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这么回事。殿下您玉质金相、英明神武,原非臣等所能仰望。然而殿下垂怜,看中了小女,微臣府中上下都觉万幸。”
    时谨静静的看着他,耐着性子听着他一番吹捧感恩。
    “……原本是该祭告祖宗的幸事,然而微臣却没料到……小女居然身患恶疾,这满府上下,事前真是无一人知晓,就连小女自己在病发前也不曾得知……实非有意欺瞒殿下……”说着他起身跪地,请起罪来:“冒犯了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时谨虽然不喜他罗嗦,但见他姿态放得极低,也耐着性子听着,因问道:“你这番请罪,可是池……可是妩儿的意思?”
    融伯爷没口子的说:“是是是,小女忐忑不安,日夜难眠,时时垂泪,只说自己福薄,这天大的福气居然担不住……”
    时谨头回见她落了两滴泪,当时便招架不住,此时听她时时垂泪,便心疼起来。
    他因觉着薛池太能牵动他心神,也着意抑制自己,并没派人去留意她的举动,此时便后悔起来,早些知晓,就不和她呕气了。
    因此听着前半句,时谨便微拧了眉头,及至听到后头又觉不对。
    “……小女身患恶疾,自然是不敢再高攀殿下,纵然小女再万分不舍,也只受不得这天大的恩宠,寻思着唯有退亲一途可走……”
    说着说着,便见时谨脸色一沉,他便讷讷的住了口,惶恐的伏下了身子。
    时谨看着他,声音凉凉的:“这么说,你是来退亲的?”
    融伯爷连道:“不敢,不敢,是请殿下退了小女。”
    时谨克制的抿住双唇,然而实在忍无可忍,手一抬将杯碟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吓得融伯爷一下慌了神,连忙磕头如捣蒜:“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时谨站起身,将手负在身后握成了拳:“好,我亲自去问问她。”
    说着腿一迈,往外走去。
    融伯爷连滚带爬的跟了上去:“殿下!殿下息怒!”
    时谨走到外头,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冷声:“牵马来。”
    立即有人飞速的去牵了马来,赶在时谨出府门时将缰绳递到他手上。时谨不换衣服也不带从人,直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路途无数人避让,幸而他骑术上佳方才顺利的到了融伯府门口。
    门房并没亲眼见过他,见他一撩袍角拾阶而上,连忙拦了,然而看他长相穿戴也不敢无礼:“您是?”
    后头赶着跟来的侍卫冲上来胳膊一伸将他推至一边:“大胆!”
    时谨眼角也没动一下,只管一路往前疾行,有个侍卫知机的拦了个婆子带路:“摄政王殿下在此,融家大小姐在何处?”
    等老夫人知道消息时,时谨已经一路闯到了薛池住的院子里去,老夫人忙对身边管事婆子道:“叫各人都放下手中事,快去莲华小筑,将一应闲杂人等都驱离莲华小筑百米之外,令粗使婆子巡逻,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但凡看见谁鬼祟的想靠近的,不必客气!”
    薛池只梳了个攥儿,穿了件湖绿色的夹衣,下着牙白色的襦裙。她坐在炕上,膝上放了个漆盘,里头一应工具俱全,她正拿了金丝串珠花玩。
    她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实在没多少心力关注,只朝青书道:“让她们别闹了。”
    青书正转了身要去看看,因前些日子薛池为了找些事做,亲手串了幅珠帘挂在内室门口,此时外间来了个高大的身影便依稀看得清楚,青书心中一惊,才要出声,就见珠帘哧啦一下被人拉下来半幅,珠子哗啦啦的落得满地都是。
    她惊了一声,看见时谨面沉似水迈步进来,眼睛不看她,只道:“都出去!”
    青书见来势不善,不免战战兢兢的,也不知是吓的还是不愿意,就是没动弹。这时却有两名侍卫冲了上来,一把架住了青书拖了出去。
    薛池坐着没动,抬眼看他。
    两人对视一阵,时谨竟凉嗖嗖的露出点笑来:“你要退亲?”
    薛池一见他模样,一听他声音,已经平静的心又激荡起来,她忙垂了头掩示,眼一低,却正见了时谨脚上的鞋子,顿时心中被什么锤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
    她那些激荡突然就没有了。声音虽低微却很平静:“是,我要退亲。”
    时谨一步步走近:“我对你不好?”
    “很好。”
    “你病了,我没想过要放弃,你为何要放弃?”
    薛池沉默了一阵:“我是什么病你不知道么?是嫌弃你的一种‘病’啊!”
    时谨站定:“你再说一次。”
    薛池抬起头:“是,你位高权重、俊美无俦、文武双全。人人都会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因为这些而爱慕你,但也只是这些了。除去这些,我找不到爱慕你的地方……完全不如我故乡的男子。”
    她斜挑着眼,嫌弃的看着他:“若不是你强迫,我并不会和你订亲。”
    时谨紧紧的抿着唇,先前阴郁中随时将要爆发的气势突然平静下去了:“池儿,你不要后悔你说过的话。”
    薛池垂下眼去:“我不会后悔。”
    时谨看了她一阵,:“那就如你所愿吧。怎么说我们共过患难,本王不会对你如何。你当日就是坚持不订婚也没什么。”
    说着他平淡的转身走了出去,一脸神情平静,教远处窥视的人摸不清虚实。
    ☆、94|5.31更新
    薛池觉得时谨未免也太可恶了些。
    上一回断了也就算了,她疼啊疼的也挺过来了。偏又要到她面前再揭开她的伤口令她再疼一回。
    一时她撑着额,觉得全身的骨架子都给人拆了一般立不起来,简直要像一滩血肉般软倒下去。
    过了一刻,融伯府方才解了禁,青书等几个婢女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拿了个小筐子蹲在地上捡珠子。
    薛池往炕上一倒,动静吓了婢女们一跳,青书看了半晌,见薛池脸色发白,闭着眼不动。便轻声问了一句:“姑娘要不要请大夫?”
    薛池微微的摇了摇头,她们便不多说了,薛池闭着眼,也不知道是谁拉了一边的锦被搭在她身上盖着。
    她直挺挺的在炕上睡了一上午,中间老夫人打发人来请她,她连声也没吭一声。老夫人到底不放心,还是叫了府里通些医术的仇娘子过来看了看才算放心。
    薛池知道这是因为老夫人还摸不清虚实,不知道到底退不退亲,方才对她仍旧关切。若要知道退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怕就不会理会她了。
    老夫人往后不会给她乱嫁户人家吧?一般人家估计也消受不起她了。
    会不会日后禁她的足?没从前自在就不好了……不管了,实在不行跑了就是,又不是没跑过……
    她满脑子的瞎琢磨,只要不去想时谨,什么她都去想一想。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有人慢慢的走近坐在炕沿,拿了温湿的巾子替她擦脸,薛池的眼窝被这温热一捂,就有些湿了。
    她睁开眼,看见小曹氏坐在一侧。
    薛池咬住唇。
    小曹氏叹口气:“想哭就哭罢,你又不是男子,争这口硬气作甚?”
    薛池怔怔的看着她,她不明白小曹氏这个人,一会狠毒一会体贴的,抽什么疯!
    小曹氏柔白的素手慢条斯理的往铜盆里投巾子,一边说道:“我也年轻过,那会子心里难受得不成,还要在爹娘面前装成没事人。如今想起来,何必呢,当时若不这么憋着,兴许也不至于念念不忘了。”
    薛池想起来,她说的原来是暗恋融伯彰的事儿,因着融伯彰另娶而十分伤怀,后头别人一钓小曹氏,她就上当了。
    人在伤心的时候,最听不得人安慰。小曹氏这么三言两语的,就叫薛池果真红了眼圈,她拿了条帕子按住眼睛嘟囔道:“过两日吧,总会好的吧。”话音里却透着股虚,听着可怜巴巴的。
    小曹氏见她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张菱唇和小巧的下巴,瞧着真是有几分像融妩。
    她不自觉就放缓了语气:“在府里各屋都得想方设法来向你打探消息。外头春光正好,不如明日出门走走,去放纸鸢?”
    小曹氏美得看不出年纪,但此刻声音里却是透着股慈爱的,像是个当了母亲的人了。薛池被这声音一问,就像有人温柔的在她心上摸了摸似的,想想小曹氏说得对,今日老夫人还按捺得住,恐怕明日就会亲自来问了,薛池此刻并不想和别人谈及这码子事,还不如避开去。
    因此她点了点头:“也好。”
    小曹氏笑:“也只能避得一两日,今日动静闹得太大,只怕宫里头都想一探究竟。你若是不想被烦着,就哄着他些,柔能克刚,这话是不错的。”
    薛池声音怏怏的:“快别说了,都说好退亲了,还哄什么?”
    小曹氏一下怔住。她只以为两人吵嘴了,万没想到闹到退亲。
    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要退亲一声令下就是,有必要这样亲自上门来?肯上门来就是把薛池放在心里了,就这样还能退亲,薛池这丫头也够拧的。
    小曹氏安慰薛池的心思就淡了,然而盯着她脸上看了一阵,还是决定明日陪她走一趟好了,横竖自己也散散心。
    薛池白天睡了一日,到了半夜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夜深人静,一想到时谨就犯心疼。远远的听着更声,好容易熬到了天边有点鱼肚白,赶紧起来。
    青书几个知道她状态不对,也没睡沉,立即就跟着起来了,服侍她更衣梳洗,带了各种备用物件,尤其将薛池前些日子逛街买来的美人纸鸢带上。
    主仆一行人坐到小曹氏的小客厅等着,闹得小曹氏也只得早起。
    一行人用过早膳,因着这出行并没向老夫人报备,没拿着对牌用不了府里的马车,便说出了门再去雇车,门房看着并不敢拦,只赶紧去向老夫人禀报。
    小曹氏让柴嬷嬷去雇了三辆马车,主仆一行人往千碑林去。
    千碑林处于崖上,崖上地面平坦,四周林荫处处,崖下河流环绕,素来是个欣赏日出的好地方。古往今来便有许多文人登崖之后文思泉涌作下诗词,被一一刻成了石碑林立一旁,因此得名“千碑林”。
    几人在棵树下安顿好,铺了席子,摆上食盒。
    薛池一偏头,见因时辰尚早,又加上天气还有些寒凉,来踏青的人并不多,不过零星几个在林间的小径上晃过。
    她瞧着中心有片平坦的草地,便上去拽着线一阵跑,这崖上正是有风,不消费什么力气就将纸鸢放上了空中。她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面拉着线随意走动。
    天空碧蓝如洗,无比广阔,看得久了被堵的心也确实松动了少许,尤其一阵一阵的风刮过去,吹得人裙子猎猎作响,更像是吹走了愁云似的,让薛池觉得身上都轻了两分。
    过得一阵小曹氏拿了小剪子过来:“把线剪了吧。”
    薛池啊了一声,她出于现代的习惯,是想把纸鸢收起来下回再放的。
    小曹氏笑:“剪了它让风吹走,也是去晦气。”
    薛池听了这才接过剪子,咔嚓一下剪断了线,正好一阵大风刮过,眼看着纸鸢一下就变成个小黑点,被刮得没影了。
    小曹氏吹不得风,便道:“到林子里头去走走,看看石碑去。”
    薛池应了一声,紧了紧薄披风,跟着她往林子里走去。
    薛池看到林间一座座刻了诗词的石碑,感觉并不太好,觉得像进了墓地似的。
    小曹氏却看得仔细,面露欣赏之意:“十数年前,我们一群好友结伴同来,当时真是热闹,赴平城来赶考的学子都是要来拜谒的,那像今日冷清……”
    薛池随意的道:“许是就要春闱了,都在用功读书呢。”
    小曹氏带她往深处走,悄悄指着一座刻了前朝词人赵逍《相见欢》的石碑道:“我也作了首歪词,偷偷的拿石子刻在这石碑一角。”说着她蹲下|身去看石碑侧面靠近地面的角落,当年她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少力道,原本划得字又小痕又浅,风吹日晒的,如今被青苔一遮,半点痕迹也看不出的。
    薛池见她面露些感伤,有心要说些什么,然而实在自己也是蔫蔫的提不起劲,便默不作声了。
    正这时突听得林间一阵动静,重而杂的脚步声,两人回头望去,见是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们的来路走来。
    小曹氏不由皱了眉头,这地方来的多是文人妇孺,又不是砍柴练武的地方,这些粗人来作什么?
    薛池却觉得这几人明显目光死死的盯着她和小曹氏,看这声势,竟像是冲她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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