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笑里却透出几分倨傲:“我们主人是谁,张爷去了就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家主人跺跺脚,这长安城半边儿城都要抖三抖。”
    陈基满怀狐疑,却也知道这种看似大有来头的门第相请,并没有给人后退的选择余地。
    陈基走到车边儿,纵身一跃上了车。
    当车厢门打开,陈基看到里头坐等之人时候,脸色大变,忙后退至车门处,伏身跪倒!
    且说阿弦目送陈基离开,回到屋里。
    玄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回到房间,阿弦坐在床头,双脚随意在床边儿乱晃,手撑着床沿,悠闲地仰头打量这简陋斗室。
    虽然这房子的老旧程度几乎跟桐县的小院不相上下,但对阿弦来说,却更多了一份亲切,就算是积灰的窗台,吱呀乱响的老床,以及那掉漆的柜子,都显得尤其可爱。
    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极为满足,唯一的缺憾,就是老朱头不在。
    阿弦低头看向玄影:“要是伯伯在就好了,不过……他一定会先去看他的厨房如何,现在这个厨房他一定不会满意。”
    玄影蹲坐地上,把头一歪。
    提到老朱头,阿弦本还有许多话要说,但眼睛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忙止住。
    阿弦转头看着那床头木色斑驳的柜子,跳起身来:“大哥说他的钱放在这里,我们拿一些出去买点好吃的好么?”
    玄影站起身来:“汪!”
    阿弦笑,已打开抽屉:“要是大哥问起钱怎么少了,我就说被你吃了。”
    抽屉里放着几样杂物,其中一个灰色的不算很大的布袋子,阿弦拎起来打开,粗略一数,大概也有一百多钱,不算太多。
    想来也是,陈基虽来长安的早,但做的是低末杂役,月俸甚低,但却仍要不时地用些酒肉钱奉承府衙里的人。
    先前因要搬出府衙,租了这房子后,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陈基身上的伤虽然还未好的十分,却不敢耽搁,仍是早早地回府衙去了。
    可虽然是区区地百余钱,对阿弦来说,却仿佛是世间极珍贵的东西了,她小心地将钱袋子系好,好生放在胸口贴近心脏的地方,又用手按了按,满心喜悦。
    这是陈基所有的钱了,他全都交给她。
    这让阿弦有一种朦胧满足的错觉。
    阿弦又在这院子里巡视了一遍,才带上玄影,开门出外。
    长安毕竟是国都,其热闹并非偏僻的桐县可比,在桐县,从阿弦跟老朱头住的院子到县衙府衙,在极冷的天气以及夜晚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人往往屈指可数。
    然而在这里却不一样。阿弦才出门,就看见两个路人从门口经过,等出了巷口,却见犹如赶上了集市一样,两边路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好像整个桐县的人都在这里了。
    阿弦回头道:“玄影跟紧我,别走丢了。”
    玄影果然凑在她身旁,身子时刻贴着阿弦的腿,阿弦见状也就放心了。
    阿弦毕竟初来长安,并不知详细,原来这平康坊是长安的第五坊区,东邻东市,北隔春明大道与崇仁坊相望,南邻宣阳坊,都是极热闹人口复杂的坊地。
    因当时尚书省在皇城东,故而相邻的崇仁坊跟平康坊等,俨然也成要地,坊内设有各地驻长安办事处,时称进奏院,崇仁坊有进奏院二十五个,平康坊有十五个,可见密集。
    而这两坊也成了全国各地的举子上京,外省驻京都官吏、以及各地进长安之人的最热闹聚居所在。
    每年聚居两坊之中的三教九流,四方五地之人,少则数千,多则数万,这些人又多是年轻任侠之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唱曲,谈天论地,吟诗作赋,有时候昼夜喧闹,灯火无绝。
    因为世情如此,这平康坊里又有一样最出色的……不是别的,正是青楼行院。
    因为上京赶考,选人,以及来京城里碰运气的多半都是些年轻气盛之辈,或者薄有资财,或者出身豪富,这些人当然最爱风花雪月,但凡聚会,则少不了妓女坐陪凑趣,故而平康坊又是长安城里最为著名的风流渊薮、“烟花之地”。
    阿弦当然不知这些,目之所及,只觉着实在热闹的如同图画一般,且不仅仅是唐人,更有域外之人,时常看见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者经过,又有一些风流公子招摇过市,身后跟着通身黝黑腰系麻布的昆仑奴。
    更不必提那些时下的新奇玩意儿了。阿弦觉着自己的双眼几乎都忙不过来了。
    且又有一宗好处,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多,阳气旺盛,故而鬼魂竟极少见到,阿弦放开心怀,跟玄影逛了两条街,才觉着脚累。
    她虽然爱逛,却不敢花钱,毕竟陈基的所有身家都在她怀里了,那些铜钱对她而言个个珍贵,少一枚都觉着肉疼。
    阿弦正靠在墙边儿歇脚,忽然间听到一声轰然雷动地叫好。
    头顶有人道:“昔日王勃王子安,写那《滕王阁序》的时候,不过是瞬间挥笔而就,不知今日卢升之又当如何?”
    阿弦仰头,却见头顶二楼上窗扇半开,那些喧哗之声便是从内传来。
    原来阿弦乱逛之中,不知不觉来到平康坊里最负盛名的飞雪楼下,这楼上正聚着一帮风流才子,酒酣耳热之余,正在高谈阔论。
    阿弦听提到《滕王阁序》,一时凝神,瞬间想起在桐县的种种。
    只听有人温声道:“惭愧,我又如何能比得了王子安?正如萤火之光对上皓月之辉罢了。”
    又有一人道:“升之又何必如此自谦,谁不知道如今世间有‘王杨卢骆’之称,升之正是跟王子安等同的一般人物,来,切勿让大家伙儿扫兴。”
    阿弦在下面听着,心中震动,这才知道原来酒楼上的此人,正是王杨卢骆里头的卢照邻,字“升之”的。乃是跟王勃王子安其名的人物。
    众人一片撺掇赞颂之声,卢照邻似盛情难却,便笑道:“既然众人如此抬爱,少不得我便献丑了。”
    “王勃”对阿弦而言,乃是传说中的人物,先前在桐县的时候,只当一辈子也不会遇见。
    而跟他其名的这几位,好似也是神仙一般遥不可及,却想不到果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竟有幸遇上了卢照邻。
    阿弦本想略歇一歇立刻就走,因听见卢照邻在楼上,便只屏住呼吸,仰头聆听。
    顷刻,只听楼上那有些温和的声音念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四句一处,众人齐齐又雷霆声动地叫了一声好,有人赞道:“起的好,正应此盛世景象。”
    卢照邻垂眸想了想,继续说道:“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有人点头:“衔接的好,写景极妙,且听下面。”
    阿弦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声音极好听,辞藻也华丽的很。
    正发呆,楼上的窗扇忽然被一把推开,把阿弦吓了一跳。
    下一刻,卢照邻的声音已经在窗口:“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众人道:“好气势!”
    卢照邻的声音忽然有些低郁:“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众人默然无声,若有所感。
    沉默中,卢照邻忽然道:“酒。”
    有人奉酒上来,一个有些娇的女子声音说道:“吃了这杯酒,先生可能够诗情更盛?”想必是那坐陪的妓女。
    低低地数声笑,卢照邻却并未再念下去。
    正当有人按捺不住催促的时候,那温和之中带着些忧郁的声音轻轻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立在墙角,只觉着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利箭射中一样,明明先前卢照邻所吟诵的诗词她半懂不懂,但是听了这四句,却仿佛五雷轰顶,又好似醍醐灌顶,顿时眼睛里酸胀起来,心湖也陡然波澜横生。
    而楼上在一阵奇异的静默之后,便是连绵起伏地称赞叫绝之声。
    阿弦却再也听不下去,更不知道卢照邻接下来念了些什么。
    她神不守舍地迈动脚步,想离开此处。
    不料才走几步,旁边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竟是向着玄影冲去!
    阿弦正若有所思,玄影因担心她的缘故,也仰头看着主人,竟未曾防备,那人一把抱住玄影,撒腿就要跑。
    阿弦反应一流,即刻纵身跃起,那人才跑几步,后心处被人一脚踢中,往前踉跄抢出,把前头两名路人撞倒了,而原先被他抱在怀中的玄影也趁机跳了出来。
    那人倒在地上,回头惊看。
    阿弦见玄影又跑回来,方上前一步喝道:“光天化日,你竟敢当街抢劫!”
    那抢玄影的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尖嘴猴腮,闻言眼睛骨碌碌转动,竟道:“我抢什么了?不要血口喷人!”
    阿弦道:“你抢我的玄影!”
    尖嘴笑道:“玄影?你是说我的我的狗玄影么?”
    阿弦大惊,连着两天有人来跟自己抢玄影,在桐县的时候玄影也是一般,没想到来了长安,竟身价倍增。
    此时尖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臭小子,你怎么恶人先告状,这玄影明明是我养了几年的狗了,正要带回家去。”
    他如此胆大妄为,低头又要去捉玄影。
    阿弦出手如电,擒住此人手腕,微微用力,已经叫他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阿弦一抖,将这泼皮青年扔开:“你再胡说八道,我便押你去见官!”
    直到如此,尖嘴尚猖狂道:“哪里来的臭小子,不认识我平康马二?劝你识相些,快把我的玄影交给我!”
    两人对峙的当口,马二身旁忽地又聚拢了许多青年,一个个掳起袖子,眼神不善地看着阿弦。
    阿弦哪里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方才拿住马二的时候,已经知道此人空有一个架子,纵然会武,也只是皮毛而已。
    如果是在桐县时候……她一个人对付这许多人兴许还有难度,但自从经英俊教导,又经过路上演练,阿弦心中有数,就算这些人都加起来也不够打。
    只是人多眼杂,要闹起来只怕不大好,她自己倒是无妨,生怕陈基知道了不高兴而已。
    正在此刻,忽然听有人道:“这里是怎么了?”
    阿弦回头,蓦地微怔,却见一名身着淡蓝布袍的中年文士迈步走了出来,气质斯文,身形偏瘦,面容清秀,双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悒郁之色。身后还跟着几名书生打扮之人。
    阿弦一听这个声音,竟跟方才听见飞雪楼上念诗的那卢照邻的声音一样,正在猜测,就听见对面马二唤道:“哟,是卢先生,您也在这儿?”
    这现身的青年,赫然正是卢照邻,他徐步走到跟前儿,拱手作揖:“方才跟几位在楼上吃酒,听得楼下喧哗,特来相看,不知发生何事?”
    马二惺惺作态道:“了不得,我扰了先生的诗兴了?是我该死了,只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野小子,硬是要抢我的狗,我才跟他争执起来了。”
    卢照邻回头看向阿弦,阿弦未来长安已知道其大名,方才听见他在楼上念诗,那倾慕之意更重,如今又见其人,谈吐优雅,气质如斯,却正是人如其名。
    卢照邻曾自号“幽忧子”,这般的形貌,当真也是贴切之极,虽是初见,阿弦已经对他心生好感。
    不等卢照邻出声,阿弦已经规矩向他低头行礼,道:“先生,此人满口胡言,玄影是我从故乡带来的狗子,哪里会是他家养的?他要硬抢不成,又来诬赖人。”
    马二那边的众人顿时大声鼓噪起来,他们仗着人多势众,阿弦又年纪小势单力薄,他们自忖必胜,故而此刻齐出恐吓之语,想让这少年知难而退。
    卢照邻看阿弦,却见她气定神闲,毫无半分惧意。
    诗人又是诧异又且激赏,目光越发温和了几分,一笑道:“原来如此,二位各执一词,不如……既然都说是养了多年的狗儿,狗儿是认主的,让它自己选择想必是最公道的?”
    马二一帮人瞠目结舌,阿弦却笑道:“我愿意。”
    因此书是闹市,围看的人不下数十,众人其实都知道马二等是本地泼皮,平日欺行霸市,无人敢言,没想到今日遇到对手,顿时有人鼓噪道:“这个法子好!”
    正在对峙中,忽然听到外围有人道:“让开让开,出了什么事了,如何都聚在这里?”原来是公差来到。
    马二等都是本地厮混的,且他们平日诈取了钱财,也会往上打点,是以并不十分惧怕差人,是以竟未曾转身就逃,反而指着阿弦道:“你这小子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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