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上官家大厦将倾。
    朝臣们不知内情,瞬间人心惶惶,武后之威,犹如寒冬凛冽狂风在长安城上咆哮旋转,底下万物,均在风中瑟瑟发抖。
    崔玄暐知道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不是查案,也并非寻人,而是一场顺因而生的伐除异己,在这场不动声色暗流汹涌的争斗中,血已经流的太多了。
    一定要尽快地找到太平公主李令月,不然的话,谁也不知道借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踪案,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被牵连倒下。
    太平出事那天,贺兰敏之跟崔玄暐等皇亲跟近臣都在宫中,惊动这许多人的,并非别的,正是不系舟的传闻。
    武皇后正因此事而盛怒,下一刻偏传出太平被人劫走的消息,就好像才掀起的怒涛有了一个刚刚好的宣泄缺口。
    医馆之中,因玄影伤重无法立刻移动,大理寺的差官们守住门口,将无关紧要的人都屏退,让出堂下让几人议事。
    崔玄暐说罢,袁恕己惊道:“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他看向玄影,本来想说玄影这数日一直都跟在他身旁,怎么会有机会同失踪的太平接触?然而又想到这两日玄影的异样之处,便又打住。
    崔晔乃是沛王李贤之师,太平常常也来听讲,是以对于太平的字迹崔晔是认得的。
    “是殿下的没错。”崔晔看着那极小而模糊的字迹。
    太平跟着他学写字,每次写到“我”的时候,中间那一横都会格外长些,崔晔曾问她为何要写得这样破格,太平的回答十分有趣且耐人寻味。
    崔晔道:“当时我问殿下为何不按照规制写‘我’,她回答说——”
    太平道:“这一横就像是人的肩膀,我喜欢肩膀宽阔些,这样……兴许能肩负更多的东西。”
    印象深刻。
    袁恕己听了这句,再无任何怀疑之心,但玄影到底跑到哪里去过才会跟太平碰面?
    按理说让玄影带路找人是最快的法子,可玄影偏偏伤的过重,又失血过多,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别说是带路找人,连站起来都是艰难的,能保住性命无碍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弦听着崔晔所说太平关于“我”的回答,身体中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共鸣。
    她当然不会像是太平一样写一个“肩头很长很宽”的“我”,可是太平的这句话,却同她心底的想法隐隐地不谋而合。
    阿弦小声问道:“殿下她……当真是这么说的吗?”
    崔晔道:“是。此事只有我,沛王殿下以及皇后知道,当时皇后还称赞……”
    他忽然噤声不语。阿弦呆呆问道:“皇后称赞她什么?”
    崔晔垂眸:“称赞公主殿下小小年纪,志向远大。”
    阿弦低下头。
    袁恕己并不在意这个,只问道:“现在该如何继续?”
    崔晔道:“这几日玄影都去过哪些地方?”
    袁恕己道:“我……它只在每日早上去大理寺找我,不过有时候会晚一些。”
    崔晔道:“他们想对玄影下手,也许是劫走殿下的人知道玄影发现了殿下,生怕它会带了人去,你再仔细想想,玄影晚去的时候,是晚了多久?”
    崔晔正问,就见阿弦起身,她走到那刺客身旁,道:“你可认得钱掌柜?”
    刺客双唇紧闭,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阿弦,眼中惊疑之色掩藏不住。
    阿弦缓声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初鸢庄灭门血案里,负责前去查案的,正是这位袁大人,而当时我便跟着袁大人一块儿前往。”
    刺客仍是不言语,但喉头却忍不住一动。
    崔晔原地未动,袁恕己却走到阿弦身后,他先挥手命差官们后退,才说道:“这个当真就是钱掌柜的同党?”
    阿弦道:“是。”
    袁恕己问:“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那个黑衣人……”她望着面前的刺客,“那个代替钱掌柜而死的黑衣人,他刚才不顾一切想要困住我。”
    袁恕己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刺客却终于忍不住道:“你……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住公主,但是知道你们图谋的是什么,如果真的这样憎恨皇后,就向着皇后好了,折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孩子,不怕玷辱了长孙大人的英名吗?”
    刺客双眸圆睁:“你住口!”
    阿弦道:“你们以为,拿住了公主就能对皇后如何?对皇后而言,只怕这本就不算什么,就算你们杀了公主,对她来说只是另一次的选择跟失去而已。你们根本阻不住皇后,你们所做的种种,反而像是在给她铺路!”
    袁恕己在后听着,这样“大逆不道”,令他心惊肉跳,本想拦住阿弦,却又无法出声。
    此刻只好庆幸方才先见之明,叫手下人退避了。
    此时崔晔站在桌边上,目光深深看着阿弦的背影。
    桌上玄影低低地呜了声。
    崔晔方转开头,举手抚在玄影的身上。
    如此思忖片刻,崔晔道:“袁少卿。”
    袁恕己正不知如何处置,这情形已经复杂的超出预计,闻声折回崔晔身旁。
    崔晔低低在他耳畔说了一句。
    袁恕己却失声道:“不可,这怎么能够?”
    崔晔道:“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袁恕己咬牙摇头:“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活口……”
    崔晔道:“留下他毫无用处。”
    袁恕己瞪着他:“若是给人知道我如此……我还有命在吗?”
    崔晔道:“我只是提议,人是袁大人捉住的,如何处置,在你。”
    袁恕己握拳,正要砸落桌上,忽对上玄影乌漉漉的双眼。
    他极快地思忖片刻,终于回到刺客身旁,忽然道:“来人,放开他。”
    不远处两边差人闻声,各自莫名:“大人?”
    袁恕己磨牙:“解开绳索,放了他!”
    差人们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又看崔晔也无言语,只得迟疑着上前,将刺客解开。
    这刺客也同样满目疑虑:“你们想干什么?”
    袁恕己生生地将胸口那股涌动的不平之气压下,哼道:“滚回去,把方才小弦子的话都告诉钱掌柜。”
    刺客却冷笑道:“你们以为随便编造几句话,我就会信?你们不过是想跟踪我找到……”
    “闭嘴,”袁恕己道:“若按我的意,你伤了玄影一刀,我就要在你身上报以千百,不要不识抬举,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滚!”
    刺客看看袁恕己,又看向阿弦,目光掠过两人身后的崔玄暐,终于道:“好。”
    他后退数步,然后跃出门口,冲入人群中。
    大理寺的官差忙问:“大人,要不要暗中追上?”
    袁恕己回头看一眼崔晔:“不必!”
    崔晔仍是默然无声。
    “你的法子最好管用,但说实话,我觉着这种妇人之仁未必奏效……”袁恕己正要再说,身旁阿弦身形一晃。
    袁恕己忙将她抱住:“小弦子!”
    阿弦举手遮住双眼:“大人放心,我没事。我、我想带玄影先回家去。”
    袁恕己道:“它伤的这样,不如暂且留在这里。你当真没事?脸怎么这样白?”
    阿弦反复呼吸,才缓步走回桌旁儿。
    她低头打量玄影,玄影虽动不了,却仍抬嘴向着阿弦呜呜咽咽地叫了声。
    阿弦揉了揉它的耳朵,又在嘴上轻轻挠了一下,玄影试着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温热的感觉令人心安。
    忽然崔晔对袁恕己道:“殿下已失踪三日,若是对方想要对殿下如何,此刻绝不会风平浪静,一直按兵不动,证明主谋之人也在犹豫。不过,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做出决断。”
    袁恕己哼道:“如果最后是鱼死网破,你就害死我了。”
    崔晔道:“那袁大人还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袁恕己无奈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这是自寻死路,却又忍不住要相信你。”
    到此,袁恕己又看阿弦:“小弦子,不如我先陪你回家去?”
    阿弦抬头:“大人不必在这里耽搁时间,还是专心查案,我……我暂且要在这里守着玄影。”
    此案牵连甚广,叫人九转回肠,袁恕己的确有些无心他顾,把心一横道:“既然如此,我先去了,你记得不要一个人乱走。”最后一句话,眼睛却盯着崔晔。
    之前袁恕己因觉着玄影的举止有异,思来想去,便步出大理寺前来找寻,谁知果然正赶上玄影遇刺,而阿弦被困在虚空之中。
    袁恕己对这幅场景并不陌生,当初在桐县那夜惊魂,他抱着阿弦跟看不见的力量对抗,幸亏崔晔及时赶到才得以破解。
    如今却仿佛同那时的情形有些相似。
    故而袁恕己不放心,最后一句虽是对阿弦说的,却也是提醒崔晔。
    谁知袁恕己前脚刚走,阿弦道:“阿叔也去吧。”
    崔晔扫一眼周遭——这是在医馆。
    仿佛记得在桐县的时候,半昏半睡中阿弦曾对他抱怨:“我最讨厌去乱坟岗,另外一个地方就是医馆,有很多讨人厌的‘家伙’。”
    崔晔道:“我陪你守一守玄影。”
    阿弦低头道:“不用。别耽搁了正经事。”
    崔晔忍不住问道:“阿弦在难过什么?”
    阿弦道:“我哪里有难过?”
    崔晔道:“如果……是因为公主,你放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
    阿弦缓缓抬头:“阿叔,皇后……是真的担心公主的生死吧?”
    崔晔道:“这是当然了。”
    阿弦想了想,笑道:“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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