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沈娴让孙权去找袁耀玩,孙权是拒绝的。因为袁术把孙权全家当做要挟孙策的人质困在寿春,这让孙权对袁术的儿子袁耀没有半分好感,别说跟他玩了,看一眼都懒得看。然而在不得不接触袁耀之后,孙权渐渐发现袁耀虽然傻了点,但对自己真心挺好的。
    于是孙权又开始愧疚,因为袁耀把他当朋友,他却怀着目的接近袁耀,还利用了他,眼睁睁看着沈娴把袁耀骗得团团转,有好几次孙权都想着直接告诉袁耀真相让他离远点算了。可是想起每日在自家周围监视的士兵们,想起大哥每天无所事事瞎转悠,看似万事不在乎其实经常无意识地蹙眉……孙权终究是咬着牙什么都没说。
    如果将来袁耀要怨恨一个人……那就恨他孙权好了。
    所以当袁耀终于发现事情的真相、感觉世界崩溃了,对一切破口大骂发泄愤怒的时候,孙权始终垂着头任由他骂。
    沈娴呛了袁耀一通后转头看见孙权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周瑜给拽走了。然后孙权接收到了周瑜意味深长的眼神。
    反正大家到了丹阳就分道扬镳了,从此之后孙权跟着孙策去益州,袁耀跟着他爹留在扬州,大家天各一方,如无意外,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这矛盾解不解开,都没什么必要了吧。
    孙权闷闷地想。
    但看着袁耀那么难过的样子,他也变得难过起来。
    袁耀一个人坐在马车的小角落里面生闷气,孙权几次想凑过去跟他说说话,但是都被袁耀貌似凶狠实则伤心的眼神给吓回来了。
    郭嘉翻过一卷竹简,头也不抬地对窝在自己旁边犹犹豫豫的孙权说道:“你有什么好心虚的。”
    孙权低着头不答话,他觉得十分别扭。
    “哼。”看见孙权的反应,袁耀冷哼一声,抱着胳膊咬牙切齿。
    “哼什么哼。”郭嘉把竹简卷起来,仔仔细细地捆绑好放在箱子里面,然后他抬起头,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袁耀:“你又有什么好委屈的。”
    “你们就会骗我!”袁耀委屈地喊道:“孙仲谋我看错你了!我再也不要搭理你!”
    孙权缩了缩脖子,扁着嘴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向车窗外。
    吴夫人看了看自家儿子那副怂样,再瞅瞅委屈的袁耀,微微皱起了眉头。
    郭嘉失笑,他摇了摇头叹道:“袁公路是怎么教儿子的……怪不得他被袁本初逼得这么惨,连身边最信任的谋士都是别人的卧底。”
    “你凭什么说我爹坏话!”袁耀又将炮口对准了郭嘉。
    “我没有说你爹的坏话呀,我只是实话实说。”郭嘉摊开手,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袁公子,你心中其实已经有考量了,只不过不愿意承认,所以才生了那么大的气,又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无意义的车轱辘话。”
    “你爹把你保护的很好,可惜他没有一直护着你的能力,所以这么做就是在害你了。”郭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话原本不该我来说,但杨长史要杀你,是主公救了你一命,我见不得你说她坏话。”
    “袁公子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忘了吧。”
    袁耀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看着郭嘉纤瘦挺拔的侧影,脸上委屈和不甘的神色渐渐消失。
    他陷入了沉思中。
    害怕袁术或者杨弘的人还会追来,一行人日夜兼程不敢停,终于在两天后抵达了丹阳郡的治所宛陵。
    早就收到孙策来信的吴景匆匆派人出城迎接,然后在来人的帮助下,大家十分低调地潜进了城中,搞得好像是杀人犯逃避官府的追捕一般。沈娴挺奇怪的,总觉得他们就算从袁术手下溜出来了,也不至于在别的地方被这样对待啊。但看孙策和周瑜都没提出什么异议,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这里是孙策舅舅的地盘,真要算起来那也是沈娴的“长辈”之一,还是尊重些为好。
    孙策恶狠狠地叮嘱孙权照看好二位夫人和妹妹,还要提防某些人暗中使坏。说这些话的时候,孙策的目光总是暗示似的往袁耀身上瞟,然而袁耀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直面无表情地微微低头靠在角落里面,既不哭闹也不破口大骂,相比于前几天那副小孩子撒泼的态度,倒是乖觉了不少。
    孙策觉得很是诧异,他摸摸下巴挑眉看向袁耀,似乎想研究一下为什么没过几天袁耀这小子就转性了。这时沈娴发现等在门口的仆人似乎有些不耐烦,她不动声色地皱皱眉头,目光向旁边扫过,看见郭嘉正面带笑意地远远打量着袁耀,稍微一动脑子便知道应该是这人使了坏,把袁耀“教育”了一顿。
    于是沈娴戳了戳孙策的胳膊,对他摇头示意暂时别管这些。
    孙策不太甘心地嘟哝几句,又使劲儿揉了揉孙权的脑袋,把赖在周瑜怀里不愿意出来的孙尚香拽出来扔给吴夫人,然后带着沈娴和周瑜他们去拜见吴景。
    仆人把几人扔在厅堂中就转身离开了,连茶水都没上一杯,而立侍于左右的丫鬟们也都目不转睛地朝前看,挺直僵硬如一尊尊泥胎木偶,似乎根本没发现厅堂中来了人。这下沈娴确定刚才仆人那若有若无的恶意不是她的错觉了。
    看看大咧咧背着手四处转悠、丝毫没有觉察到不对劲儿的孙策,沈娴和周瑜交换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眼神,周瑜轻轻摇头,沈娴则默默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沈娴不愿意相信吴景会出卖孙策,毕竟孙策是他的外甥。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谁知道舅舅安的什么心,万一是在他们来丹阳的途中出了岔子导致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小心些为好。
    少顷,吴景一阵风般地从后门走了进来。
    吴景一见孙策就头疼,他先是让左右都退下,把大门一关,然后瞬间变脸卷起袖子拎着孙策的耳朵就发飙了:“小兔崽子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除了早有心理预期的周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不吭声之外,沈娴、郭嘉和赵云都吓了一跳,沈娴没想到吴景是这个画风,她条件反射就窜到周瑜背后躲了起来,而郭嘉紧跟着藏在了沈娴的背后。
    赵云犹豫半晌,实在是不愿意跟这俩人一同犯二,便缓缓走到了周瑜身边。
    “习惯就好。”周瑜低声对赵云解释道:“吴大人一见伯符就是这副态度……”
    “我懂我懂,”赵云一脸了然地点点头:“爱之深,责之切。”
    “没那么简单。”周瑜神情复杂:“伯符小时候……唉,不提也罢。”
    从周瑜那百转千回的叹息声中,沈娴深刻地体会到了他并没有明说的含义,毕竟孙策那光荣的历史早就在俩人日常的交谈中被他抖了个底掉。
    “舅舅,疼疼疼松手啊!”孙策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绕着吴景转圈:“这、这还有人看着呢!我二弟和三妹都在,您给我留点面子嘛!”
    “你还知道要面子!”吴景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都说说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我什么也没干啊!”孙策十分委屈,大喊冤枉:“这不就是袁大人让我来向您借兵去打庐江太守陆季宁嘛!我也不愿意去,可袁大人的命令我哪儿敢违抗啊!他把我爹的兵马全收走了,一个人都没给我剩下!”
    “小兔崽子你还敢狡辩,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吴景松开孙策被他拧得通红的耳朵,他脸色发白,抬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孙策,声音都是颤抖的:“你你你,你自己从寿春跑出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敢勾结益州使团对袁公子下手!那是袁公路唯一的儿子啊!你知不知道现在袁公路整个人都疯了!他已经在扬州全境发下文书,有谁见到你们了,必须立即上报,抓起来押回寿春!”
    孙策傻眼了:“啥?袁明辉那小子怎么了?”
    吴景没有搭理孙策,他差点儿没忍住就要脱了鞋照着孙策的脸狠狠拍上几下。使劲儿甩了甩袖子,吴景背着双手在屋中来回踱步:“闯了这么大的祸,我这次要怎么保你!你也为你娘想想啊!”
    “不是,舅舅,这么大的事儿您说清楚嘛!您把我都弄糊涂了!”孙策捂着通红滚烫的耳朵埋怨道:“我过来您这里之前袁明辉那小子还好好的待在驿馆呢,他前两天欺负仲谋欺负得起劲儿,看得我都想抽他……”
    “什么?”吴景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孙策:“你说袁公子在……这里?他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啊!”孙策翻了个大白眼:“跟着我们吃好喝好的,一路上谁敢短了他。”
    “不对呀,”吴景倒抽了一口冷气:“袁公子要是没事儿,那寿春那边为什么说他……被你劫持了?”
    吴景终于平静下来了,几人在厅堂中坐好,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对了一遍。
    吴景今天上午刚刚收到寿春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孙策和周瑜胆大妄为罪恶滔天,勾结了益州使团,劫持了公子袁耀离开寿春,叛逃了益州。现在袁术已经派出了大量的兵马沿官道搜索他们的行踪,如果扬州其他地方发现了这几人的踪迹,要立即上报,并且绝对不能让他们逃走,能抓就抓,不能抓就地格杀。
    听到这个消息,吴景心都凉了半截,他差点没背过气儿去。过了许久吴景才缓过劲儿来,他赶忙吩咐亲信去城门外盯着,若是见到孙策等人的行踪,就带他们悄悄潜进城来,一定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这可奇怪了。”沈娴摇着扇子眯起眼睛笑:“袁公子是在我们这里不假,可他并非是我们劫持的,相反我还救了他一命呢。”
    “这位姑娘是……”吴景狐疑地看着沈娴,吃不准她是什么来头。
    沈娴微微一笑,对吴景拱手相拜:“在下益州刘商羽,见过吴大人。”
    “刘商羽?”吴景瞪圆了眼睛,他指着沈娴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
    “舅舅,这是我义结金兰的三妹。”孙策懒懒地包住了吴景指着沈娴的手指:“也是广汉侯益州牧,朝廷亲封的,您不用怀疑。”
    吴景还是没法接受沈娴竟然是个妹子,他一直以为刘弦是刘焉的儿子来着。
    其实沈娴觉得吴景这反应才应该是个正常人。
    “我的事情可以慢慢谈,先说说袁公子吧。”沈娴柔声道:“不知道吴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事情,袁公子现在很好,他也是自愿跟我们来宛陵的,因为他在送我上官道的时候,遭到了袁公路麾下长史杨大人的刺杀。”
    沈娴把事情发生的顺序和因果掉了个转,十句话里掺一句假,连蒙带骗地睁眼说瞎话:“因为某些原因,袁大人确实扣下了益州使团不让出城,我们好不容易离开寿春,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至于袁公子,他担心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路上要是再碰到杨长史的人,恐怕会自身难保,便决定先跟我们一起来到宛陵,然后再麻烦吴大人您派人护送他回去。”
    “只不过没想到,杨长史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我们拼了命紧赶慢赶来到宛陵,一进城就听到这种颠倒黑白的事情。”沈娴微微一晒:“吴大人,您是大哥的亲舅舅,他为人如何,您比谁都清楚。您觉得,他像是会杀害袁公子的人么?”
    孙策一脸埋怨地看向吴景,话语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委屈:“舅舅您可真看得起我,我敢动他袁公路的儿子?”
    经过沈娴和孙策这么一说,吴景也开始怀疑事情的真相了,他最初被蒙骗不过是被消息惊昏了头,现在镇定下来再想想,就会发现这件事情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
    别的不说,只要袁耀能活着进入宛陵城,杨弘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么?他自己还会瞬间暴露出卧底的身份。
    想到这里,沈娴神色一凛,猛地站了起来。
    孙策一头雾水地看着沈娴:“怎么了?”
    “坏了。”沈娴脸色微变,她转身快步往外走去:“袁明辉!只要袁明辉活着,杨长史迟早会暴露他是袁本初卧底的身份,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他必然要干掉袁明辉!”
    郭嘉也站了起来,他脸上是少见的严肃神情:“我们一路上防守严密,他们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只有在进入宛陵城后放松了警惕,他们才有可能得手。只要袁公子死在宛陵城,哪怕吴大人把杨长史是叛徒的消息传回了寿春,我们在袁公路面前也是百口莫辩。”
    “当机立断,下手狠绝,栽赃嫁祸,一石三鸟,好一条毒计。”
    “怪不得袁本初把他派来当卧底,在我们留下了他才是叛徒的消息后,还能逆转局势让袁公路相信他是被冤枉的……此人心思深沉,当真是个不错的对手。”
    沈娴他们去拜访吴景了,剩下吴夫人带着其他人暂时住进了太守府后院的客房之中。
    没人搭理袁耀,他一个人茫然地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看见孙权扭扭捏捏地蹭了过来。
    袁耀转身想走,但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郭嘉说过的话,那些话就像钉子一般把他的双腿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孙权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袁耀,他见袁耀没什么抗拒的反应,便试探着开口:“咳,袁公子,我带你去房间?”
    两厢对望沉默了半晌,直到孙权眼中的光芒缓缓黯淡下来,袁耀才平静地说道:“走吧。”
    孙权愣了愣,失落的心情顿时明媚了不少,他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抓起袁耀的袖子带他沿着回廊往前走去:“我在自己旁边给你留了一间房子,跟我的差不多大……”
    袁耀盯着孙权的背影,恍惚间看见了不久前的自己。
    当时在寿春,袁耀是人人巴结的大公子,孙权则是身份敏感的“人质”,但袁耀就是想跟孙权玩,他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带给孙权分享,有了趣事也会找孙权说一说,哪怕孙权烦得要死压根不想搭理袁耀,袁耀依旧锲而不舍地往上贴。
    现在来到了宛陵,他们俩依旧是一个跑一个追,只不过跑的人和追的人换了身份。
    真的是……袁耀忽然觉得这事情太好笑了,于是他一手捂着嘴,哈哈笑出了声。
    孙权正努力不让袁耀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他说着说着,忽然听到袁耀疯子一般地笑了出来。孙权吓了一跳,他担忧地握紧了袁耀的袖子:“袁公子,你怎么了?”
    袁耀不说话,他甩开了孙权的手,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孙权急的抓耳挠腮,他按住袁耀的肩膀摇晃他:“喂!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
    这人不会真的疯了吧?就因为……就因为自己和三姐骗了他?!
    欺骗……对一个人的伤害真的这么大么?孙权神情复杂地盯着袁耀。
    孙权忽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孙权并没有想太多,他搭在袁耀肩膀上的双手还未拿下,此时正好顺手推着袁耀往后一仰,两个孩子一上一下栽倒在了回廊中。
    “嗷!”袁耀的后脑勺磕在青石板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砸的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大笑声被打断,袁耀气得一把揪住孙权的衣领:“孙仲谋你发什么——”
    袁耀话音未落,便觉得脸颊一凉,一支匕首擦着他的侧脸扎进了旁边的地板中,掠过的风将他的脸蛋割开一道细碎的口子。
    “——疯!”
    要不是刚才孙权把袁耀往另一边推了一把,那把匕首会直接扎中袁耀的心口,送他上黄泉。
    空荡寂静的小院中忽然窜出了十来个黑衣蒙面人,他们全都手握锋锐的匕首,二话不说对着孙权和袁耀杀了过来。
    “跑!”孙权抓着袁耀的手把他提溜起来,两个孩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怎么回事!”袁耀大声问道:“这他妈都是谁!”
    “我怎么知道!”孙权咆哮道:“冲你来的吧!”
    “凭什么是我!”袁耀愤怒地说道:“这明明是你家地盘!人呢!你家的护卫呢!”
    “我怎么知道人在哪儿!是我舅舅的地盘!也是你爹的地盘!”孙权低头躲过一把飞来的匕首,吓得心肝颤抖:“因为我在寿春待了那么久都没有人来杀我!可是自从认识了你!就一直在被追杀——你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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