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叹了口气:“可不嘛,师座一句话都没说,就看了高建峰一眼,建峰也是一言不发,和周妈打了个招呼,抬脚就跟着他爸走了。”
    “唉,我看此行是凶多吉少了。”刘京拎着高建峰的书包摇头晃脑地说,然而下一秒,他动作倏地一窒,整个人呆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向大门外,“我、操……”
    校门口正停着辆白色桑塔纳,一个军官站在车边,面沉如水,五官依稀和刘京有四五分像。
    “我操,还真通知到院里去了?不会又做全院通报批评吧,操,至于的嘛……”
    可惜抱怨没用,刘京他爸显然也是不多话的人,冲着他一招手,又指了指汪洋,意思是叫俩人一块过去,他顺路把姓汪的小子也拎回去交给家里人收拾。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最后灰溜溜地上车去了,夏天这头尚有句忐忑的话没来得及问,他惴惴不安地想,高建峰他爸总不至于怒到动手打儿子吧?
    心里藏着事,晚自习的时候,夏天溜出去打了个电话,他假装要请教高建峰几道物理题,态度拿捏得诚恳而客气,不想电话虽然是李亚男接的,她却依然用柔和的语气婉拒了夏天,只说建峰不大舒服,已经睡下了。
    夏天皱眉听着耳边的忙音,感觉心里越发的七上八下了。
    让人更焦虑的事还在后头,接下来两天,高建峰连续请假没来学校,到了第三天中午,夏天实在按捺不住,直接跑去问刘京他们究竟什么情况。
    “不知道。”刘京摇着头说,反正那天回家,他是被爸妈狠狠收拾了一顿,老妈活活数落了他一晚上,不过得亏有她拦着,不然他爸的皮巴掌早糊上来了,他想起来就一阵气闷,“这事全院通报批评了,点名道姓的,够没面儿的,反正我爸是气个半死,就高师座那脾气,那要面子的劲儿,没给气背过气就算好的了。”
    他吐完槽,方才注意到夏天脸上的焦灼,赶紧又找补说:“嗐,你也用不着太担心,高建峰那么大人了,他爸再狠还能打他一顿么?好歹也是亲爹……”
    一句没说完,半天没吭气的汪洋极不给面子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亲爹”这个说法表示出了十足的怀疑。
    “我晚上去他家看看。”夏天想了想说。
    “歇菜吧,”刘京摆摆手,“进不去,师座的禁闭那是与世隔绝、牢不可破,谁都甭想探监,以前我们就试过,没戏!”
    顿了下,他又吸溜口气:“不过要说你是生面孔啊,没准师座能给你点面儿……”
    汪洋老实不客气地又从鼻孔里哼了一记,以示对这个所谓的“面儿”也完全不看好。
    里子面子什么的并不重要,高克艰有他的铁律,夏天也有他的执拗和不屈。
    等到这天下午放学,夏天径直去了高志远就读的学校。
    小学门口总是车水马龙,赶在放学点,门前被家长围得是水泄不通,夏天不错眼珠地看着,生怕错过了高志远那么个小只男生,直盯得眼睛都花了,稍稍一扭头,却惊悚地发现高克艰正站在路边不远处的地方。
    夏天赶紧别过脸,他有些怕被高克艰认出来,可即便认不出,他心里也知道有高克艰在,等会高志远怕是很难和自己说上话了。
    又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只们走了出来,高志远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一边和女生笑眯眯地聊着天,他目光一扫,一下就看见了人群前头的夏天,然后,他那位近来永远黑着脸的老爸,便在此时快步迎了上来。
    高志远跟老爸打了个招呼,忽然间步子一顿,他懊丧地拍了下脑袋:“呀,我把数学书给落教室了,爸,你稍微等会,我马上去取啊。”
    望着他仓促转身往回跑的背影,夏天一阵失望,他不想让高克艰发现自己,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小卖部里。
    直到学生们都快走光了,他还是无计可施,心烦意乱之下决定先回学校,前脚刚迈出门,迎面就碰上个小女孩。
    “你是夏天么?”小女孩仰着脸问。
    夏天不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高志远让我把这个给你。”女孩伸出手,掌心处有一张小纸条。
    原来借口去取数学书,实际上是去写了张小纸条,真不愧是学霸的弟弟,果然一样机智啊!夏天顿时来了精神,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小女孩笑着挥了挥手,“那,叔叔再见。”
    夏天茫然抬眼:“……”
    差辈了吧,莫非因为高建峰下落不明,自己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叔叔……这是闹哪样嘛!
    不过小孩子大抵就是这样,见着个成年人,不分岁数一律称呼叔叔阿姨,好像自己当年也没少干这种没眼力价的气人事,算是一报还一报吧,尽管想起来还是禁不住会涌起一股蛋蛋的忧伤。
    旋即,忧伤便止步不前了,能有高建峰的消息,别说是被叫叔叔,哪怕是叫他一声爷爷呢,夏天自觉也能慷慨地认了。
    打开纸条,高志远清秀的小字映入眼帘:建峰同志被关七天紧闭,人在楼顶的小阁间里,勇士,开足马力,想办法去探监吧。”
    合上纸条,夏天总算长出了一口气,继而一个主意,已经在脑子里应运而生。
    当天晚上下了自习,夏天驾轻就熟地翻墙溜出了学校,跟着去吴记买了份宵夜,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来到了高建峰家楼下。
    二层半的小楼,最顶层有道斜坡,那下头就是所谓的阁间了吧,再看看周遭,墙面上有一道外露的管道,和隔间的窗户有一臂长的距离,他站在楼下思量着,直等到屋里的灯熄灭,四下无人经过,这才再次翻墙而入,之后将宵夜袋子挂在手腕上,后退几步,蹭地一跃攀上了那根管道。
    第31章
    高建峰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看书, 白天睡多了,他此刻一点困意都没有。
    禁闭的生活晨昏颠倒, 开始那会儿, 他还庆幸自己能借机睡个懒觉,结果一不小心睡多了,生物钟全被打乱掉, 没过两天就只能人在东八区,过得却是标准的欧洲时间了。
    这倒也还罢了,就只是睡觉的时候老得趴着,稍微动上一动,背上总能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下手还是那么黑, 他无奈地想,用胳膊肘把身体又撑起来一点, 虽说他爸只打了他一下, 且这一下完全是他自找的吧,但用武装带抽人,还真是挺疼的。
    那天父子俩沉默着回到家,高克艰固然已是怒发冲冠, 直想下狠手抽儿子一顿,他就像一座酝酿着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然而心里却又完全不明白儿子每天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打架惹事、带着院里的孩子胡闹,如同那个年轻警官说的似的,一身可笑的义气, 拙劣地效仿着帮派大哥的行事风格。
    高建峰对他爸的愤怒早就习以为常,家里一贯实行军事化管理,高克艰从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学会的惩戒方式只有关禁闭,他看着黑口黑面欲发作的人,只说了句:“你自己打电话去跟学校请假。”
    话音落,他已十分自觉地准备上楼搬进小黑屋去了,高克艰却在此时顺手拽起一根武装带,扬声喝令他止步:“你站住。”
    高建峰不明白他还想说什么,慢悠悠地背对着他停下来,在原地,凭空站出了一种漫不经心似的懒散。
    他回眸,瞥见那根武装带,于是凉凉地说:“你要为这件事,我是不可能站着让你打的,省点力气吧,反正我也不会喊疼。”
    高克艰凝视着他,罕见地并没立时发火,却突然沉声问:“你妈妈留给你的那封信呢?”
    听见这句,高建峰的表情僵了有两秒,方才那股全不在意的状态,瞬间在他身体周围凝固住了。
    高建峰垂下双眼:“我没看。”
    高克艰依然凝视着他:“我问信呢?”
    高建峰蹙眉,略微顿了下:“丢了,如果你是为这个,那我让你打。”
    高克艰的怒气膨胀到极点,盯了他良久,手迟迟不曾抬起,直到高建峰彻底转过身,他才咬牙切齿地照着儿子的后背抽了一记,再之后,他就被李亚男死死地拦住了。
    夫妻俩后来争执些什么,高建峰完全没再去听,反正无非是一个说他满身纨绔,另一个则指责对方永远简单粗暴……
    都是无解的话题,怎么吵都吵不出任何结果。
    但那一下打,高建峰自觉挨得一点都不亏,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想,就算是为怯懦、为逃避付出的代价吧,不过“纨绔”这两个字的指责,他无论如何不会认,他有时候甚至怀疑高克艰到底知不知道这词的含义,他们父子对此的理解偏差也太大了吧。
    想到这,他睁开眼,轻轻地哂了一哂,他和老高三观从来就没合过,真要能为一件事意见统一,那才是活见鬼了呢。
    说起闹鬼,好像外头是有那么点不对,高建峰竖起耳朵,察觉出有人在窗外,跟着那人还在窗户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一没做亏心事,二大院里绝没可能进贼,高建峰一骨碌爬起来,他本来一个人在屋里就没穿上衣,这会儿更是顾不上套一件,挪了两步蹿到窗前,一把掀开了窗帘子。
    夏天爬个两层半楼,丝毫不费力,就只是姿势不大美观——阁楼的窗户外有个伸出来的狭窄窗檐子,人要想站上去,身子就得紧贴着窗户,那窗户面积不大,高度也很低,他不得不半蹲着,一只手扒住窗台一角,另一只手拽着窗棂上突起的部位。
    看上去,就像一只cosplay失败了的蜘蛛侠……
    “蜘蛛侠”才站稳定好神,就听见哗啦一响,他整个人被高建峰狂躁的拉窗帘动作吓得是一哆嗦,差点一个没抓牢大头朝下栽歪下去。
    高建峰看清楚了窗外的人,不由也惊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2.5层,掉下去虽说死不了,摔一下可也还是挺疼呢,忙又朝窗外那位侠客摆了摆手。
    夏天颇有默契地向旁边蹭过去,等高建峰打开窗,他赶紧弯腰低头爬进屋,想想自己此刻的姿势肯定也好不到哪去,他心里忽然就有点迟迟地后悔了——刚才蹲窗台前应该先琢磨下的,赖好摆个不那么尴尬的pose也行啊。
    所幸从头到尾,夏天动静都很轻,没惊动不该惊动的人。进了屋子,他终于松口气,冲高建峰笑了笑,继而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对方精赤着的上身上。
    之前在黑河边,他就已经见过高建峰如此这般模样,但那回人家是从冰窟窿里钻出来,他手忙脚乱急着地给人家裹大衣,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地去品评打量。
    但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月色如水滑过窗棂,树影婆娑摇漾,少年目似寒星……怎么看,都非常适合去正面观察欣赏。
    高建峰略微侧着身子,他身型薄,腹部明显只有一层皮,隐约可见两条人鱼线,到底是练长跑出来的,几乎没什么体脂含量,显得劲削有力,尽管还没摆脱少年人的骨骼形态,但肌肉已有了些棱角,既流畅又紧实,更兼着那两道锁骨,尤为地舒展漂亮。
    夏天不大好一直盯着瞧,微微垂下些眼,遮遮掩掩地却一直没从那具身体上移开视线。
    理智呢?自控力呢?似乎都已喂了狗……
    “你怎么来了,哎劳驾先回个身,帮我把窗户关上。”
    高建峰一句话,可算是把夏天拉了回来,他顺手先把挂在手腕上的袋子摘下,丢给高建峰:“给你带的,另外,觉得惊喜吗?”
    惊喜……要说高建峰眼里的神情,明显是惊多过于喜,不过随着他问完,倒也慢慢溢出些笑意:“挺惊的,你胆儿够肥。”
    趁着他关窗,高建峰匆忙从椅子上扒拉出一件上衣迅速套上,兄弟之间坦诚相见原本没什么,可他后背上还有一道红印子,有碍观瞻,还是不展现出来的好。
    等夏天再转身,就看见衣冠整齐的高建峰笑着看了自己一眼:“体贴啊,还知道带宵夜来,你这么爬上来就不怕下头人听见?”
    夏天回想一遭:“不能吧?经过二楼的时候,我动作挺轻的,应该没被发现。”
    高建峰掏出吃的,咬上一口含糊地说:“不一定哦,老高警惕性很强的。”
    夏天顿时有点慌:“不是吧,那他会不会突然查岗?”
    说着,他看向这个小阁间,屋子不大,东西不少,一张床还是一米五宽的那种,除了房门,右手边还有一个门,估计不是储物间就是厕所,嗯十有八九是厕所,关禁闭的地方哪能不配备个齐全。
    见他一脸紧张兮兮,高建峰轻笑了一声:“逗你呢,真听见早上来了,踏实坐着吧。嗯,你要来点么?还热乎着呢。”
    夏天一颗心落进肚子里,慢慢坐在了椅子上:“这么晚了,你自己吃吧。现在每天只能吃你阿姨做的饭了吧,就当打打牙祭好了。”
    高建峰一笑,拿起桌上的表看了眼:“都十一点半了啊,那你等会别回去了,在这儿将就一晚吧。”
    这可是他自己开口说的,和上回邀请住家不一样了,这次没有别的房间可选,夜深人静,孤男寡男眼看要共处一室,要说这气氛……其实也挺不错的……
    高建峰丝毫没察觉自己正在引狼入室,继续大大方方地说:“谢了啊,下回人来就行,不用带东西。”
    “还有下回?”夏天扬着眉笑,“也就你成绩没得说吧,要搁别人旷课一周,周妈非得疯了不可,你爸……”
    他忽然顿住话,想想还是别火上浇油了,于是诚恳地转换话锋:“我听刘京说了,这事,算我连累的你。”
    这头还没诚恳完,高建峰已边喝水边冲他摆手:“谈不上啊,就是没你,华子早晚也得跟我来这么一出。”
    夏天明白这道理,干脆也就没再罗里吧嗦,不过他很庆幸高建峰没说什么“甭管是谁,我都会为他出头”那类话,倘若真这么说了,他觉得自己那点心血就算是白白泼洒一地了。
    高建峰见他不吭气,越发宽慰似的笑笑:“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多大事啊?实话说,我现在每天过得不知道多自在。”
    是不错,夏天往床上看过去,见枕头边上放着一摞书,足见他这几天也没少用功。高建峰成绩好,一则源于学习方法和思维方式,二则也是因为肯下功夫,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一样会按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去复习。
    即便天分再好,也没有人能随随便便玩似的成功。
    而除了复习资料,那一摞书里还有高建峰常看的编程教材,在往床尾看,挨墙角处放着一个小电视,旁边堆着有十好几盒录像带。
    日子果然是挺惬意……
    “要不你先去洗个澡?”高建峰看他无所事事的模样,开口建议说。
    夏天翻了两道墙,爬了两层楼,身上沾着不少土,的确是想好好洗洗了,“我没带衣服。”
    “穿我的。”高建峰的衣服全堆在椅子上,他顺手拿了一身干净的,“给,上回我穿你的挺合身,话说你好像比刚转来那会儿长高了。”
    他站在夏天面前,自然而然地一把拉起他,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比划,指尖堪堪蹭着发梢而过,让夏天从头皮到半边脸都感觉到一阵麻酥酥的电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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