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药挑眉,心下哑然:这两位难道竟然是何老爷的外室生的?
    何家的事情她多少也风闻过一些,却知道的并不详尽,多是商场上捕风捉影的谈资,以前总觉得当不得真,没成想竟然确有其事。
    何大郎闯了进来,直恨不得将这两人揪起来扔出去,忙忙去瞧何娉婷,“妹妹——”待见得她神色竟然少见的镇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打起来就好。
    余光触到夏芍药冷静投来的目光,面皮略烧,不禁咳了一声:“夏掌柜铺子里不忙?”这却是在赶人了。
    “不忙不忙,最近铺子里也没什么事儿,这不是今儿就是上门来贺开业之喜的嘛。这茶可是好茶,才过了一水呢。”摆明了就是不想走。
    碰这人家家务事,夏芍药原本是应该回避的。不过,瞧见何大郎紧随这俩少女后面,面色紧张,她又改变主意了,决定坐下来看戏。
    何大郎:“……”
    这位姑奶奶……真的跟这俩来砸场子的没关系吗?
    他的怀疑,简直跟何娉婷的念头不谋而合了。
    那两外室女还跪在原地,朝着何娉婷的方向磕头:“求姐姐了了妹妹们的心愿,爹爹要将我们姐妹俩送人呢,我们姐妹俩没别的念想,只想着生来做了爹爹的女儿,便要为他老人家分忧,只从未见过母亲,也没在母亲膝前尽过孝,总想着能见母亲一面,好孝敬孝敬她老人家,这才来求姐姐!”
    何大郎听得此话,目光里都添了狠厉之色。
    好歹毒的计策,听听这俩丫头的话,今日听着是跑来求何娉婷,想要进何府里去服侍何夫人,但实则以他家娘亲的意思,那是死也不会让这俩丫头踏进何府门半步的。
    但她们这番话传到何老爷耳朵里,恐怕立时就让他能心软了一大半儿。
    别的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开口,被嫡女拒绝了不说,还大闹一场,又陪送了许多头面首饰外加铺面,才了了这桩官司。
    外室生的这俩丫头不但答应了,还心心念念着想要进府去侍候何夫人,又摆出为父分忧愿粉身碎骨的架势来,哪个做父亲的不立刻在这三个女儿中间分出高下,理出亲疏来?
    不管这丫头能不能进何家的大门,今日这番何娉婷却已经是输了。
    且出这个主意,能唆使这俩丫头来闹的人恐怕后面还有别的主意呢。
    偏何娉婷可没何大郎想的这般远,听得这话竟然笑出声来,弯腰执了其中一个的下巴来,轻轻抬了起来,细瞧那眉眼,还点评:“这模样儿可不勾人嘛,恐怕又学了你们亲娘的一身本事,爹爹果然会物尽其用!”
    夏芍药差点笑出声来。
    何娉婷大闹了一场,拒帮攀附权贵的棋子,倒让她高看了一眼。再看她这一点也不掩饰的往庶妹心上捅刀子的行为,当真是憨直的有点可爱了。
    何大郎抚额,做梦也没想到这丫头会有这招,这话真是伤的两双胞胎姐妹面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她们娘亲的出身原本就见不得人,长到这么大又从来不被府里的正室承认,哪怕她们自己出去了自称是何府的二姑娘三姑娘,谁又肯信?
    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何府只一位嫡出的大姑娘,她们姐妹又是哪个?
    何娉婷的话音落了之后,还犹自哈哈大乐,此刻倒也不介意夏芍药笑话她了。有外人在,这俩小贱人可不更丢脸?
    偏夏芍药戏也听够了,放下茶盏便要告辞,路过何大郎的时候,轻轻一笑,吐出三个字,“明月楼。”近似耳语,旁人再听不到的。
    何大郎一怔,忽想起去岁在明月楼听到她与寒向荣那场会面,自己在外听了一耳朵,感情夏家这大姑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啊?
    真是哭笑不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才育完了花苗,老天浇了春雨下来,芍药苗枝舒叶展,一日日葳蕤起来了,离着结花苞也还要再等些时日,夏芍药便闲了下来。
    对面的何家花铺子里倒往外贴了招贴,要招点心师傅。夏家铺子里从掌柜到伙计都嘀咕:“不是说开的是花铺子么?怎的这会子倒招□□心师傅来了?”
    何家大姑娘,别是脑子坏了吧?
    掌柜的将这消息传到夏芍药耳里,她握着新在书铺子里淘来的《画鉴》低笑一声,叮嘱掌柜的:“瞧着她家哪天招到了点心师傅,我也好去蹭口吃的。”
    这位何大姑娘瞧着是个莽人,倒也是粗中有细的,有意思。
    上次白瞧了一回热闹,回来还笑了大半日,想到何大郎那张青白交错的脸就觉得解恨。夏景行追问了两回,她也只将何家的事情略提了提。他到底是男人,对旁人家事不大理会,只叹一回:“没想到这位何老爷倒跟吴老爷一般舍得。”
    夏芍药正色:“明明是吴老爷更舍得。那吴家六姑娘从小不受宠,只不过容貌生的好,舍出去也不心疼。何家的双胞胎姐妹可是很得吴老爷欢心的。”
    这一点瞧瞧她们身上的穿戴,以及面对着何大郎兄妹俩的气势即可瞧得出来。
    普通的外室子在没进祖宅之前,到了嫡长兄嫡长姐面前还不得陪着小心,她们俩倒好,纯粹是跑去撩拨何家兄妹的。
    夏景行摸摸她的脑袋,不欲与她争执这个问题,“是是是,娘子说的很是!”在他看来,不过一丘之貉,没什么区别。
    没想到夏芍药神来一笔,盯着他的眼睛问:“夫君将来做了父亲,是不是也舍得拿闺女去换富贵?”
    夏景行:“……”
    他也回望了过去,小丫头神色认真,可见是对这个问题真心在意。有心想说:你连生孩子都没搞懂,还想着十几年后的事情?可对着这么天真的眸子,还真是……不好意思敷衍。
    “等我做了父亲,我只尽力向爹爹学习罢了!到时候还望娘子不要嫌弃我不如爹爹做的好!”
    这话大大讨了夏芍药的欢心,在她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父亲比得上夏南天的,夏景行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当下笑眯了眼睛,还主动拉着夏景行的手摇了摇,状甚亲昵。
    夏景行:这愁人的丫头哟!
    她的《画鉴》才看了一半儿,思萱堂的东次间里渐渐添了许多东西。各色的熟宣足足摆了好几刀,厚的有冰雪宣,薄的有蝉翼笺,还有做画的扁丝绢;案上黑漆描金雕花笔里插的满满当当,叶筋笔,大红毛、小红毛、染色的大白云、中白云、小白云……各种动物的毛制成的软豪笔硬豪笔兼豪笔,陆续买了回来一气摆开三个笔筒都装不下了。
    等到她再往铺子里去,回来时开始往家搬颜料,夏景行都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还问素娥:“你家姑娘往家囤这些东西是做什么?”若说学画……这东西也太多了些,得使到猴年马月去啊?
    素娥甚是忧伤:“姑娘大概又想学作画了吧。”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只请来教她作画的先生觉得她没有天赋,教一段日子便甩手不干了。
    “怎么娘子很喜欢画画吗?”
    素娥十分头疼,姑娘学了好几回画,总要糟蹋许多好东西,那可都是银子买来的,偏没什么成效,自己还不死心。照她说,姑娘也是有一股子痴气的。
    等到改天夏景行午睡起来,看到案上摆着张夏芍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边鸾的《牡丹图》赝品临摹,自己在跟毛笔颜料宣纸大战,宣纸上倒有个花朵的形状,只花瓣颜色实是让人不敢恭维。
    夏芍药不仅在宣纸上做画,就连身上系着的月白色裙子也似被她拿来当画布一般,染了好几种颜色,偏本人还乐呵呵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见夏景行进来,还招呼他:“夫君快来看,我画的牡丹。”
    他这才算是大开了眼界。
    前唐的边鸾尤善工笔花鸟。《画鉴》一书评价边鸾的画时说:“唐人花鸟,边鸾最为驰誉,大抵精于设色,秾艳如生;其他画者虽多,互有得失。”后人有云:“边鸾花草昆虫,花若迎风袅娜作态,虫疑吸露飞舞翩然,草之偃亚风动,逼似天成。虽对雪展图,以身若坐春和园圃。”虽未绝后,却是空前。
    边鸾之前,花鸟画多是花纹图案形式,但自边鸾始,却是以写实手法描写花鸟的动态与生机,也算是开创了工笔花鸟新画法的宗师。他的画作存世的有三十多件,最出名的却是《牡丹图》。便是眼前夏芍药临摹的这件。
    她还献宝一样将自己淘来的这幅《牡丹图》捧给夏景行瞧:“那书画铺子里的掌柜说,这幅虽不及边鸾亲手所画,可却是临摹的足有他六七分笔力,也实为难得了。我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夏景行头疼的看着这败家孩子,他现在充分明白了夏南天曾说过的,“芍药这孩子是个手头散漫的,别瞧着她也能打理起家里的生意,但花起来也是不含糊的,你且盯着些。”
    当时他还不解,只觉得自家娘子善解人意娇俏可爱,又吃苦耐劳(在庄上也想抢着下田分株育苗,若非被他与平叔拦着,肯定被她得手),孝顺老父,花起银子来散漫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的。
    譬如她往护国寺添香油钱,那也是因着老父病重,六神无主之故。
    等看到她真正痴气发作,花起银子来,夏景行才明白夏南天这话可真不算虚妄。
    “两……百两?”
    夏芍药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欢快的应和:“对啊对啊!是不是很便宜?!我跟老板讲价都讲了一盏茶的功夫,讲的口干舌燥,才压了两百两下来!”
    夏景行由此更见识了洛阳城里书画铺子里这些黑心的奸商。
    他二话不说,将这幅赝品放回案上去,铺开一张新的熟宣来,一言不发便开始临摹,夏芍药顿时双目放光盯着他运笔,大是佩服自己当初有先见之明,随手就捡回来个宝。
    一刻钟以后,她便屏息静气,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再过一刻钟,眼珠子都粘在了夏景行身上,目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都要拔不下来了,只觉他骨节分明,狼豪在他手里宛若活了一般,笔下的牡丹花迎风而立……
    一个时辰之后,夏芍药看着夏景行的目光简直是仰望的姿态,双目迸射着夺人的光彩,激动的都要语无伦次了:“两……千两!”商人的本性暴露无疑,瞬间就给夏景行临摹的这幅牡丹图作了价!
    夏景行啼笑皆非。
    他手里提着蘸了颜料的画笔还未放进笔洗里,她已经移开纸镇,将画拿了起来恨不得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别人抢了一般,小声嘀咕:“我今儿一定要将这画拿去给书画铺子里的掌柜瞧,瞎了眼的让他坑我两百两。”再回头去瞧自己两百两淘回来的画,简直一文不值!
    果然下午待得画干了,她便亲自卷好了放在匣子里,连丫环都不让粘手,只让秋碧将两百两买的那幅画卷了,拉着夏景行往街上去了。
    夏景行见她这趾高气昂的样子,暗觉好笑。到底年纪还小,好胜心重,这就打上门去了。
    其实凭心而论,她淘的这幅临摹边鸾的《牡丹图》也算勉强,只值不了两百两而已。但那画者的水平,比之夏芍药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笔者显然也是学过好几年画的。
    书画斋的老板见得夏芍药来,还当她又想淘什么书画,立时便喜孜孜迎了上来,夏芍药也不横眉怒目的,倒又换上了她谈生意的那副模样,笑意盈盈道:“老板,我今儿从别处得了一副《牡丹图》,不如老板帮我掌掌眼,看看能值多少银子。”
    那老板将他们夫妇二人请进了后堂里,有小伙计奉了茶水来,又退了出去。夏芍药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匣子,将夏景行的画拿了出来,铺开在了桌上。
    “这……姑娘这是从哪淘来的?”
    夏芍药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还不是街尾那家书斋,叫什么香来着?”
    “翰墨香?”
    “对对对就那家。”天知道她只是路过的时候随意瞄过一眼,似乎那家的生意还不错,只里面进进出出的少年学子比较多,她尚未进去过而已。
    那老板容色一变,又打叠起笑脸来,“姑娘不知道,他家惯会坑人的。这幅画倒也不错,大约能值个三十两吧!”
    书画斋与翰墨香打擂台多少年,举凡经史子集,野史话本子,香艳册子春宫画儿,这些都只寻常,两家的货也差不多。只有一样,洛阳城里学子多,便有那书画功底好的,家境寻常些或更贫寒的,便在书画铺子里寄卖些字画儿补贴家用。
    所不同的,便是这些人的字画。
    原本未出名的学子寄卖的字画也不算什么,店家图些微利,学子赚些衣食钱。只这天下学子十年寒窗,不意两年前殿试,翰墨香里寄卖字画的谢晁之高中状元,一朝成名天下知,翰墨香立时便将这位新科状元郎寄卖的字画给挂了起来,引的未曾高中的学子们纷纷往翰墨香跑。
    一时之间,翰墨香生意大涨。
    明年又到了三年一回的科考之期,书画斋的老板提着一颗心,到处搜罗学子的字画,就盼着也能似翰墨香风光一回。
    故见到夏芍药手里这幅画,顿时如获至宝,又怕夏芍药瞧出来,将这画贬一回,压一压价,“这画倒也勉强能看,只姑娘花了多少两银子?”
    夏芍药伸出嫩生生一根春笋般的手指,那掌柜倒吸一口凉气:“一千两?”
    “不是。”她摇摇头,一脸笑意:“一两银子啦。”
    书画斋的掌柜顿时喜笑颜开:“我就说嘛,哪能这么黑呢。这幅画儿也就值个一两银子。姑娘若是看完了不大喜欢,不如就卖给了我,我出五两,姑娘也不亏本。”
    “五两买给你其实也不是不能,只掌柜的觉得你先时买给我的那幅画比之这幅又如何呢?”
    掌柜的傻了眼。
    夏芍药招手,秋碧便将自己怀里抱着的画儿展开了,铺在夏景行画儿旁边,顿时高下立见。纵秋碧这等不曾学画的丫头也能瞧得出来,“这幅画儿牡丹倒好似真开了一般,都能闻见香气儿了。”
    夏景行唇角微翘,极力忍着笑意,且看自家小娘子如何整治这掌柜的。
    夏芍药也不跟他废话,只吩咐秋碧:“将这两幅画都摆到外面厅里去,让选书的小相公们来瞧一瞧,评个高下。”
    掌柜的就跟吞了苍蝇一般,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秋碧应了一声,便要收拾这两幅画一齐摆出去,掌柜的待要拦,夏芍药便道:“这两幅画都是我的,又不是抢了掌柜的画未给钱,你何必要拦着我呢。你若不让我摆在厅里,我便摆在你家铺子门前,让过往的学子们都瞧瞧。”又支使保兴:“跟秋碧拿五百大钱,去外面买个书案来,就摆在书画斋的对街,将这两幅画都摆出来让大家看看,这一两银子跟两百两银子买的画儿的差别。”
    保兴是个老实头,拿主子的话当圣旨,得了令便立时要去买桌案,直急的掌柜跳脚,扯了他的胳膊不让走,“小哥且等等。”好声好气来求夏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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