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开始前, 夏天认认真真研究了一遍高建峰历次考试的失误点。
    数学、物理基本无失分的可能,化学相比起来, 有机部分偶尔会错上两道题, 看上去也没什么规律,反倒像是手滑的结果,英语更是完全不用担心, 剩下扣分最多的科目也就只有语文了。
    不愧是不做笔记的人,高建峰的阅读理解做得可谓相当任性,根本不按套路来,大概还夹杂着他自己的所谓理解吧,至于作文, 夏天摸着良心说,觉得真的有那么一点点, 一言难尽……
    平心而论, 高建峰字写得不错,但卷面并不属于赏心悦目的类型——涂改的痕迹太重。虽然也会按三段式夹叙夹议,却架不住思维奔逸,别人是指哪打哪, 他则是打哪指哪,且手里一支笔完全跟不上思路, 明显是想表达的内容过多。
    总之看上去凌乱不清晰, 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会冒出两句文采还不错的句子,然而依然没有什么卵用。
    夏天边看边叹气, 想起高建峰书架上的课外闲书,好像都是标准的直男阅读物,好比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以及各色内容良莠不齐的武侠小说。
    关于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其实到底有什么好看?满纸透出来的全是浓郁的直男癌,唯一一段隐晦点的情,还是燕青小乙哥和渣男卢员外的,但到最后……似乎也无疾而终了。
    鉴于高建峰阅读和欣赏水平实在堪忧,夏天掩卷沉思,琢磨起要不要介绍王小波来给他看看,这个时候,王小波的那篇《东宫西宫》也不知道写成了没有……
    当然,夏天只是吐糟加想想,在明确知道该如何放水之后,他和八中所有毕业生一起,完成了被压缩为两天的第一次模拟考试。
    至于结果,十足令人“惊喜”,他愣是比超长发挥的高同学足足低了有四十多分。
    高建峰再次以一骑绝尘的姿态,把一众苦逼兮兮的同窗们遥遥甩在了身后。
    夏天对自己的成绩尚算满意,其余的人可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自习课上,教室里明显比平时要安静,没人再问东问西,而夏天也趴在桌上假装“分析”错题,高建峰就在这时,伸过手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嗯?”夏天侧头看他。
    高建峰从不会欲言又止,不过考虑到周围还有人在,他压低了些声音问:“你是不是……受上次的事影响了?”
    这么问,是因为他觉得夏天不该和他相差这么多分,他看过夏天的卷子,物理、化学分别都有审题不严谨出的错,马虎成这样,是心不在焉吗?他想来想去,觉得能影响夏天的,也只有不久前继母找上门来那件事了。
    夏天却被问得挺开心,感觉从心里正一点一点摇曳着开出一朵小花来,要不是极力克制,他脸上现在就能带出幌子。
    被什么影响了呢?你啊,他十分愉快地想,同时也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谨慎地去算计该错几道题,等高考真正来临的那天,他会尝试着去突破和超越一下自己。
    反正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年级排名了。
    夏天胳膊支在桌上,撑起下颌,歪着头给高建峰展现了一记轻松的微笑——他实在装不来自己没考好:“没什么影响,你都帮我处理得那么好了。一会儿放学去吃饭吧,请你吃孜然夹馍,嗯,我想吃了。”
    高建峰蹙眉看着他,感觉这小子确实心情不错,回答个问题还摆出这么一副销魂的姿态,眉眼都带着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没事就好,那什么,等会借我语文笔记复印一下。”
    嗬,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夏天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随即开始在脑子里回忆,自己的语文笔记里有没有夹杂一些不伦不类的小感慨,或是……什么不该出现在上面的名字和别称。
    考完了不管好赖,总算可以略微放松一下,大抵一模还是极具参考价值的,以至于连夏山河都知道该打个电话来,问问儿子的成绩情况。
    听着陌生的声音,夏天只觉得烦躁。夏山河前阵子去了县上的洗煤厂,经常值班,有段时间甚至没怎么回家,对于丁小霞母子上省城来,他根本无暇顾及。而在他看来,事儿能办成自然是好,办不成也无所谓,反正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都已经在和陈谨的那场恋爱中耗光了,陈谨死了,他也就浑浑噩噩地活着,对夏天谈不上移情,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冷漠而疏离,时间久了,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去关心。
    但儿子能有个好前程总归不错,将来考上大学,再找份好工作,就可以为家里分担开销,夏山河别的不说,对夏天离开后就再没管他要钱这事,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
    夏山河不懂报志愿选专业,只能潦草地听潦草地问,夏天当然知道他不关心这个,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不算太客气地点明,要夏山河看住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上省城来可以,但别指望再去打扰“亲戚”,陈帆和他们没有丁点关系,更不可能帮他们一分一毫。
    夏山河没想到被儿子教训了,当老子的自觉陡然爆发,在电话里扬起了嗓门:“你就这么和我说话?那是你继母,也就是你妈妈,长辈的行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字辈来指手画脚。”
    夏天冷淡地说:“有长辈样,才配叫人尊重,她什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妈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没有什么额外的妈,请你把她看好了,如果再来找麻烦,我绝不会像这次这么客气。”
    儿大不由爹娘,夏山河对这几句没人情味的话有些无从招架,其实打从夏天收拾夏大壮那会儿起,他就已经觉得这孩子变了,他管不住了……
    而世上还有什么比小字辈翅膀硬了,以及承认自己鞭长莫及、力不从心更能让一个成年男人深感郁闷绝望的?
    夏山河不满意,但还是不情愿地答应了,他得为自己打算,所谓养儿防老,这么看,老夏家日后能有出息的也就只有夏天了,为自己将来晚年考虑,他不能把大儿子得罪的太狠。
    可他的承诺又太一厢情愿了,丁小霞和他早就不同心,夏山河镇日忙着厂子里的活,只兑现了看住丁小霞不让其人进城的话,却完全不知道人家成日在忙乎些什么。
    很多事说起来都离不开一个“巧”字,丁小霞那时节在公车上撩狠话,可脑子里也仅仅有个苗头而已,市政府、省政府大门朝哪开她都不清楚,谁知回去之后,她却意外地发现,机会来了。
    起因是她平时来往不多的表哥,其人在邻村做了三年村委书记,成功带领全村人民发家致富了,一不小心,这番事迹就被树立成了典型,在省内各大报纸占据了不少版面。白马村的村长少不得也要虚心取经,隔三差五便请其人来谈谈经验,本村村民们也都积极参与,毕竟是发家致富嘛,人人都争先恐后。
    听说下个月表哥就要上省城开会做报告,丁小霞抓紧时间,把人请到家里,好酒好饭一通招待,席间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酸的模样弄得人家表哥差点没吃下饭。
    她罔顾事实,大肆渲染他们母子如何被夏天欺负,夏大壮又是如何被夏天打成重伤,村里人人都知道,无奈当时夏天要进城了,她想着他从小没娘身世可怜,心一软,当时就没和他再计较。
    哪知这回进城去看他,却被他挑唆了亲戚把他们母子撵了出来,两个人无处栖身,只能在火车站将就了两晚,都如此凄惶了,夏天还放话说要再敢来烦他,将来指定不给她养老送终。
    活脱脱就是个新时代继子嫌贫爱富,不认含辛茹苦糟糠继母的范本。
    表哥听得勃然大怒,痛骂之后,想起了问题关键:“他打了大壮,那时候你就没上医院开具个证明?”
    丁小霞可怜兮兮地摇头:“我哪懂啊,就在卫生所开点药对付过去了。哥,你意思是不是得有证据啊,那卫生所的大夫、护士能证明不?”
    “唉,当时怎么不长脑子,这些啊,都只能算是间接的。”表哥恨铁不成钢看着她,“要说你们这些人呐,就是愚昧,什么事都捂着掖着,老想着家丑不可外扬,结果怎么着,把证据全弄没了吧。”
    丁小霞巴不得家丑扬遍全天下,眼珠转了转,她问:“这事村里人都是见证,左邻右舍有眼睛的全看着呢,要让他们出面作证行不?”
    表哥想了半天:“写个证明材料吧,这口气咱得出!甭管什么时代,尊老爱幼、孝敬长辈那都是必须的,这种人就算进城考上大学,人品低劣迟早也是社会蛀虫。你尽快让村里人写材料,集体签上名,等这次上城开会,我找个机会把问题反映给相关领导。”
    丁小霞听得喜不自胜,半晌又期期艾艾地说:“那哥,你和我一道去说说呗,有你在,他们估计还愿意帮忙,要不,这年头谁爱管别人家事啊,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看旁人笑话的。”
    表哥熟知基层风物人情,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当场点头应下。
    由丁小霞主导的这场把“城里人”拉下马的行动,旋即就开展得如火如荼了,而村里最后一个知情的,却是她那个傻兮兮、全程被蒙在鼓里的丈夫夏山河。
    此时,远在百公里外的省城,连日来也并不消停。
    新一轮的严打开始了,扫黑除恶,扫荡黄赌毒,在那个年代里,这种类似于“运动式”的行为本身,难免也会出现一些过于激进的地方。
    赵盛华兄弟俩都被波及了,二人收到消息迅速南下,留下一众小弟们守着自家那点地盘,其中就包括那个曾经被夏天一板砖拍花了的皮夹克倒霉蛋。
    撑腰的大哥不在了,倒霉蛋其实也算安分,每天最多在街面上撩个闲、张个势、吃饭赊账不给钱,都算不上是什么能要命的勾当。
    这日夜半打完麻将,他晃荡着去街口常去的一家肉饼店买夜宵,肉饼店小哥是外地人,平日老实本分、寡言少语,被他赊账赊得都麻木了,一声不吭给他包了两张饼,钱的事一句都没提。
    倒霉蛋赢了两把钱,心情一好,嘴巴越发的欠,胡噜起肉饼小哥的脑袋揶揄地说:“这大半夜的也没几个客人,至于这么勤奋吗?还不跟媳妇耍去,龟儿子,就你这样的,回头脑袋顶上都冒绿光了,自个儿还不知道呢吧?”
    他光顾着耍嘴,没留意到肉饼小哥的脸色当场变了——的确是绿了,小哥早起进完货,回家就发现老婆没影了,只留书一封,上头罗列着他的各种无能、各种没出息,一字一句简直罄竹难书,最后还不忘了预言,他这辈子都是个当乌龟王八蛋的命。
    倒霉蛋见他不言语,更觉得欺负起来挺好玩,怀着恶意乜了他一眼:“龟孙儿,什么时候伺候好爷,爷给你发个老婆吧,不就是女人嘛,你那话不行也没事,让她给你口活,就是你丫这三棍子兜不出屎来的样,哪个娘们儿能正眼瞧的上你啊。”
    说完,他心满意足了,嘴里哼着走板荒腔的小调,踱着步子慢悠悠地出了门。
    激愤之下,被压抑的情绪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点就能引燃,肉饼小哥耳边充斥着刚才侮辱性的戏言,眼前闪过老婆留书里的那些字句,恶意蓦然从两肋生腾起来,他抽出剔排骨用的的那把尖刀,连油都没抹一下,攥在手里,明晃晃地就追了出去。
    凌晨时分,万家灯火都熄灭了。在幽暗小胡同里,前头的人一摇三晃,后头的人跌跌撞撞,两个人一把刀,可怜倒霉蛋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被见血封喉,跟着又被泄愤似的连捅了十几刀。
    血流成河,死状惨烈。
    在几个小时以后,他这幅尊荣把清早起来倒马桶的老太太惊出了心脏病,老太太人还没等送到医院,就在救护车上一命呜呼了。
    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两条人命突兀地被终结了,等肉饼小哥回过味来,事情早已不可挽回。第二天晚上,他趁着天黑,匆匆忙把物证扔进护城河,之后乘最早一班火车逃离了这座城市。
    留下一桩悬案,在严打期间,让市局的人从上到下都感觉到了一种恶意的挑衅。
    这是一起恶性凶杀案,市局领导对此相当重视,层层压下来,要求分局立军令状限时破案。这时候,尚且没人能想到起因只是为了两句闲话,分局的刑警顺理成章选择从仇杀的角度入手调查。
    经过地毯式的摸排,刑警罗列出了大半年以来和倒霉蛋有过过节的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自然也就了解到,去年冬天赵盛华曾为倒霉蛋出头,和军区大院子弟有过一场较量。
    按理说都是学生,主要涉及的人员还是高三学生,在这个时间点不该去扰乱军心,刑警队副队长坐在八中会议室里,想当然地遭到了来自校方领导的反对和抵制,可这位刑警副队长被压力所迫,心情本就不好,更早就不满于有些权贵子弟,就算心里知道,本案不太可能和这群少年人有关,他仍然还是想他们点颜色瞧瞧——别以为仗着出身好,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横行无忌,高三怎么了?有空约架,就能有空接受问话!
    高建峰被无可奈何的周妈叫出去时,包括夏天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觉得怎么样,但随着那天有份参与的人一一被叫出去,毕业生们终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平日里遗世独立的四层突然间热闹起来,学生们奔走相告,众说纷纭,无奈办公室所有老师集体缄默,将消息瞒得死紧,这时候又没有先进的通讯工具,学生们只能瞪着俩眼瞎猜测。
    等到最后一节课结束,夏天急急忙忙冲出教室,才发现汪洋和刘京两个丧眉搭眼地站在门口,让他帮忙把高建峰的东西收拾好,一会由他俩给带回去。
    而整整四十五分钟时间过去了,这两个人都回来了,高建峰却再没露过面。
    第30章
    刘京虽然一脸垂头丧气, 但还是抓紧时间给夏天讲了下刚刚发生的事。
    他们一群人是集体被叫去会议室的,那位刑警副队长来者不善, 见人齐了, 即刻要求所有老师都退出去,摆出了一副关门审案的架势。
    可周妈是个多么护犊子的人,哪能让他轻易得逞, 她断然拒绝说:“都是学生,有好几个还未满十八岁,起码得有监护人在场吧,我请问下,他们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吗?”
    要真是的话, 直接带走审讯也就是了,还用得着跑到学校来问询?不就因为不是嘛。
    八中是全省最好的学校, 省委领导一贯重视该校建设, 周妈身为特级教师,什么样有头有脸的干部没见过,当然不会被一个刑警队长给吓唬住——虽说其人横得要命吧,他完全不理会周妈的质问, 直接对着高建峰一通喝问,让他把和赵盛华的恩怨, 一五一十全都交代清楚。
    “哎你说流氓找茬,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也太他妈的可笑了!”刘京扬着他的良好市民脸,越琢磨越愤愤不平。
    “高建峰怎么回答?”夏天问。
    刘京:“他说没恩怨,认识但不熟, 叫个板打个球,问是不是这个公安局也要管?”
    双方态度都不怎么温和,可以想见,刑警副队长定然十分气不顺。
    副队长于是接着问:“去年12月中,在黑河老渡口和赵盛华一伙人干什么来着?起因是什么?”
    高建峰听到这会儿,猜测是华子那帮人出了事,却哪里想得到其实是个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小人物横死街头,他冷淡地应道:“日常约个比试,顺便冬泳锻炼身体。”
    副对长目光阴沉地瞪着他:“锻炼身体是吧?你没打伤华子的人,他会找你锻炼身体?”
    说到这,他声调突然拔高了:“说!你和赵东金有什么过节?”
    赵东金就是那倒霉蛋的名字,高建峰真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但脑子稍微转转也能猜得出。而警察明显是在套话,他心里想,赵东金是夏天打伤的,如果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警察真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不叫夏天来问话。
    显然,他们是只知其一,尚不知底里。
    就在此时,高建峰身后有人想要出声说话了,那人应该也想到了夏天,这头刚预备开口,高建峰却已经先声夺人。
    “我把他打了,所以华子约我去黑河解决这件事。”
    “原因?”副队长盯着他问。
    “没什么原因,”高建峰耸了耸肩,“看他不顺眼。”
    一旁的周妈猛地吸了一口气,高建峰打架不稀奇,基本上是从小打到大,她还记得高一那会儿,有外校学生找茬截八中孩子,高建峰当时就是带头平事的,这家伙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可也绝不会因为看人不顺眼就动手,她禁不住暗骂了一句瘪犊子玩意儿,非得明着跟警察来横的是不是!?
    高建峰还真没打算耍横,他只是想既然没查到夏天头上,就没必要再卷进来一个,顿了顿,他继续说:“人是我打的,架也是我约的,其他人全是凑热闹去的,有什么事,你直接问我就行。”
    副队长冷笑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挺牛逼是吧,跟我这儿充大哥范儿?是不是还打算建个帮派组织啊?”他顺势看了看周妈,“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好学生,正在积极准备迎接高考?哼,我今儿可算见识着了。说吧,7号晚上十点到十二点,都在哪儿、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一个一个挨排儿说。”
    就这么连呵斥带讽刺挖苦,足足折腾了有四十多分钟。副队长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所有人在那个时间点全都在家里,有充足的人证,不过副队长倒也很享受逼问这群半大小子的过程,别看有些人平时挺拽,但到底没见过这种阵仗,说话时语气吞吐,难免还有些露怯。
    临走时,副队长点上了根烟,目光犀利地扫过高建峰的脸:“规矩点,你们和别的学校学生约架斗殴,我们手里都掌握着情况,在我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没用,回头自然有人收拾得了你。”
    话音落地,他带着人扬长而去,推开门的一瞬,刘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所谓能收拾高建峰的人,赫然已站在门外了。
    “他爸来了?”夏天想起高克艰,心里不由也有点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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