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一下子傻眼了道:“杀人?人命?哎呀呀,天老爷啊,冤枉啊,我平时可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啊!”
    楚天瑛一拉铐子链道:“走!”
    店主竟然赖在地上不起来说:“可不敢冤枉好人啊!我真的没有杀过人啊!”
    “你也算是个男人!”楚天瑛轻蔑地说,“做了就做了,还不敢认,难道花房里的那东西是我放的?”
    这话说得有讲究,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有透露,但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一下子就能明白。店主一边打滚,一边哭道:“冤枉死个人喽,那花房不是我的啊,我就是临时替人看着的。我也是活该倒霉啊,贪那俩房租钱儿干啥啊,现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楚天瑛一拉手铐链子问道:“别号丧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花房不是我的,是我帮赵大看着的。”
    “赵大是谁?”
    “赵大就是赵大啊,县建筑公司总经理啊,这山、这地、这花房,都是他的啊!”
    “他的房子,为啥要你帮着看?”
    “我这不赶巧住在山下吗?赵大找我说,让我给他看房,我哪敢不答应啊,一毛钱也不给我呀!”
    “哄谁呢,一个土山,一个破花房,有啥可看的?里面埋着金子还是银子?”
    “大哥,我可不敢扯谎啊,赵大就说让我看着,我哪儿知道那破房子里有个啥,我半个月才过去看一眼……”
    多年从警的经验,使楚天瑛确信,眼前这个店主没有说假话。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问一问,想来想去,怎么措辞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干脆还是照直了说道:“这么说,床底下那个乌盆,你也要赖个一干二净喽?”
    刹那间,仿佛一朵乌云猛地笼罩住了太阳,店主突然面如死灰,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什么……什么乌盆?”
    楚天瑛立刻就知道抓住蛇尾巴了,说:“装,你接着装。”
    “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乌盆啊,那花房我很少去,也没怎么打扫过,床底下更是看都没看过一眼……”店主的眼睛瞪得很大,迸射出惊恐的光芒,突然他愤怒地咒骂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赵大是想让我给他镇魂啊,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眼见越说越有料了,楚天瑛继续问道:“你明白了,我还不明白呢,你给他看房,他让你镇魂,这做的哪门子买卖?”
    “大哥,你也知道,咱们这县里的传统,乌盆搁在床底下,找个人躺上去睡一夜,乌盆里的冤魂就钻到睡觉的那个人身上去了,就不会找害死它的人报仇了。得亏我是没有在那床上睡过啊,不然我可就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了!”
    楚天瑛把这段话一琢磨,发现里面大有文章,原来把冤死的人烧制成乌盆并放在床下,竟是渔阳县的传统:“撒谎!租房子的老头儿难道晚上没在床上睡过吗?我看他咋什么异状都没有?”
    “我不敢扯谎啊,老头儿在没在床上睡过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躲过一劫……”店主带着哭腔说。
    “老徐,你这一通瞎话,编得可不高明。你说咱们县有这个传统,我咋不知道?赵大要真的把人弄死了做成乌盆,我们警察能放任不管?”楚天瑛说。
    “这位警官,您是新来咱们县工作的吧?”店主小心翼翼地说,“乌盆的那个传说,可是真的啊,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乌盆记》,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她有一次在广播里讲这个故事,吓得我三更半夜不敢睡觉呢……至于赵大手里的人命,全县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你们……你们警察管不管的,那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多嘴的事儿啊!”
    楚天瑛判断,这个店主的嘴里挖不出什么新鲜茬儿了,于是把手铐给他解开,“哗啦哗啦”摇晃着说:“昨样,这钢铁镯子戴着舒服吗?还想不想再戴了?”
    店主赶紧告饶道:“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我再也不想戴了。”
    “想不想再戴是一回事,会不会再戴就是另一回事了。”楚天瑛冷笑道,“你要是有胆子,就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说,或者关了你的店逃到别的地方去——我保证下次把这钢铁镯子刻上你的名字,免费送你戴一辈子!”
    “您放心,我一定遵纪守法,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店主点头哈腰地说。
    店主被放走了。
    这时,郭小芬和那老头儿过来了,楚天瑛更加认定老头儿没什么问题了,不然趁自己不在,就郭小芬一个女孩子在旁边,他早就逮机会逃跑了。
    他问老头儿有没有睡过花房里那张床,老头儿摇摇头说:“没有。我一直打地铺来着,第一天进花房,就看见那床面上浮着一层黑疠呢。”
    “黑疠?”楚天瑛和郭小芬面面相觑,“那是什么东西?”
    “好多人觉得,我们做农民工的,能有个睡觉的床板就不错,其实不是。我们出门在外,命还不如一只蚂蚁金贵,所以更要小心,不敢犯一点儿忌讳,不然命没了就全都没了。”老头儿说,“这床可不能随便躺,床板分成好几种,全看上面浮着什么颜色:金黄色的最多,那叫柴床,谁睡都行;乳白色的叫奶床,身子骨虚的人睡了容易落下病;青色的叫水床,夏天睡消暑解闷儿,冬天睡不得,睡了会冻坏五脏六腑;还有红色的叫囚床,火力足,肝火旺的人睡了容易打架出人命……还有就是黑色的,叫作疠床,不是刚刚有人死在上面,就是附近摆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睡上去容易鬼上身呢!”
    空荡荡的巷道里刮过一阵没头没尾的寒风,在墙头尖锐地哨了一声,郭小芬听得浑身发毛道:“我怎么看不出这床板还分成五颜六色呢?”
    “你们城里人要想知道冷暖,得看天气预报,我们农民工伸伸手就得知道明天出工穿几层衣服呢。”老头儿苦笑着说,“你要是在外面漂泊十来年,除了死就没个落定的睡觉地方,你也甭管天色儿、脸色儿、床色儿,啥都能看出来了……”
    楚天瑛又问了老头儿几个问题,没有更多的收获,就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个有大通铺的便宜旅店暂住些日子,需要问询他的时候随时找他,然后放他走了。
    楚天瑛把审讯店主的经过,向郭小芬说了一遍,看了看表,已是下午5点多,但也许是雨没有下透的缘故,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夜晚。楚天瑛说:“出来这么久,咱们回旅馆去和老马碰碰情况吧。”
    郭小芬摇摇头道:“我想随便走走,你先回去吧。”
    楚天瑛看她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好强求,就叮嘱她一路小心,早点回来,便和她分道扬镳了。
    在公路边,郭小芬拦了一辆“招手停”的小公共汽车,车是往县城开的,于是车窗外的风景也就由荒芜渐渐繁华起来,而她的心,却正好相反,起初还一片沉静,随着路灯一盏盏出现,越来越密集,直到商场影院的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流光溢彩,她的心像一次次打火而又一次次熄灭的燃气灶,升腾起越来越多的欲念和虚无……
    车来车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匆匆忙忙行走于其间的人们,在一律铅灰色的建筑前,神情麻木、面目萎靡地这么活着、走着、爱着、死着,污渍一样的铺展、浸淫……爱我的人,我没有珍惜,从此阴阳永隔;我爱的人,却并不爱我,于是形同陌路……时光流逝,从昏暗到黑暗仅仅一步之遥,小小的县城犹如快要烧尽的一堆草灰,正在从嘈杂和混乱中无可拯救地陷入死灭。车轮滚滚,我看着陌生的你们,你们……相拥的你们,牵手的你们,你们绝想不到,终有一天,命运会猝然撕裂你们,再也不能相拥,再也不能牵手,多少个残酷的“再也……不能”的句式,让所有的情愫都化为荒诞,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演绎着的和演绎过的,其实一样没有规则、没有定律、没有逻辑……每个拐弯的街角都像是键盘上的enter,黑暗中,下一段,是你?是他?算了吧,算了吧,当忧伤遇到街角,最好空无一人……
    那里,有一栋看上去很旧的楼。
    黯然褪色的青砖碧瓦,蒙着灰尘的竖长窗户,飞檐和斗拱都已残缺不全,夹在犬牙交错般罗列着的时尚建筑中,像是忘了回家之路的一位老人。
    大门边挂着斑驳的木头牌子——
    渔阳县图书馆。
    “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乌盆记》,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
    郭小芬突然想起了楚天瑛告诉她的、那个姓徐的店主的话。
    虽然小公共汽车是倏地一下闪过,但郭小芬还是看见图书馆的门厅和二层的一个窗口似乎还亮着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让她叫停了小公共汽车,下了车之后,往图书馆走去。
    推开大门,窝在传达室窗口里面的一个人问她找谁,她说“我找杨老师”,那人一指二楼说:“你找馆长啊,她还没下班呢。”
    郭小芬刚刚踏上二楼的台阶,就听见一个很粗犷的大嗓门在说话:“不是都说《乌盆记》的故事发生在定远县吗?咋你们渔阳县也要抢呢,这又不是啥分房子、分地的好事儿!”
    郭小芬有些好奇,抬眼望去,只见一管白炽灯下,一个又高又瘦的背影正一边说话一边比画,手舞足蹈的。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相貌十分平常的中年女人,应该就是杨馆长了。她很耐心地说:“我国历史文化悠久,所以很多涉及地理位置的问题都存在争议,就说曹操墓吧,很有说服力的证据都在河南安阳出土了,不是还有那么多地方说在自己境内吗?何况《乌盆记》这么一个民间传说,并不是渔阳县要争抢,而是要尊重每个传说的多种源头,考究其中的异同,从中更深刻地了解民俗文化的内涵,发掘历史传说的渊源,比如渔阳县关于《乌盆记》的传说就和定远县的存在很大的不同——”
    乌盆,《乌盆记》。
    郭小芬忍不住说话了:“杨馆长,《乌盆记》的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安静的图书馆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杨馆长和坐在她对面的小伙子一大跳,两个人一起往这边看来。郭小芬有点不好意思,走上前去,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说自己是个游客,一向很喜欢离奇的民间故事,听很多人说起本县有个《乌盆记》的传说,图书馆的杨馆长是这方面的权威,这次旅游,就特地来拜访。
    “一天来了两个想听《乌盆记》故事的年轻人,这倒难得。”杨馆长请郭小芬对面落座。
    旁边那个虽然偏瘦但体格健壮的小伙子,见忽然来了个漂亮的女孩,有点手足无措,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珠子,搔了搔短鬃似的头发,傻呵呵地冲她乐了一乐,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翟朗!”
    郭小芬淡淡一笑,对着杨馆长说:“我很想听一听《乌盆记》的故事,只是天色已晚,不知道会不会打扰您回家休息。”
    “不碍事的,我的工作时间本来就松散,迟到晚走,都是自己掌握。”杨馆长说,“那么,我就给你们讲一讲《乌盆记》的故事吧。”
    窗外,夜幕低垂,杨馆长的讲述,仿佛拉下了一道屏幕,让发生在990年前的《乌盆记》的故事,以早期黑白片的形式在眼前放映出来,每个人物,每处场景,每次杀戮,每场血腥,都以飞快的动作清晰地展现,清晰得充满邪恶——
    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幸遇老丈讨债来。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怔怔的。
    故事,讲完了吗?也许,讲完了吧。
    郭小芬望了望四周:老旧的白炽灯,给眼前这张桌子洒上一圈黄得发绿的幽光,活像是箍起了一层厚厚的井壁,将整个二层借阅大厅的其他部分彻底隔阻在黑暗的外面……难道,这个故事中的受害者就是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我投宿到福祸莫测的旅店,我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杀得血肉横飞,之后,我被焚化,和泥,我的魂魄就这样禁锢在一个乌盆里了……否则,我怎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胀裂肺腑的怨苦却无可发泄?
    “小郭,小郭……”杨馆长的呼唤声令郭小芬打了个寒战,她清醒了过来,掩饰地一笑道:“这故事,也太吓人了。”
    “《乌盆记》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最恐怖的故事之一,根据它改编的戏剧也很吓人,过去一直被禁演,这两年开禁了,但电视台也不肯经常播出。”杨馆长说,“不过,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一直存在争议,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安徽省定远县,还有说是发生在山西省怀仁县,当然,渔阳县也被传说是发生地之一,只是故事的结尾和另外两地有很大的不同。定远县和怀仁县的传说,都是到包公处死了凶手,把装有刘世昌骨灰的乌盆带回南阳安葬结束;而渔阳县的传说则是包拯派出衙役去拘捕赵大夫妇,走漏了风声,女人服毒自杀,赵大躲进了烧制乌盆的一个窑洞里,想躲上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潜逃外地。谁知刘世昌的冤魂跟进了窑洞里现身,赵大吓得魂飞魄散,用一把尖刀插进自己的心口……这时,县衙大堂上那只作为证物的乌盆突然飞起来,包拯带着衙役们跟着乌盆,一直追进盆儿窑,只见乌盆撞开一个被封堵的窑洞,在半空中化为无数碎片,洒落在赵大的尸身旁边——故事到这里才算结束。”
    郭小芬想了想说:“这个结尾好像更强调受害者本人亲自报仇雪恨,而不仅仅是依靠官府的力量。”
    “《乌盆记》这个故事反映的,正是中国古代司法现状的黑暗。许多被谋杀的人不能申冤报仇,而官府严刑逼供出的‘凶手’往往又是无辜的小民,冤案多,冤狱更多。因此,由鬼魂向正直的清官诉冤,然后由清官出面,将罪犯绳之以法,成为我国公案小说的一个主要模式。有人统计过,一部《包公案》,真正靠逻辑推理破案的故事很少,大部分都是冤魂托梦给包公告状,然后包公才破案的。”
    郭小芬点点头说:“由此可见,《乌盆记》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只是这传说太过诡异和恐怖,把人杀了,烧了,还要制成乌盆,死者的冤魂还附着在乌盆里,随时寻找着出来复仇的机会,真不知道古人怎么能琢磨出这么耸人听闻的故事。”
    杨馆长说:“其实,认为灵魂会依附在一个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东西的观念,世界各国、各民族都有,比如非洲的阿闪提人就认为死去的人,灵魂会依附在他生前坐的木头凳子上,所以,一旦人死了,他坐过的凳子就会立刻被家人用煤灰涂黑,被放在家族的‘凳屋’里,接受子孙的供奉祭祀——有没有觉得这幕情景很熟悉?对了,这跟我们中国人把去世袓先的神牌放在祠堂里,是一模一样的。在某种意义上,每个神牌就是一个神凳,一只乌盆,都是死去的人灵魂的载体。”
    “可是凳子和神牌上,不存在死者的血、肉或骨灰啊。”郭小芬不大同意,“《乌盆记》这个故事,无论其残忍程度、藏尸方式,乃至复仇过程,都令人发指——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怎么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翟朗,突然怒目圆睁地吼了一嗓子。
    郭小芬和杨馆长惊诧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间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怎么没有?谁说没有!”翟朗把拳头往桌子上“哐”地一擂,对着她俩咆哮道,“我爸爸就在这渔阳县被人杀害了,而且焚化后,骨灰和在泥里,烧成了一只乌盆!”
    第七章 弩矢
    杨馆长和郭小芬目瞪口呆!
    “你们不相信是不是?”翟朗十分激动地说,“我的爸爸翟运三年前遭人陷害,说他贪污公款,万般无奈之下,他连夜逃出了北京城,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那时我还在上高中,家里每天被搜查三四遍,我和妈妈被公检法的人像扒光衣服一样审查,妈妈实在受不了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我只能咬着牙自己一个人艰难地过日子。就这样,每到逢年过节还要‘接待’来家中阴阳怪气地打听我爸爸情况的各路公差,受的委屈和侮辱啊,不能提了!”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说,“前几天我收拾我妈的遗物,翻出了一张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短笺,叠得很整齐,上面有一个电话和一个日期,那日期就是我爸离开家两天以后的时间,我打电话过去,号码是空的,但区号是渔阳县。我猛地想起,妈妈在临死前让我记住渔阳县这个地名,我立刻怀疑我爸当初就是逃到渔阳县了,但是为什么他不再和家里联系了呢?我就给渔阳县公安局打电话,一位警官接听后,让我把我爸的照片和基本情况都发过去,我怕最后警方内部一交流信息,又没完没了地缠着我问我爸到底在哪儿,就只是传真了一张我爸的照片过去,别的啥也没说。对方当然表示无能为力,单凭一张照片不可能帮我找人的。”
    翟朗把父亲的照片递给杨馆长看了一眼,接着说:“几天前,我突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我爸爸三年前就死了,是夜里投宿在渔阳县一个叫赵大的窑厂厂主家里,因为露了财,被赵大的伙计李树三——不仅仅杀了,还残忍地肢解、焚化,把骨灰和在泥里做成了一只乌盆……”
    “我的天啊!”杨馆长一声轻呼,不禁捂住了嘴巴。
    “信里还说,我爸的受害地点就在渔阳水库旁边一个叫大池塘的地方,然后就把电话挂掉了。第二天我立刻收拾包袱来到了这里,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仇人,给我爸报仇!”说着,他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来,“嚓”的一声插在了桌面上!
    看着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齿的表情,杨馆长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郭小芬严肃地说:“翟朗,你别这么冲动,把刀子收起来!”
    翟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这里不是狮子楼,眼前这俩人也不是潘金莲和西门庆,赶紧把刀收起,伸手摩挲了两下被戳了个坑的桌面,见摩挲不平,对着杨馆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翟朗,我觉得,你单凭一个陌生人打了个电话,就要去杀人报仇,是很不理性的行为。”郭小芬说,“你怎么知道那个陌生人打这个电话是什么目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真的是某个人杀了你的父亲?你亲眼见过那个掺杂了你父亲骨灰的乌盆吗?如果都没有,很可能你是被人利用了啊!”
    翟朗很不耐烦,瞪着眼睛说:“反正我来这儿就是要报仇!谁也甭想拦着我!”然后,他把父亲的照片从杨馆长手中夺了回来,“哐”地站起身,径直下楼去了。
    望着他坚定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郭小芬的心头。
    “咱们也走吧!”杨馆长受了点惊吓,似乎不愿意再留在这个有着刀伤的桌子前,“这个小伙子只是说来找我问《乌盆记》的传说,谁想最后差点出人命。”
    郭小芬一边看她收拾皮包,一边笑着劝道:“这就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您不要真的往心里去。不过,我也很好奇,咱们县怎么会流传这么个诡异恐怖的传说,我还听说如果把死人做成了乌盆,放到床下,找个不知情的外人在床上睡一觉,就能镇魂,是真的吗?”
    “准确地说,不是镇魂,而是让乌盆里的冤魂在找替代或者报冤仇的时候,错把睡在床上的那个人当成对象。”杨馆长和她一起下楼,边走边说,“咱们县自古就是个贫困县,唯一盛产的就是黄土,所以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从事砖窑、瓦窑的营生。过去的年月,穷乡僻壤的,荒野上野兽比人还要多,那人也就跟野兽没什么两样了,为了一口馒头都敢拼命,遇上个有钱的旅客,跟饿狼见到肉似的……人,倘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间,什么样的遭遇不会碰上?人,要是没有其他人的监督,什么残忍的行径做不出来?自然就会有各种各样恐怖离奇、半真半假的传说了。”
    走出图书馆,杨馆长从自行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推着和郭小芬慢慢地走着。刚刚下过雨的街道上,年久失修的地砖不是碎裂就是凹陷,到处都积着一洼一洼的小水泊,因此杨馆长不时提醒着郭小芬“注意脚底下啊”“绕着点走”。由于很多路灯都是坏的,所以迎面走来的面孔一律黑黢黢的,郭小芬恍惚间觉得其实自己依旧走在900年前的渔阳县,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兽,哪个是凶手,是受害者,反正每张脸都是乌盆一样的颜色……
    “教化不到位,那人还不如一条训练过的狗呢!”杨馆长感慨地说,“我们这个县,大概最无人问津的公共场所就是图书馆了,市民们宁可花上几百元钱去看一场脱衣舞表演,也不会花五元钱办一张借阅年卡。县里也差不多,随便一顿公款吃喝的费用,就比拨给我们一年的购书经费还要多。你下次白天来,我带你看看,大部分书柜上的书都旧得跟出土文物差不多了,纸张不是黄就是脆,碰一下都能散架……唉,没办法啊,900年前这里是荒野,900年后呢,我看,某种意义上也一样是荒野!”
    “所以——”郭小芬沉吟了一下说,“所以,依旧有可能发生《乌盆记》里那样的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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