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舟之被那泼过来的茶水烫的差点叫出声,不过他心思转得极快,忍不住还是生出了些许的庆幸来——既是说了是“这几个月”那想必以前的事并不算在里面,应该指的便是这段时间欠下的赌债。这般想着,王舟之也没瞒着,跪在地上慢慢的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嘴里仍旧是忘不了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真不是我想去,是那人拉着我去的。先时还赢了些钱,也不知怎地就全输光了......”
    王老爷恨不能再踢他几脚,冷冷的警告他道:“王家缺你吃得还是缺你穿的了?我也不求你读书上进,可你若是在这般胡闹下去,我便干脆把你这双腿给打折了,叫你一辈子关家里。”
    王舟之吓得直哆嗦,脖子一缩,只觉得底下两条腿都快撑不住了,冷汗涔涔而下。
    王恒之心里仍旧存了几分犹疑,看着跪在地下的弟弟,接着问道:“说实话,你到底欠了多少?”
    王舟之不敢抬眼去看父亲和兄长,只好低着头低低的应道:“一、一万两......”
    王老爷适才还想着等会儿就拿些钱叫儿子把这赌债给还上,此时听到这数字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王恒之却紧接着追问道:“倘我们不问,你准备如何填补这账目?”
    王舟之到底也要脸,总不好直接就说自己打算要骗妹妹的嫁妆。他双唇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他们说他们也是收东西的,只需拿些东西或是田产去抵便是了,给我算的便宜些,一万两的银子,只需拿出五千两的东西来抵便是了......”
    王恒之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犹如寒潭一般深且冷,他沉声道:“一万两的银子五千两便抵了?倘若日后他们改口,说是其实这就是个买卖,那少的五千两是他们贿赂给我们王家的......你说,这怎么办?”
    王舟之呆了一下,满脸的茫然与无措。
    王老爷却是一激灵醒过神来,手指紧紧的抓着椅柄,咯吱作响,指关节好似一段快要断了的青玉。他咬着牙道:“一买一送,还真是好买卖!”也顾不得教训那蠢的不行的儿子,颇有几分灰心的摆摆手,吩咐下人道,“把你们三爷押回去关好了,这几日都不许他出门。叫他底下的人也都绷着点,若再有什么事,我先把他们一个个收拾了,再打死这孽障!”
    下头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连声应了,抓着王舟之的胳膊直接就把人给拖回去了。
    王老爷瞧着那一行人出门的背影,忽然摆首苦笑:“到底是老了,倒不如以前反应快了......若非你发现的早,说不得就得被这孽障坑进去了。”
    王恒之倒也没有赶着劝慰,反倒是温声提醒道:“爹,此事与其暗里操作留人口柄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去找相关衙门调查此事,就说三弟是被歹人骗了,叫他们查个清楚......”他顿了顿,到底还是缓了口气,“三弟再不争气想来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输了一万两,怕是对方早就设好了圈套,既如此,一查总能查到些猫腻,虽丢脸了些,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倒也省得旁人再念叨。”
    王老爷细思了一会儿,很快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便先这样办吧。老三那里便先关着,叫他安生些日子,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打一顿!”
    65| 30.31
    王恒之与王老爷又商量了一回江南盐务的事情,等回房的时候却见谢晚春已经动作迅速的沐浴完了,换上雪白丝绸的寝衣,又独自一个猫似的缩回床上了。
    王恒之瞧着床上多出来的一条被子和已经被那锦被簇拥着的如花美眷,不免又觉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笑意来,心里想着:动作倒是快。
    温柔乡自来便是英雄冢。王恒之就着屋内昏黄的灯光遥遥看了看谢晚春抱着被子的背影便觉得心头火热,原还想摆完的棋局也搁下去了,想说的话都给吞回去了,径自脱了外衣,便也起身去沐浴了。
    平常人家总爱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果真是有些真味道的。
    床上的被褥早已被丫头们用汤婆子和小熏炉暖过,一掀开来便觉出一道拂面的暖风,又暖又香。只是,等王恒之上了床,谢晚春已是昏昏欲睡。
    谢晚春抱着被子闭了一会儿眼睛,乌鸦鸦的眼睫轻轻搭在玉色的肌肤上,黑与白交错在一起,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态。她雪玉一般的双颊被温暖的被褥捂着,已是隐约透出一点儿淡淡的红来,好似被暖风熏染的娇花,娇滴滴的攒出一点儿伶仃的艳色。
    王恒之瞧着一颗心又软又热,恨不能把所有的锦绣全都堆在她的身上,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想着开口与她说几句话。只是到底不好惊了谢晚春的安眠,王恒之只得咬牙忍着躺了下来,暗道:这度夜如年下去,明年三月三还真不知能不能等到呢!
    正当王恒之暗自忍得快要吐血的时候,谢晚春倒是迷迷糊糊的转过身,半睁开眼睛瞧了瞧边上躺着的人,她似还有几分睡意,嘴里含糊的问了一声:“对了,你为什么要把那幅画的脸涂黑啊?”声音娇娇软软的,就像是含在舌尖的蜂蜜,暖融融的甜,入心的甜。
    这问题憋在她心里真是好久了,原还觉得王恒之是与其他世家子一般厌她索性涂脸泄愤,后来知道王恒之崇拜自己便又觉出几分奇怪来,等到知道王恒之暗恋自己,那几份的奇怪便变成了十足的好奇。要谢晚春说,还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王恒之冷不丁的被她这般一问,垂眼去看又见谢晚春睡意浓浓,似睡非睡,似是睡迷糊了、不经意的问出声的。他看着那一颤一颤的眼睫便觉得满心柔软,不由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轻轻的隔着被子抚了抚谢晚春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些,柔和的开口道:“那画那画像的时候年纪尚小,神.韵.上面难免有些把握不到,画不出长公主那般的神容......”他语声跟着轻轻的顿了顿,似乎也被自己少年时候的那点儿难得的孩子气给逗乐了,“后来干脆自暴自弃,直接便把脸涂黑了。反正......”
    反正,那个人、那张脸永远都埋在他心里,犹如昨日初见一般历历在目,鲜明如昔。
    后面的话王恒之只在心里念着,略一抬眼果是瞧见谢晚春这个没心没肺的已经睡实了,也不知自己那一番话她听了多少进去。
    王恒之无声的叹了口气,只是融了寒冰的黑眸里仍旧荡着微微的春波,纵容且宠溺的看着眼前的谢晚春,手上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隔着被子虚虚的搂着人,闭眼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月华似水一般铺了一地,这一夜想来也一夜好眠。
    ******
    谢晚春第二日醒来时便颇有几分懊恼——昨晚怎么就真的问出口了?怎么没听到回答就睡着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气,一直等到上了马车到了珠光阁,仍旧有些郁郁的。只是,等她掀开车帘子看到等在外头的胡三通胡三爷,便也很快收敛起面上的神色,礼貌的一笑道:“没想到今日竟也能碰上三爷......”她略一顿,眉眼弯弯,似是十分高兴的模样,“正好,上回欠您一桩人情,今日怕能还上了。”
    胡三通生得高瘦挺拔,今日穿了一身蓝缎镶白毛边的细棉袍子,衬得一张脸净白清瘦,虽是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神采。他本是接了消息知道谢晚春会来,这才等在这里的,听到这话却是微微抬了眼,深深看了谢晚春一眼,竟是亲自抬步上前扶了谢晚春下马车:“郡主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谢晚春明眸善昧却也不再应声,姿态从容的下了马车,同胡三通一起,一前一后的去了二楼雅间竹字间。等到门关上了,谢晚春往里间走了几步,嘴里却徐徐道:“这珠光阁里果真是日日都宾客盈门,怪道人家都说天下财富,胡家可占了三成,当真是财势通天。只是便是这滔天的财势却也有......”她在一张搭着翠色绣墨竹的椅搭的木椅上坐下,手指轻轻的在边上的高几上扣了一下,笑盈盈的抬目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胡三通,接着往下说,“天崩之日。”
    “郡主今日来,便是来嘲讽我胡家的?”胡三通可不是那等子听了几句狠话便软了骨头的人,他早年也曾走南闯北,要不然也不会欠下宋天河的救命之恩。他这般经历过风云的人,此时闻言也不过是略一笑,一派的自然,倒是满不在意的模样。
    谢晚春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一掠,声调仍旧是不紧不慢,不答反问道:“胡三爷这几日怕是连周家的门都进不去吧?”
    胡三通神色微微一变,抿了抿唇,一双黑眸已是冷冷的盯住了谢晚春。
    谢晚春却不疾不徐,自倒了一杯茶,低头抿了抿,接着问道:“你与蜀王府做的生意,赚了不少?”
    话到了此处,已然是图穷匕见,刀光立见。胡三通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看住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郡主今日此来,究竟为何?”
    谢晚春慢慢的押了口茶,笑道:“我来时就说了啊,我是来还上回的人情的。”
    胡三通神色莫测,似有几分惊疑不定的看着她。谢晚春却又转口问道:“你这可有笔墨?”
    胡三通沉吟了一会儿,指了指边上的小间里头临窗的红木书案,沉声道:“都是备齐了的,只是你若要鞋子,墨还需现磨才好。”
    “那便请胡三爷替我研一回墨?”谢晚春挽起袖子,摊开一张宣纸,细心的自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来,一副立刻就要写字的模样。
    胡三通忍了口气,便也当真挽起袖替谢晚春磨起了墨,权当是看看谢晚春究竟要做什么。他这儿用的是上好的端砚,那墨条也有些讲究,闻着略有些翠竹清香,倒是很符合“竹字间”的格调。
    等到出了墨水,谢晚春方才抬笔吸了一点墨汁,顿也不顿,笔走龙蛇的写了两句诗。
    胡三通探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便吸了口气,那字是极好的,用笔自然,字体筋骨分明,峥嵘有力,简直不似女子能写出来的。可更叫胡三通吃惊的是,那上面的几句诗——
    “甚矣吾衰矣。”我已经很衰老了。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不恨我不能见到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见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还是那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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