她不来长安,以陈基的性情,无法衣锦荣归,他也绝不会回到桐县!
    何况,人生哪有这许多如果。
    “阿叔……”阿弦吸吸鼻子,张手将崔晔抱住。
    就好像是倚靠荒野里的一棵树,独泛长河中的孤舟。
    袁恕己捉住一名活口、旋即有将人放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武后的耳中。
    “这个混账睚眦,”武皇后早也知道袁恕己在军中的诨号,气急之下竟骂了出来,“他是失心疯了不成?谁给他这样大的胆子!”
    正大理寺卿在宫中,武后痛斥一番,让立即传袁恕己进见。
    来至含元殿,内侍传禀。
    袁恕己步入明堂,还未行礼,就听女子的声音道:“袁恕己,你可知罪。”
    之前述职面圣,见的毕竟是高宗,跟这传说中的“武皇后”面对面,却还是头一次。
    又听这把声音高高在上,竟比先前高宗的声音还多几分威严,袁恕己垂头敛手道:“娘娘恕罪,请恕下官并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语声虽还平静,心里已紧张的几乎绷断弦。
    武后冷哼:“今日你是不是在市井中捉拿到一名贼徒,转瞬却又将他放走了?你这是何意,跟贼人勾结一气了?”
    袁恕己道:“原来皇后娘娘所指的是此事,下官将人放走是事实,但却并非勾结一气,相反,正是为了及早破案。”
    武后冷笑:“你莫非是想用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
    袁恕己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武后面上的怒色减了几分:“那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袁恕己暗中捏了捏手掌,深吸一口气才开始说道:“回娘娘,下官虽将人拿住,但此人胸怀死志,就算是严刑拷打只怕也不会招供,何况就算熬到他招供,也不知又要过多久,只怕耽搁了……先前下官在豳州之时,曾负责过一宗灭门惨案,业已经查明,朱雀大街身死的宋牢头正跟那灭门案中的当事人钱掌柜有些牵连,故而下官想借旧日之事,传信给那钱掌柜,让他迷途知返,有所顿悟。”
    武后听了这样内情,皱眉道:“如何长安城的案子,还跟豳州的人有关?”
    袁恕己道:“下官觉着症结就在此处,那豳州案的当事者钱掌柜,一家人全都死于非命,他却在长安兴风作浪,这其中大有蹊跷。”
    武后道:“依你之见,是什么蹊跷?”
    袁恕己道:“只有钱掌柜自己最清楚。”
    武后道:“原来你是想对这贼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怕你白费了心思,他们已经是亡命之徒,怎会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听说你在豳州以手段雷霆著称,怎地来到长安,却变得如此瞻前顾后?”
    袁恕己道:“臣也是……投鼠忌器。”
    武后冷笑两声,道:“我早就猜到崔晔大概已经将太平之事告诉了你,你果然知道了?”
    袁恕己道:“天官也是想督促下官及早破案。”
    武后道:“那么你放走那人犯,莫非也是天官的用意?”
    “并非如此,”袁恕己正色道:“只是下官一个人的浅见。天官还曾劝阻下官不可如此冒险。”
    武后听到这里,复笑了笑:“好,你虽然行事有些莽撞冲动,但却不失是个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一定要替我找回太平!如果她有个什么万一,那么……你就去给她陪葬!”最后一句,却有些冷测测,不容分说。
    袁恕己退出含元殿之时,背后已经被汗湿透,北风一吹,湿淋淋冷冰冰地贴在背上,难受无比。
    袁恕己长吁了一口气,抬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英俊先生,这一次,我就当是已经还了你的保举之恩了。”
    当夜,太平公主失踪的消息忽然不胫而走。
    同时,坊间有一个诡异的流言在传播。
    原来这一夜,长安城里各处张贴着一张字纸,上头只写着寥寥几个字,乃是:废皇后,得太平。
    就在谣言四起字帖乱飞的时候,对袁恕己来说,就像是口中跟心里都含了数不清的青皮核桃,又麻又涩。
    如果这就是他放走了那刺客的“报答”,袁恕己恨不得立刻去找崔晔,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顿:好一个绝世馊主意。
    传言倒也罢了,可就怕给皇后知道,这当然无异于火上浇油。
    其实袁恕己多虑了,因那字帖跟传言一出,皇后已经知晓了。
    “废皇后,得太平?”望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武皇后眼中几乎喷火。
    “姑母切勿动怒。”身旁武三思陪着小心说道,“都是些市井无赖的混话。”
    “假如真的只是市井无赖的混话倒也罢了。”
    武三思会意:“难道是有人借题发挥?制造谣言?”
    武后道:“不管是谁,都是居心叵测之举,是想陷我于无情不仁,难道……”
    那背后之人,分明在借着太平之事逼迫皇后做出选择。
    武后忽然问:“最近你跟魏国夫人来往颇为密切,不知她现在如何?”
    武三思一惊,忙道:“其实侄儿并没跟贺兰来往甚密,只是因圣上吩咐叫陪着她解闷,才不得不从命。”
    武后冷笑道:“先前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如今更好了,有人明晃晃地打出要我退位的旗帜来,我退了后谁最如皇上的意思,当然就是魏国夫人了。”
    武三思被她斜睨,忙垂头道:“姑母,这件事只怕跟魏国夫人无关,她、她哪里会有这个心机呀。”
    武后道:“她是没有,别人未必没有。”
    武三思咕咚咽了口唾沫:“姑母,指的是……”
    武后忽地笑道:“当然不是你,罢了,此案已经交给袁恕己去料理,崔晔不是说他有能耐么?那就趁机看看这人到底有几分斤两。”
    周国公府。
    贺兰敏之喝了两杯酒,兀自意犹未尽。
    他对阿弦道:“听人说,这掳走太平的人,扬言要皇后退位,方肯把太平放了。如此的峰回路转,真真让我意外。”
    阿弦一声不吭。
    贺兰敏之道:“那只狗伤的如何?你怎么一脸如丧考妣。”
    阿弦方道:“玄影没事,多谢殿下记挂。”
    贺兰敏之道:“我说一句要把它喂……你还跟我火冒三丈的。你若是想保它安然无恙,除非是将它困在家中,半步也不许出门。上回我去许敬宗府上的时候,就是因为看见它在街头乱跑,一抓就抓了个正着。”
    阿弦听他提起旧事,微怔之下问道:“殿下是说你跟阿叔一块儿去许府那件事?”
    贺兰敏之道:“不错,怎么?”
    阿弦道:“我本以为是玄影将阿叔叫了去的。”
    敏之道:“啊……说起来,起初那狗的确像是往崔府的方向去的,只是被我及时拦下了而已。”
    阿弦疑惑:如果玄影不曾去崔府报信,崔玄暐又是如何及时赶到的?
    这念头在脑中一转便又抛下,阿弦道:“殿下……好像很不喜欢皇后。”
    贺兰敏之道:“小十八,这话你可别跟皇后说去,不然只怕我要活不了了。”
    阿弦知道他是玩笑话:“殿下,杨少卿府上的事如何了?”
    自从上回去过杨思俭府上,贺兰敏之再不曾提此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敏之笑道:“怎么问我,听说你那位相好的袁大人去过杨府,他当然不是去做客吃茶的,必然是你把消息走漏给他了对么?”
    阿弦道:“我并不是故意,只不过恰好有一个线索跟杨府对上了而已。”
    敏之道:“什么线索,说来听听。”
    阿弦道:“就是那个身死的小厮,叫景无殇的,袁大人查出他跟之前朱雀大街上那案子有关。”
    敏之欠身道:“你仔细说来。”
    阿弦就把老宋认得景无殇之事说了:“袁大人虽然去过杨府,但到底无功而返,据说当时太子殿下在府上,将他拦住了。”
    敏之眯起双眼,眼中透出狐疑之色:“小十八,你想不想再去杨府一次?”
    阿弦之所以故意提起杨府的事,实则正也为了这个,见敏之果然起意:“殿下要去,我当然是跟着的。”
    贺兰敏之命备马,带了几个侍从,一路往杨少卿府而来,眼看将到的时候,忽然敏之勒住马儿,看向前方。
    与此同时阿弦也看的分明,微惊之下,翻身下马。
    原来此刻前方来了一队人马,当前一位正是袁恕己,而在他身后,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那人身着黑衣,却生得一派儒雅斯文,看着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儒者一样。
    阿弦定定地看着此人,脱口道:“钱掌柜?”
    那人半身染血,脸上眼角至脸颊处亦青肿不堪,带着血迹,却面带冷笑。
    听阿弦如此称呼,才抬头看来。
    目光相对,阿弦眼前顿时出现鸢庄那夜,一身血染的钱掌柜,满面绝望死寂地立在都是尸首的厅内那副场景。
    这会儿贺兰敏之开口:“袁少卿,你好似大有收获,这是个什么人?”
    袁恕己道:“回周国公,这是飞头案子的重要涉案之人。”
    贺兰敏之道:“怎么小十八竟像是认得的?”
    袁恕己不答。
    敏之却又问:“他是不是知道太平的下落?可说了么?”
    袁恕己摇头。
    此刻阿弦走到钱掌柜身旁:“太平公主呢?”
    钱掌柜闻声冷笑:“你怎么知道她在我手上?”
    阿弦道:“因为你的同伴在帮你掩盖。”
    钱掌柜皱眉:“你这是何意?”
    阿弦道:“那个黑衣人,鸢庄灭门那夜,替你身死的那个黑衣人。”
    钱掌柜双眸微睁:“你……在胡说什么!”
    阿弦道:“我看见了,那天你去见宋牢头的时候,在府衙的后门,当时是他跟着宋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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