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故作镇定地大步回了老院,对凝香的劝阻置若罔闻。
    “你收起来吧,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陆成拽住喜欢客气的媳妇,笑着数落道。
    凝香这才明白陆成的意思,看看老院,忽然失笑。
    是啊,陆成陆定是亲兄弟,平时哥哥照顾弟弟,哥哥遇事弟弟帮忙搭把手,客气什么。
    等陆成再使唤陆定去果园时,凝香就不觉得心虚了,但她特意多给陆定做了双新鞋。
    不过随着沙果开始长大,为免有人半夜偷果子,果园得留人守夜了,陆成舍不得媳妇,也是惦记媳妇的肚子,隔两天看不到就惦记,便与陆定一天接一天轮流着守园子,遇上地里有活计,需要拔草什么的,他就在家里多住两晚。
    到了六月下旬,凝香不再孕吐,胃口开始大了起来。
    “后天回来多给你找俩果子。”早晨陆成要去果园换兄弟,笑着对媳妇道。
    “带上伞吧,今天可能要下雨。”凝香看看天头,去屋里拿了两把伞,“这把三弟回来时拿着,别半路上被雨淋了。”
    天阴沉沉的,陆成点点头,拿着伞大步出发了。
    快到晌午时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到了后半晌大了起来,屋檐下被雨帘砸出了一排小坑。
    下雨天凉快,凝香与三个孩子坐在灶房里待着。阿桃从北河捡了二十四颗圆圆的拇指盖大小的石头,黑白各一半,充当棋子,用树枝在地上划出格子,她与阿木下五虎棋玩。这是村里孩子最爱玩的,勉强可以称之为棋吧,但像阿桃这样专门捡石头当棋子都算罕见了,一般都是用树枝、叶子充当,想玩了就去折树枝摘叶子,玩完了随手一扔,方便极了。
    阿南不会玩,坐在旁边瞎看,姑姑吃了舅舅的棋子,他咧着嘴将黑石头抢过来,舅舅吃了姑姑的,他也帮忙收着,一盘结束他抓着几颗石头不肯归还,非要帮忙摆到格子里去。
    孩子们玩得开心,凝香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右眼皮不知为何总是跳。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凝香忍不住替陆定担心起来。
    自家大门开着,层层叠叠的雨帘里,突然冲进来一道清瘦的身影,正是陆定。
    凝香终于松了口气,赶到灶房门前喊他。
    “大嫂。”陆定吧唧吧唧踩着泥跑了过来,上面衣裳只有胸膛那里还是干的,两边袖子肩膀都湿了,裤腿上更溅满了黄泥点。
    “大嫂,我大哥说这两天要是一直下雨,让我等雨停了再去换他。”陆定瞅瞅跟在凝香身边过来看他的小侄子,咧嘴一笑,从胸口摸了两个沙果出来,递给小家伙。
    果子现在有鸭蛋大小了,稍微带了点甜味,阿南阿木都喜欢吃。得了果子,阿南高兴地跑去跟舅舅姑姑炫耀了。
    陆定马上又拿出一个,垂眸递给凝香:“大嫂,我大哥说这个你自己吃,不用分给他们。”
    凝香面皮发热,恼陆成多此一举,但还是接过了果子,劝陆定道:“快去换身衣裳吧,今晚咱们吃疙瘩汤,你多吃点暖暖身子。”
    陆定嗯了声,匆匆去了老院。
    少年郎回来了,凝香心落回了肚子,虽然眼皮还再跳,却没有什么担心的了。果园里搭着棚子,陆成有地方避雨,一日三餐去镇上用就行。
    吃过晚饭,凝香准备去喂猪,被陆定抢了活儿,不让她冒雨出门。
    小叔子体贴,凝香进屋哄两个孩子睡觉,外面陆定喂完猪把前后门都关上了,过来跟凝香说一声,便去睡觉。凝香看着阿南阿木钻进被窝,想去外面取夜壶,出了屋门却见夜壶被人放在了灶膛前。
    凝香不禁笑了,陆成心细,陆定也不比他大哥差。
    关好前后灶房门,凝香拎着夜壶进了屋子,吹了蜡烛躺到了被窝里。
    “娘,我想跟你睡。”
    窗外大雨如注,雨声有点吓人,阿南松开舅舅,转过来小声跟娘亲道。
    凝香笑了,掀开被子接他,“来吧。”
    陆成不在,她一个人睡也有点冷清。
    阿南嘿嘿笑着爬了过来。
    凝香抱住只穿着兜兜小家伙,手无意碰到了小家伙清凉的屁屁,然后脑海里就冒出了陆成曾经说过的一句混话。鬼使神差的,凝香轻轻捏了捏阿南的小屁屁,刚想对比阿南跟自己身上的手感,阿南突然放了一个小屁。
    凝香动作一顿。
    阿南刚刚正往娘亲怀里钻呢,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小家伙顿了顿,特别老实地仰头告诉娘亲,“娘,我放屁了。”
    “真臭。”凝香故意拍了他一下。
    阿南还没闻到味儿,脑袋缩进被窝里闻,过了会儿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不知为何咯咯地笑。
    凝香假装被熏得往东边跑,阿南笑得就更大声了,清脆无忧的笑声,听得人舒心。
    “阿木过来,姐姐也抱你睡。”陪阿南闹了会儿,凝香柔声唤弟弟。
    “我不去,阿南放屁了。”阿木与外甥睡了这么久,夜里已经没那么依赖姐姐了,更何况阿南还在姐姐被窝里放了一个屁。
    男娃会嫌弃人了,凝香凑到阿南耳朵跟前,悄悄道:“舅舅嫌弃阿南,阿南快去跟舅舅一个被窝,放屁崩他。”
    阿南坏着呢,立即被娘亲的坏点子怂恿了,泥鳅般钻回舅舅被窝,无论阿木怎么撵他小家伙都不肯出来,笑得几乎快要岔气了。听他咳嗽了,凝香赶紧打断孩子们的玩闹,柔声哄他们睡觉。
    这次阿木阿南很快就睡着了。
    凝香挺希望阿南黏黏她的,但小家伙跟舅舅玩得开心,忘了要跟娘亲睡。
    自己睡就自己睡吧,凝香低头亲亲阿南,重新躺好了。
    雨下了一天,听习惯了,并未影响入眠。
    睡着睡着,院子里陡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无数的小石头从天而降,砸在地上,砸在窗棱上,也砸在了屋顶上。如果说先前的雨声催人入梦,此时的声响瞬间就将人从梦里拉回了现实。
    凝香打了个激灵,醒了。
    “姐姐?”阿木也醒了,揉揉眼睛,不懂发生了什么。
    但没等凝香开口,前面一条街不知谁家男人高声喊了一句,“下雹子了……我的天,这雹子怎么这么大,你快出来瞧瞧,都快比上鸡蛋了!”
    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多的村民起来了,黑夜陡然热闹起来。
    “姐姐,什么叫雹子?”阿木茫然地问。
    凝香没有回答,她脑袋里乱糟糟的。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六月里也下了次雹子,当时她住在侯府,对雹子的理解就是雹子砸坏了侯府几块儿琉璃窗,砸伤了院子里放养的鹿,也砸伤了几个冒着雹子忙碌的仆人丫鬟。因为那个月得罪了裴景寒,裴景寒没有放她的假,后来七月底她回家,大伯母跟她念叨今年收成肯定不如去年了……
    然后八月初她就被卖了。
    或许就是因为下雹子前后她都遇到了事,重生后就忘了这次天灾。
    可是记得,她又能做什么?她可以阻止弟弟不去北河,她能阻止老天爷别刮风下雨吗?
    但,为何总觉得心慌不安?
    凝香绞尽脑汁想,却怎么都抓不到头绪。
    而留仙镇上,吴老爷披着外袍站在屋门前,看着地面积累的一层雹子,心疼地无以复加。
    他的沙果啊,完了,今年全完了!
    ☆、155|99
    乡下人都靠庄稼活着,而庄稼收成如何,就靠老天爷了。
    每年百姓们都祈求风调雨顺,但老天爷不会年年保佑他们,大雨大旱大寒大风,都会影响庄稼长势,而雹灾就是百姓们最怕的天灾之一,砸了庄稼不说,人和牲畜不小心也会受伤,特别是这次的冰雹,块儿头太大了。
    吴老爷整晚没睡,若非家人阻拦,昨晚雨停时他便想去果园看看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一点胃口都没有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就要去果园,吴家大爷、二爷领着媳妇孩子们纷纷来劝说,请他等天彻底干了路好走了再去,老爷子不听,非要现在去。
    劝不住,总不能让老爷子自己去,吴家大爷、二爷嘱咐各自的妻子照看家里,换上靴子准备陪老爷子过去,吴家大姑娘吴婷也很喜欢家里的果园,飞快换了靴子,追到了长辈们身边。
    吴老爷喜欢这个孙女,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住了孙女的手。
    一家四口,身后跟着几个小厮,走到果园对面的坡上时,就见一人正推着一车绿油油又沾了泥点的枝条往北走,枝条底下隐约可见一颗颗青果子。再看推车的人,一身灰色的衣裳,摇摆以下几乎全都是泥,背上肩头湿淋淋的,应该是被枝条上的水弄湿的。
    他前面通向北边的土路上,车辙脚印凌乱,也不知他走了多少趟。
    “陆成你干啥去!”吴大爷扬声喝道。
    陆成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立即放下手里的木车车把,转身赶了过来。
    等他走近了,十二岁的吴婷忍不住攥紧了祖父的手。
    因为她看见了陆成脸上的伤,右边额头眼眉上面一点有道伤口,不知何时伤的,血迹已经干涸,从眉峰蜿蜒到侧脸,左边脸颊也有擦伤,破皮了,不知是没有流血,还是被陆成擦汗似的抹了去。
    而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伤,到了跟前扑通跪下,朝他们重重磕了一个头:“老爷,陆成有罪,没能守好园子,果子都掉地上了,果树枝条也断了……师父说下雹子必须尽快将果子枝条弄出去,不能烂在园子里,让果树染病,我就将果子都运去了北边的荒地,等最后一起烧了,运完果子再修剪果树……”
    “人祸可防,天灾降下来咱们肉体凡胎有什么办法,别说你一个人,就是再来几十几百人,也没法保住那些果子。”扫了眼面带怒色瞪着陆成的两个儿子,吴老爷平静地宽慰陆成道。儿子们喜欢铺子不爱果园,就像李伯的两个儿子似的,喜欢吃果子,却对打理果园一窍不通,遇到事最先想到责罚管事,可这是陆成的错吗?
    不是,陆成非但没错,大灾过后不是懊恼自责,而是迅速想到了如何挽救剩下的果树,这才是一个好果农,李伯当年挑徒弟时没有看错人。
    “好了,我们去果园看看,你先去医馆包扎一下,一会儿我派人来跟你一起收拾,不急这一时半刻。”弯腰将陆成扶了起来,吴老爷拄拄拐杖,对着前面被风雨摧残的果园叹了口气,略显浑浊的眼里满是悲伤,好像在看一个被人欺负得一蹶不振的子孙。
    “一点小伤,不碍事,那老爷先去吧,我继续收拾园子。”陆成看了眼天边已经开始刺目的日头,神色凝重去了。今年的果子注定白搭了,但他不趁早清理好院子,再将被雹子打断的枝条修剪一边,果树将元气大伤,损了根本。
    吴老爷望着陆成高大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吴家大爷看向自己的兄弟,吴二爷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脸,摸到了一条疤痕,那是他小时候来果园玩耍,不小心被树枝刮到的,自那开始他就厌上了这片果园,如果不是老爷子当家,他早将果园卖了。
    爷几个进了园子,只见地上未化的雹子与青果子堆了一地,果树就像被人打断了手臂的,不少枝条都耷拉了下来,再看那些还挂在树上的果子,身上也是瘀伤累累,日头一晒肯定得烂。吴大爷绕着旁边的果树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几个毫发未损的果子,其中一个还是长在断枝上,没法要了。
    “父亲,今年果园肯定没进项了。”吴大爷叹息着同老爷子道。
    吴老爷没理他,弯腰捡起一颗果子,用手擦了擦,咬了一口。
    酸,酸得老人家脸上的褶子更多了。
    就像孩子才长到七八岁,就没了。
    “祖父别难过,果树还在,今年不行明年还会再结果子,到时候孙女陪您过来摘果子。”看到老爷子满脸悲伤,吴婷体贴地劝道,家里不缺钱,她清楚自己的祖父是对这片果树有感情,而非惋惜损失的进项。
    吴二爷哼了声,伸手扯了一个伤果子下来,扔到了地上:“婷婷嘴挺巧,可谁知道明年会不会再来一次冰雹?要我说咱们家又不缺钱,何必留着这片果园操心,不如趁早卖了,卖了,往后就是年年砸雹子,父亲您也不必伤心。”
    说句难听的,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就该待在家里享清福。
    吴老爷视线追着被二儿子扔掉的还在打滚的果子,沉默不语。
    吴大爷见了,以为老爷子心动了,忙附和道:“是啊父亲,您喜欢果树,果树好好的,我们也不劝你卖了园子,毕竟咱们家不缺钱花,可这园子晦气,开春李伯出了事,如今又下雹子,您看您昨晚一晚没睡,身子哪受得住?”
    吴老爷花白的眉毛终于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前面果树后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是严敬,瞧见几个东家,严敬愣了愣,再看看这片园子,懂了,不由得替陆成求情:“老爷,昨晚雹子太大了,我的伞都被砸坏了,陆成他……”
    吴老爷摆摆手,望向栗子园道:“那边如何?”
    严敬叹道:“栗子小,没怎么落,就是断了些枝条,我这两天抓紧捡了,收成影响应该不大。”
    栗子比沙果开花晚,现在还小的很,倒是免了一劫,严敬只是替陆成可惜。换成是他,辛辛苦苦伺候一年的果子都没了,简直比在身上挖了两块儿肉还疼,不是疼银子,就是疼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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