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连说了两个“你”,都没能继续吐出半个字来,毕竟是在深宫中摸爬滚打过多年的人,没一会儿,便理顺了其中关窍,冷冷扫一眼面前贵妃,斥道:“狐媚,不知廉耻!”
    锦书被她骂了,却不动气,只扶着宫人的手,往一侧长凳上坐了,含笑道:“我听说贤妃出身大家,规矩更是连先帝都夸过的,怎么见了我,连行礼都不会了?”
    倘若这个冠压后宫的柳贵妃是别人,是任何一个贤妃此前没见过的女人,即使是个出身低微的宫人,贤妃也都能忍,可偏偏是从前的二皇子妃姚氏,却结结实实踩在了贤妃心肺上。
    贤妃怒的几乎站不住脚:“狐媚惑主的妖孽之辈,也配叫我见礼!”
    “我狐媚惑主?”锦书淡淡的瞧着她,道:“那也得惑的了才成,贤妃将自己说的这样高风亮节,又将我说的这样一文不值,怎么将最重要的人给忘了?”
    “这样大的帽子,我一个人可戴不上,”自宫人手里接了团扇,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信手指了指不远处含元殿:“你不妨去问问圣上,听他怎么说?”
    贤妃从来都知道姚氏聪慧,能言善辩,但真的被她说到自己头上,却还是头一次,不觉一时语塞。
    锦书见她如此,莞尔道:“怎么,贤妃不认识路?没关系,我今日无事,同你一道过去,也无不可。”说完,便站起身,示意她跟上。
    贤妃心中的确怨愤,针对的却是锦书,而非圣上。
    她很清楚圣上的脾气,也了解承安夫妻的情意,要说是承安自己献妻于圣上,或者说姚氏主动献媚于圣上,可信度都很小。
    联系到此前承安被派遣江南,以及圣上在前朝对于姚家的回护,她便知道,这事儿是圣上自己主导的。
    那是御极多年的天子,权柄在握,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更改。
    至少,她不是那个能够叫圣上更改主意的人。
    在圣上将一切遮掩住的时候冲过去将一切掀开,死的只会是她,被圣上厌恶的也只会是她。
    贤妃只是高傲,但并不是蠢。
    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下去,她道:“不必了,圣上朝政繁忙,哪里能轻易叨扰,我宫中有事,这便离去。”
    “急什么,”锦书停下身,叫住她:“你怎么知道圣上这会儿正忙?”
    贤妃面色不由一青。
    “哦,”锦书似乎没瞧见,继续道:“大概是因为先行去过,圣上却没见吧?”
    “不过贤妃也该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她微微挑眉,讥诮道:“备不住,圣上没工夫见你,却有心情见我呢。”
    “——你说,是不是?”
    贤妃脸色难看的厉害,掩在袖中的手指都在哆嗦,然而即使被贵妃挑衅到头上,也依旧不敢回敬过去。
    她不敢跟贵妃一道过去,也赌不起。
    倘若她过去的时候被赶出来,贵妃过去却被迎入,那才是真正将脸面丢尽。
    而依照这半年来圣上对贵妃百依百顺的心性,这种事情绝对是做得出来的。
    贤妃家世所致,合宫里也只被圣上打过脸,然而到了今天,终于又加了一个人。
    更叫她心中郁结的是,即使被打了脸,她也只能忍下。
    将一口银牙咬的死紧,她抬眼去看锦书,恶狠狠的,锦书同样不怵,懒洋洋的看着她。
    终于还是贤妃先败下阵来,屈膝致礼:“臣妾宫中还有杂物,不敢叨扰贵妃娘娘,这就告退。”
    在势不如人的时候,素来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也是很识抬举嘛。
    锦书心中觉得讽刺,扫她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宫中这一亩三分地,从没有能遮掩住的消息,没多久,贤妃与柳贵妃狭路相逢,却被贵妃踩了脸面,这事儿便传的合宫皆知,只叫贤妃恨得心口作痛。
    贵妃的身份是她致命伤,然而贤妃却不敢抖出来,相反,还得帮着遮掩。
    只因那是一把双刃剑,在击伤贵妃的同时,还会损及圣上声名。
    妃妾不知维护君父,本就是大过,更不必说因内宫妒恨,而致使君主威名受损,见笑天下。
    至于借他人之手抖出来,她就更不敢了。
    圣上登基十多年,耳目众多,若说宫中真有人觉得能偷偷做什么而不被知晓,那才是真的蠢。
    到最后,她也只能认了。
    午膳的时候,圣上往偏殿去瞧锦书,想起这事,问了一句:“碰见贤妃了?”
    锦书拿汤匙触了触碗中鲜虾云吞,淡淡道:“嗯。”
    圣上自己不在乎声名如何,倒是怕贤妃说些有的没的,惹她伤怀:“没被欺负吧?”
    “怎么会,”锦书微微一笑,也没遮掩,将自己同贤妃说的复述一遍,道:“圣上倒是一杆好旗,用来遮风避雨,最好不过。”
    圣上很宠爱的笑了笑,温声道:“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既然见了贤妃,表露身份,锦书也不欲再闷在含元殿里,时不时的出去走走,权当散心。
    圣上乐见她如此,只当她想开了,每每得空,便陪她一道散步,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倒也自在。
    这天晚上,二人相携去赏昙花,归殿时,圣上握住她手,道:“明晚是七夕,朕在承明殿设宴,你要一道去吗?”
    这便是想叫她在宗亲与宫嫔面前露面的意思了。
    自从那日见了贤妃,锦书便没了这层拘束,左右姚氏已经死了,她又何必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下半辈子,还不如随意些,图个自在。
    担了妖妃名头,却过得畏畏缩缩,那才滑稽。
    “去吧,”她道:“该来的总要来,遮遮掩掩也没意思。”
    圣上原本也只是试探性的一问,哪知她竟应了,真真是意外之喜,怕她忧心,又温声道:“便在朕身边坐着,没人敢说什么,有朕在呢。”
    锦书微微点头。
    待到七夕这夜,陈嬷嬷亲自伺候她着妆更衣。
    朝云近香髻高挽,簪七凤金步摇,并累丝嵌宝牡丹钗一对,耳畔的红宝花纹金耳环,正红色衣裙昳丽,金红宫纱轻挽,华贵逼人。
    那本是皇后可用的色泽,然而圣上宠她,也没人会在这上头自寻晦气,只当没看见便是。
    至于锦书自己,就更不在意了。
    她本就生的美貌,嫁与承安之后,为谨慎见,多着素净,少有浓艳,骤然如此盛装,当真国色倾城,竟叫圣上失神几瞬,待她到了近前,方才反应过来。
    “美极了。”握住她手掌,圣上道。
    每逢佳节,宫中便要行宴,七夕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次的宫宴,比起此前,叫人多了几分期待。
    隐晦的扫一眼圣上席位一侧的位置,宗亲与宫嫔神情各有不同。
    “听说柳贵妃也要来呢,”一个宫嫔低声同身边人道:“能叫圣上独宠,不知生的如何美貌。”
    贤妃耳朵尖,听得一句入耳,眼神阴鸷,冷冷刮了她一下。
    那宫嫔想起此前贤妃被贵妃打脸之事,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开口了。
    贤妃心思乱的很,倒没打算死盯着那几个低位宫嫔,扫一眼坐在赵王旁边的楚王承安,凉凉一笑,隐约讥讽。
    待会儿,怕是还有一场好戏瞧。
    承安静坐在自己席位上,感觉到贤妃投过来的视线,却也没有在意。
    也好。
    她跟在圣上身边,没人能给她气受,便是被人欺负了,他也会为她撑腰。
    不像他,什么都没有,只能叫她跟着自己低眉顺眼,逢人便先低头。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可心里还是很难过。
    大概是先行饮过酒的缘故,总觉得眼眶里辣辣的,像是有什么要不受控制的流出来。
    他……还是很想她。
    内殿里人声鼎沸,端的热闹,待到内侍唱喏声传来,方才齐齐安静下来,一道起身,恭敬向圣上与贵妃示礼。
    圣上带着锦书往上首去坐了,方才示意众人起身,态度倒是和煦。
    一众人听闻那位贵妃过来,心里早像是猫爪子挠一样,这会儿有了机会,虽不敢直视,却也不免偷眼拿余光去看,想见见究竟是何等美人,竟叫圣上这样爱怜,乃至虚设六宫。
    只是在看了几眼之后,他们便齐齐低下头去,不再抬首。
    并不是忽然明白规矩,而是借此遮掩自己心中惊诧。
    这位柳贵妃,分明同此前的二皇子妃生的一般模样!
    再想到二皇子妃前脚病逝,后脚圣上就添新宠,许多人心中登时了然,目光隐晦的在楚王身上一扫,便面上带笑,只做不知一般,同圣上敬酒说笑。
    天子强占儿媳,这是丑闻吗?
    毋庸置疑,当然是。
    然而在圣上将一切处理妥当,叫人挑不出毛病时,也没人会高风亮节,非要直谏,叫圣上给个交代。
    玄宗夺了寿王妃后,杨氏家族飞黄腾达后,可没人跳出来说什么悖逆伦常,吹捧的不照样是成群结队?
    认死理的人确有,但绝不会存在于依附于圣上的宗室,乃至于身处后宫的妃妾。
    再者,人皆有私,都爱听奉承话,世间有真心喜欢听人进谏的君主吗?
    未必。
    尧舜禹相让,被世人称颂,然而《竹书记年》载:“尧之末年,徳衰,为舜所囚”。
    《韩非子说疑篇》:“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便是因善于纳谏闻名的太宗,也在魏征死后,下令推毁自己为其所作碑石,解除衡山公主与其子的婚约。
    天子也是人,也会心有不豫,即使碍于外界原因暂且忍了,到最后,是一笑泯恩仇的可能性大,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可能性大?
    被一个心怀仇恨,且完全有能力将仇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记恨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刘邦入鲁时,齐鲁儒生为项羽披麻戴孝,恶心到了刘氏天子,一直到文帝时,除去勇于跪舔的叔孙通,朝堂上都没几个出身儒生的两千石。
    归根结底,只要没伤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就没人愿意出头,去撞圣上这个硬钉子。
    到时候真头破血流了,可没人会同情。
    锦书此前是二皇子妃,不受重视,只能坐在偏一些的位置,直到今日,随同圣上一道坐在上首才发现,原来当人坐的高了,能将底下人神情瞧的一清二楚。
    那些眼底潜藏的谄媚讨好,嫉妒暗恨,统统无所遁形。
    那些失意人的惆怅伤怀,也遮不住分毫。
    她没有去看承安,承安也没看她,连余光都没有看过彼此,像是陌生人一样。

章节目录


嬿婉及良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初云之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初云之初并收藏嬿婉及良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