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一身月白轻装,衬的脸容秀净一如林间清泉。
    他邀我一道去昆仑第十一峰采雪,说是观察许久,唯有那处的雪色最为洁净。若是盛上一些带回定疆仙府酿酒,便于举盏小酌之间亦可为熵泱神君补身。
    我瞅了瞅他腰间满挂、堪称倾巢而出的十只芥子袋,只觉其中所能盛下的约莫不止“一些”。
    所幸,西王母虽然一贯严正肃穆不容侵犯,但雍容大度亦是无人可比。尤其是对小辈的新生之神,便更是深怀一腔长者垂爱,只是取些山巅之雪滋养灵台,又不是光天化日抢她女儿,应是不至引她动怒的。
    便坦然拈着早已缝补好的小飞燕,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了格桑召出来的柳叶白云。
    格桑脚下一沉,半个身子猛然一歪,扭着脖子回头看我,似有些怨念道:“点绛仙子,你倒是越发不与我客气了。”
    “嘿嘿。”我朝他一笑,光明正大地顺便把另一只脚也放上来,将他倾斜了的半个肩膀又扒拉端正,道:“你我好歹也算是一起上过战场的交情,此后又同住一个屋檐下,既算得友人,又哪里需要客气嘛?”
    格桑嘴角一抽,险些挂不住.我陡然往他下巴上一粘的厚脸皮,面上黑红二色连接变幻,最终凝成冷淡的靛青,鲜有认真道:“你若是希望日后也与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便当真需得好好精进一下仙家术法了。君上常年从军雷厉风行惯了,如你这般文弱的仙子,日后若带了出去,只怕会拖君上的后腿。”
    “你放心。”闻此一言,我心内略升起几丝惭愧之意,便赶忙又将方才甩出去的一张脸皮扯了回来,表了表决心道:“我虽只是微薄小仙,但亦是与君上一般自地府而出。待到这劳什子血咒封印之后,我必会日.日.苦修,练出一身好武艺来,必不再为地府丢脸。”
    格桑一双鸡蛋清样的眼白忽然朝天翻了翻,似被我一腔暌违八千年才破土而出的鸿鹄之志.震得满面超脱,憋了半晌才道:“……罢了,罢了,日后慢慢再说吧……”
    昆仑神山的结界镇压之下,这云头驾的尚算稳当,但所行之速却难以再快。约莫飘了一个时辰,才晃晃悠悠落在格桑看中的山头上。
    我一个猛子鱼跃下来,按照格桑的指示、挥着滥竽充狼毫的大扫帚画梅花,额…不是,画阵法。
    格桑仙力比我高强,便寻了块空地盘腿而坐,凝神定心酝酿着在我画完阵法后,便看准时机催动芥子袋收下阵中白雪。
    我与他如此配合下来,也算养出几分默契。六合梅花朵朵而开,覆雪山头片片而秃。待到日上中天,便正好掀完了小半个山头。
    格桑站起身子拍了拍衣上残雪、再掂了掂只只鼓鼓囊囊的芥子袋,颇有些遗憾之意道:“可惜我修为仍是不够,否则,这十只芥子袋,定得装下整个山头才算圆满。”
    我没理他这腔直欲气吞山河的少年豪情,只脱手将已然功德圆满的大扫帚一抛,便痛痛快快在地上打起了滚。白雪做床、天光做被,滚得舒筋活骨甚是舒畅。
    许是惦念着半日以来的劳苦功高,格桑抱手而立、容我翻来覆去滚了五个来回,才不痛不痒地挤兑出一句:“你是蚯蚓吗?竟作出这般软弱无骨之状。”
    随后又举目望了望高挂在天的璨璨旭日,语带规劝诱导之意道:“还是快些起来吧,现在回去刚好能赶上热腾腾的午膳!”
    我继续歪倒在地、不时往身上撒着如盐似絮的晶莹雪粒,活似一条待晒的咸鱼。满足地叹了口气,与他道:“这昆仑山的白雪松软洁净、远胜一般床铺草野,打起滚来相当舒服。此时四下无人,自是不会丢了君上和定疆仙府的脸,你当真不来试试吗?”
    格桑眉梢微挑,似被我说的有些心动,迈着步子往前小小跨了两下。
    我见状想到了什么翻身而起,拍拍被冻清醒的脑袋,不好意思道:“别别别,还是别试了。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畏寒,万一冻病了可不好。”
    格桑足下顿了顿,垮着小脸、施舍一般地向我伸出手。
    我顺势将之一握,两手相触之时,方才乐得满天飘的心脏忽而跳了跳。借力站将起来也不撒手,只直勾勾盯向手主人的衣领。
    格桑一张白净面盘.随着我落上去的目光“呲溜溜”浮起一层淡红,仿佛糟了一通调戏似的猛然抽回手,朝我吼道:“你…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按住他肩膀,逼得双方不得不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问他:“格桑,你今日穿了几件衣裳?”
    此话一出,格桑整个人便如同一只被点着了的大灯笼,头顶百会穴上险些冒出三炷青烟,一把挥开我的手连着后退三步,死命捂着衣领、咆哮着嗓子道:“你……你你可是个女仙!即便打算日后从军,行为也不可如此奔放!”
    见我仍两目潺潺专注望着他,便又甚是崩溃地补充道:“我……我我我才四千岁!”
    啧…才四千岁,这果然还是个孩子~~咦,不对,这都哪跟哪?
    我上前几步抓住几欲狂奔而走的格桑小孩,紧紧拽住一只窄袖、边往里头摸边解释道:“姐姐我今年八千岁,仙德还行不至轻薄你一个小孩子!快告诉我,你今日只穿了三件衣裳,连棉绒都未添上,到底冷不冷?”
    格桑原本差点奔赴悬崖的态势被我一打岔,便稍有缓解,再听我如此一问,惊诧之色浮了满面你,道:“不冷,今日清早我便觉得外头很是暖和,仿佛身处人间三春之日一般。”
    我胸中“咯噔”一声,果然……
    昆仑境内,瑞雪披山数十万年,刺骨寒凉久居之下便连魂魄亦能冻伤,远非人力所能触及之地。未免损伤凡界生灵,便只能张开结界锁住一境浩浩神息。
    格桑初至昆仑,不耐风雪之寒、终日驻足于昆仑仙宫之内,何以今日在雪峰之巅停留如此之久,依旧双手温软神色如常。
    且,身处昆仑神力的威压之下,以他区区四千年的修行之身,竟还能驾云?!
    若这情状算得正常,只怕这苍天要塌!
    格桑应也意识到了、我并非打算趁着荒郊野外的绝佳场地占他便宜,在我沉思当口焦急问道:“你怎么了?是否发生什么事了?”
    我深吸一口仙气,顶着满身雪粒也来不及拍,张口道:“快!我们快回去通知君上!昆仑山的结界可能坏掉了!”
    ——
    格桑卯足了劲,只花半个时辰便令云头飞了回去。
    落地之时腿脚一软、险些五体投地,被我在后头扶了一把才转而变成靠墙之姿坐了下来,连气都没喘匀便与我指了个方向,道:“君上每日这时都会在瑶池莲台与荧惑星君对弈,你快去找他们!不用管我!”
    事态紧急不得耽误,我便只好丢下一句“自己小心”,便用尽平生脚力、绕着盘旋无尽的奢丽回廊狂奔而去。
    掠过一路端立墙中无召不出的优雅仙娥,我终是在将鱼肺蹦跶出来之前、到了目的地。
    飘白冷雾盈盈如练、柔若清风拢着一殿寒香,七色丛生的彩莲亭生于凝玉秋水,秀茎舒展、托着上头形若巨伞的紫薇华盖。
    我踏着比水坚硬又比玉柔软、好似水晶豆腐脑一般的奇异地面进入殿门,见到花叶掩映的绮丽美景中,两道欣长挺拔的人影正对坐敲子。一黑一白声声清响,于脚下莲池中震出圈圈涟漪。
    风平浪静无波无澜,我乍观此景心头一松,心道:莫不是我想多了?
    正滞在殿门边上不进不退之际,熵泱神君却已再行一子,抬起眼皮朝门边看了过来。
    “点绛?”他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面上似有些许讶异,道,“不是去采雪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见我身后无人再进,又淡淡问了一声:“格桑呢?”
    我讪讪干笑了两声,心想扰都扰了,索性便再上前好看得清楚一些。然,一步未曾迈出,一道妖异森煞的幽光已然划过眼帘,将一殿世外清净陡然割裂。
    “君上——”
    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叫几乎将喉管生生撕破——闲执玉子的俊美神君背后,一道身形古怪的黑色人影凭空出现。他手握一柄雪亮长刀,寒光凛凛卷着一层不详黑气。不对头顶砍下,反向着熵泱毫无防备的脖颈处横劈而来。
    刀势之快,几乎顷刻间就能砍下他的头颅!
    一方天地刹那间寂静无声,我眼前一黑险些跪倒于地,大睁着眼睛注视前方。
    只见被袭之人已似有所料一般抬手格挡,三只修长如玉的手指钳住刀刃.轻轻一捏,那仿佛能劈金断石的家伙便断成了几截废铁。
    断刃落地染出一片乌黑色泽,燎枯了附近几株可爱青莲。
    更多人形黑影骤然现身,形容之怪异、此前未有能见——背生骨翼、头顶犄角,枯枝般的手肘处如刺白骨仿佛破肉而出,几乎挤作一团的面部从左到右、统共生着四只眼睛。凌厉眼眶满载怨毒之色,齐齐投向熵泱神君的视线中、几乎能喷出如柱火焰。
    这架势,看来似乎有仇?!
    荧惑星君已然挥剑而起,剑光一闪便砍倒两只四眼妖物。但转瞬之后,那萎顿脚下的尸块便又重新聚合在一起,除却于剑上沾染的黑色血迹,便仿佛毫发无损一般、又不要命地冲了过去。
    我扒着门框朝两侧回廊一看,愁得差点以头抢地。这两位神仙连下个棋、都搞得神秘莫测跟见不得人似的,何不留下几个英雄善战的天兵看看门呢?
    噎了口气扭过头,殿中一眼望去.便甚是佼佼不群的二位正配合默契地持剑杀敌,剑花纷呈落下一地残肢碎肉。
    可怜殿中无辜彩莲都被压倒了一大片,那碎成好几片的四眼妖物.却还愣是撑扒着地面.爬了起来。
    也不知一身骨肉血肤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竟比那扶不上墙的烂泥还要黏人。
    刀剑交击之声层出不穷,砍瓜切菜一般干脆利落得紧,偏偏双方战况却堪称胶着。
    这时,终是更有对敌经验的熵泱神君一夕打破僵局——以剑尖自面前的漆黑胸腔中.挑出了一丝金光闪闪的东西,那被开了膛的妖物终于厉啸一声,再也爬不起来了。
    熵泱神君见状指点道:“右锁骨而下两寸半处,是其死穴。”
    荧惑星君依言行事,剑剑破胸而入。
    不多时,天界二人组便已完全占据主动。至雅莲池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浮尸,乍乍然一入眼甚是凶残壮观。
    我抹了一把头上多余流下的冷汗,松了一口气,软着身子背靠门框。
    却见万尸丛中,一只成功装死的四眼妖物,竟如凡间农女一般学会挑起了软柿子,张着满嘴外翻的犬牙蹿到了我面前。
    “点绛!”殿那头熵泱神君急喝一声。
    刀光,血色,一起一伏的光影乍然停息。我从满目血色的怔楞中回过神,熵泱神君已半蹲一旁、揽着我的肩,急声问道:“点绛,可有受伤?”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尚在呼吸,只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望着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几乎能当一面镜子用,便对着.两面剔透敞亮的明镜.摇了摇头:“……没,没有哪里痛。”
    荧惑星君砍杀最后一只敌人后.也走了过来,瞥了瞥我面前地上、没入妖物胸口的轻薄骨刀,再与上头精心镶嵌的十八颗冥兽眼珠纷纷对视一眼,最后赞了一句:“不偏不倚、恰好两寸半,点绛仙子倒是好眼力。”
    我全身颤个不停、很好地诠释了抖似筛糠是为何意。扯着嘴角勉强挤出来一个笑,算是回应了这句称赞之语。
    荧惑星君并不计较,提剑而出、应是欲寻些人来打扫战场。
    我发了半晌呆,直到瞧见面前刀背上的眼珠子.正拼命朝我抛媚眼,才想起应该快些把它拔出来,随后至少得泡上三天、再好生洗洗。
    可谁料送进去容易抽出来难,拽着红绸拔了好半天,也未能令.卡在胸骨缝隙里的刀刃.移动上半分。
    熵泱神君许是瞧不太下去,施了一把援手,轻而易举将我的裁纸刀全须全尾地抽了出来。向着身侧随意一挥,上头血迹便全然消弭洁净如新。
    他将刀柄这端递与我,嘱咐道:“仔细收好。”
    我点点头、刚要伸手接过,却难得眼尖地发现.他袖口之下.有一道半掩的血痕,掀袖一看,惊道:“你被他们砍伤了?!”
    快而又轻地将血迹抹尽,未见伤痕,应是交战过程中不小心溅到的,便又问道:“这些东西的血有毒吗?”
    熵泱神君俊容微肃,眼底却似有什么东西悄悄绽了开来,直视与我道:“无碍,我自成神之后,便是毒煞不侵之身。”
    一口浊气长叹出去,我这会儿才当真是腿软的不行了,直接就着这人的手臂彻底滑到地上,口中喃喃道:“这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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