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杀生,夜里念经。如此修行,委实算不上有多虔诚。
    残月照雪,当空浇下一片流水银华。我孤身坐在一块如意状的奇石之上,裙摆扶风如若点翠之烟、刚好将下方的云纹灵芝盖了个严严实实。
    既非佛门中人,这念经于我而言、便本是个极易引人瞌睡的枯燥事。
    幸好,今夜有位怀才未展的少年英豪.于半路处粉墨登场,将远赴昆仑、拜谒于我的周家郎君.磋磨得钻回了他的隔世小筑。
    此为何人?
    ——乃熵泱神君座下第一仙侍,格桑是也。
    揪发冥思之下,我觉着,这孩子的真身约莫是只麻雀——自得知真相之后,便连飞带跳好生聒噪。
    其实,我亦很能理解.他这腔无底溶洞般的深重怨念。
    任谁被仰止许久的万丈高山蒙在鼓里只言片语未曾提及,以为发现了天大的情报、拼死拼活回来报信,临了临了却连半个敌人都没撞上,战后成果竟还被我这局外散漫小仙压了一头,那当真是只得捶胸顿足郁闷非常了。
    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提起.惹出这诸多事端的罪魁祸首——上古凶神之一,其名为相柳。
    于我脑中所知,其实它已经死了很多年。至少,在当今天帝登位之前,万界之间便再无所谓相柳。
    谁也不知道,作为神,一种仅次于天地的尊贵存在,它为何与愚公这般后生之妖一般、喜欢吃土。
    但其既贵为神位,便与区区愚公山精还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它进食之时,肚腹之中广而无量,一张口,便能吞下九座凡山。以山入腹易为洪流,内有毒,饮之如鸩必死无疑。其血更污,沾土则五谷不生。
    当时的众神、应当是在打内战,日.日.夜夜惦念着娲皇大人留下的权柄不放,竟然无暇抽出一眨眼的功夫去瞧瞧她尚在襁褓中的万万儿女。
    而后,糟了百来年殃的凡人里头,终是出现了一个相当争气的。名字叫什么我已记不大清,只隐约晓得、是个极位高权重的男子。
    这男子率领一众人族子弟兵,不知道以何等奇思妙计勇武过人,愣是令相柳一身离九首,将整整十段肉都沉下了其自行喷出的百里血湖之中。
    虽对于“人”究竟如何才能杀死“神”这个问题,我始终有些不解,但既已注定想不分明,我便索性不再与自己个的脑筋较劲。
    回归前言,此等骇人听闻惊天动地之壮举,虽未曾当真震撼到天地,但好歹是震撼到了蛰居于南方山泽里的千岁应龙。令其当即母爱泛滥伸出黄金巨尾、于深厚大地之上画出穿山沟壑,牵引一注洪流直入远地沧海。
    那时的海中,寄居着无垢净土的智者之魂,智者得了应龙传讯,轻而易举便化去其中遗毒,留下一方待沃的瘠土,以供人族修养生息之用。
    后来……不知是否因为智者要忙的大事太多,便默默无声、不受朝拜地回归长乐净土之中了。
    于是,此后再有“虔诚世人”往海中抛些鸡鸭牛羊、金银少女之类,都无法再于天恩浩荡真神显灵之下、毫发无损地折返岸上。
    可总有些不信邪的痴男怨女,但凡有一丁点儿不如意之事上了身,便寻死觅活一般往“圣海”里跳。
    这一跳可不得了,灌了满腹浊水后,便直接魂魄离体、百步穿杨一般精准跌进地府之下十四层——枉死牢狱。
    喝不了孟婆汤,也见不到负情郎,生生世世便如此撂着了,唯一能品尝的,唯有慢慢无期的绝望。
    若光是害了己身性命,惹了亲友伤心,便也罢了。
    可这容了丧生之身的汪.洋,却从来都不是俗称的所谓“圣海”,溯其发源之地,便称一句“恶海”、“死海”也不为过。
    淹在川流源头不知多少年的相柳终归未曾死透,一腔怨气并着朽而未散之躯,再掺和上大把大把的死人骨头,便衍生出了瑶池莲台里那些不神不人、不妖不鬼、简直无法以任何一种语言定义的四眼魔怪。
    它们以人族死者之身托生而出,海中死者数以何计,四眼魔怪便与其如一。
    相柳在死了一次之后,是不若生前那般挑食的,人、妖、牲畜、精灵……但凡是能补充自身血肉精气的,简直无有不食。
    如此为非作歹多行不义了百来年,差不多将四面八方祸害了个遍。终是自作孽不可活,遇上了命里既定的最大克星——熵泱神君。
    彼时的熵泱神君一如今日这般.嫉恶如仇正气凛然,带领手下同样.文韬武略样样兼备的天兵们,进行了一次正义与邪恶的终极对决。
    对决的结果毋庸置疑,四眼魔怪连着它们的老巢被熵泱神君一举端尽。一千零八十颗菩提珠当头罩下,也算为这怨气冲天的相柳之神补了一场极尽奢华的葬礼。
    ……
    凡人有大智慧——短短一句诗,统共不逾十个字,便道尽了生命顽强至令人所能敬畏的真谛。
    此诗曰:“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来好有道理!
    神和草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纳闷,如此聪慧的人,为何愿意初一十五逢年过节、乃至朝朝暮暮.都要去参拜.那于尘世而言.虚无所不能触的众说纷纭之神?
    有这些无辜功夫,何不低头看一眼那地上小草,活生生翠滴滴,不仅能养养眼珠,还多少能振奋些精神!
    变了异的小相柳们如野草一般复而又生,悄无声息地成功逃狱。
    不知是否隐匿暗处养兵千日,但倒确实,只用在了一时。
    天香玉,孟婆汤,以此二物踏雪无痕那般取走凡界供奉敬天的香火,以秘术唤起体内残留的一丝神者之血,便能大摇大摆地穿过昆仑结界。
    熵泱神君和荧惑星君也着实很聪明。
    自西王母那处得知香火妙用之一,便是以身附之可归其属,便料定有女干.徒借此机会潜入昆仑仙境滋事寻衅。
    而纵观昆仑山上,值得以如此大手笔对付的今朝人物——
    西王母及其座下部族皆与人为善、从不如五瘟使者那般借天机降横灾。
    荧惑星君因其妻子走裙带关系、得了众仙之中头一份的百年蜜月之期。虽然据传他本人似乎不大乐意,但好歹亦当真百年来未在天界之外操.兵动戈。
    如此一来,嫌疑最大,哦,不是,是结仇最多的便是天界战神熵泱神君。
    天也不知道他究竟攻打过多少妖、鬼、魔之类,心怀野望却死而未必僵的部族。
    既然芳踪袅袅难以难觅,便只得引君入瓮再续前缘。
    果不其然,不着痕迹的弱化结界之力,再将碍事的无能小仙齐齐打发一边之后,当真等来了寻仇之人。
    瑶池莲台一朝横尸满殿,百年仇怨终是尘埃落定。
    我脑中这诸多经络.许是一生之中、唯能于今日顺溜上区区一回,却没想到,竟是多此一举毫无用处。
    格桑则比我激动悲愤得多了,好容易拖着两条险些跑残了的腿行到莲台之外,乍见满地异物便甚有见识地惊天一吼:“这是什么鬼东西?”
    前后几声计较之下,我忽觉得,他对我之音色.竟还勉强算得有几分温柔。
    与格桑解释完一番看似乱七八糟、实则有条不紊的战况后,我忍不住对酣战一番后满面红光的荧惑星君问道:“这精心养护的满池彩莲被一朝毁去大半,西王母娘娘见了不会动怒吗?”
    荧惑星君笑的见牙不见眼,但仍然神奇地挽留住了一张丰神俊朗的相貌,道:“不会,岳母近来正召集鸑鷟族及鹓鶵族全体族众集思广益,商议王母庙金身新建之事。其实繁杂琐碎甚多,应是无暇他顾。”
    我闻言诧异,如此大事竟未请青鸟族共参以定,便顺着心中所想直言道:“青鸟族濯濯公主,竟不在此列之中吗?”
    荧惑星君眯了眯眼,权衡一番八卦轮盘后、低声与我道:“其实岳母最欣赏倚重的便是濯濯公主。奈何公主自多年以前落选帝妃之后,便自觉容貌不佳、无颜示于人前。平素于面上施以素粉遮掩,若遇必得出席之盛事,便千红万紫齐齐上阵,甚是…咳,特立独行得紧。岳母金身受世人供奉庄严无比,不应以脂粉相待,是以,此次重建之事,便未曾邀请濯濯公主共同商议。”
    …………我默默咬紧牙关,回想于紫嫣仙子新婚那日,初见那副奇异至极的红蓝粉妆,竟还以为是青鸟族为表不以外物为重之清心,非得浓妆艳抹来糟蹋一副上好皮囊。
    未免令自己显得太没见识,便硬是忍了一张欲动之嘴,未有多加询问。
    若非荧惑星君今日恰解惑端,我竟不知,原来完美无缺的天帝陛下,亦曾造过这等不为世人所知的孽!
    格桑心性尚小,兼之敬慕甚深,所受打击也自然非同小可。
    一肚子郁结怨念之语总结下来、只得憋出一句:“不告诉点绛仙子便也罢了,竟连我都瞒着……”
    水汪汪的眼睛将我瞧着罪孽横生,便拍了拍他的肩,温言勉励道:“静下心来好生修炼,总有下次可以表现。”
    格桑似觉有理,当即盘腿一坐,无比勤奋地开始练功。
    我便继续在这躁后余静的氛围中念经,念着念着昏昏欲睡,眼皮子上下将粘之际,忽被身侧一股清明气浪惊醒。
    格桑周身灵光闪动,眉心浮现一圈幽淡圆轮,沉沉浮浮变幻不定,竟似有一番顺达功成之兆。
    虽未看懂他究竟练得什么功法,但我亦是知晓,如此情状之下,应当无人搅扰才最为安好。
    便放轻手脚推门而出,为他留下一方清净。
    轻裹一身石上寒风被,竟也觉得六根清净不少,一心向佛那般念了十九遍经。
    待第二十遍刚读了没两句,昆仑山上.唯一能算是佛门弟子之人.便好似受了召唤一般、出现在我面前。
    熵泱神君一身长衣沐在雪中,道:“格桑习《清平决》十年进展甚慢,不想今日瑞气盈身、佛音唱诵之下,已然一举功成。”
    我有些惊喜,既能被熵泱神君看中,这格桑少年果真是块上善之材,便开心道:“格桑平素十分畏寒、终日闭门不出,今早却为着君上出门采雪,想必便是那时曝露山巅、沾了一身瑞雪神息。”
    熵泱神君似是满意颔首,转而又望着我悠悠开口:“你今日表现亦是不错,我未料到,你竟能杀死一只相柳之后。”
    “嗯?”他这是在夸我吗?我不好意思地揪了揪发丝,冷言淡语听惯了,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
    正欲再客气两句,便见面前忽而出现一物。
    ——朴实无华的水晶念珠,下方坠着一块拇指大小的剔透灵玉。
    这玉色……怎瞧着有些似曾相识?
    便握于掌心细看一番,果真是那块被制成傀儡的天香玉料。
    不同的是,这玉傀已然不复先前的僵死哀嚎之状,莫名现出了一双活灵活现的眉眼,琼鼻微点、玉口闭合略呈笑意。静观之下,竟安然平和得宛如安睡于母亲腹中的纯澈婴儿。
    简直,像是被点化了一般。
    “君上,”我托着玉石有些不敢相信,“您不是说,这天香玉应当……”
    熵泱神君眉眼轻垂,于冷淡月色下泛着一股奇妙的温和,道:“先前与你那般说,是因玉之坚贞,完璧有瑕,便宁碎不全。你已全了它之所求。然,此方玉料随我身入幽冥后,残损身躯却如仍在弥留之际,随孤鬼而哭、随梵音而唱。你若有心,便佩在身上好生温养。过上十几万年,或可令其安息长逝,亦或……能再生出另一重玉香来。”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激动,眼见这人驱着玉白手指为我戴上这串温凉珠串,便喜不自禁连连道了两声:“多谢君上!”
    熵泱神君微微抿唇,似还要说些什么。我两耳未闻,却先觉头顶一动。
    原是那漆黑如墨染的玉叶芙蓉终于长成了。
    它本就是以凡尘五浊之气为食,才能生长的灵秀奇葩。眼下一瞬开至盛极之时,便从伶仃一朵幻出三千重莲,花上沉沉夜色、也转而化成了万丈红尘中的斑斓异彩。
    飞花碎淡,萦纡旷野。美丽动人,难以言喻。
    逼得我沉溺其中恍惚不已,待一息叹赞后回过神,便见一瓣淡红.于熵泱神君的唇角点水一触,顷刻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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