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阳行三,除了长子,原本他上头还有个姐姐。可当惠安怀着左阳时,太后入宫三年多,虽膝下有子却样样不如惠安的长子,且少女时期与惠安同恋慕左安明多年,惠安与左安明成婚后二人琴瑟和鸣,令在深宫中的当今太后心怀万千忿怨,使了肮脏手脚,挑拨下人投毒,另二女儿一岁多夭折。
    那时候左阳还在惠安肚子里,也差点滑胎,千辛万苦保住,生下来是个痴楞的。自小体弱,五岁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自那之后还是有几分呆呆的,旁人的脸也记不住,下人们没少欺负他,可偏生长兄护他护的紧,长公主也从不责罚他。左阳除了疼惜后来出生的左晴,甚少表露情绪,直到这两年,才开始话多了那么一点,仿若是禁闭的蛋壳上打开了一条缝隙。
    到了十二岁,左阳是属于这个年纪中话少安静的那种,温和可欺,谁故意让他吃亏,他也不生气,不过是腼腆一笑不放在心上。
    他读书也就一般,武艺更比不上长兄,除了到哪儿都不抱怨的好性子,以及完全继承惠安和左安明的好样貌,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惠安就已经万幸了,这孩子若是一路走的平坦,会成为旁人眼中的谦谦君子吧。
    可偏在这时候,她的心头肉成了那人的人质,惠安心里的恨,已经不是能算的清楚了。可她家大业大,恨也未必能恨得淋漓。
    只是左阳这性子,不知开口解释,也不懂得搬弄言语,不太明了旁人外界,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一点点事情——他进了宫里,还不知要被欺辱成什么样子!
    内司府离着南明王府并不远,顺帝赐下的府邸建了三年才建好,占了这个坊区的一半,等马车到了,望着那巍峨的大门,左阳打了个喷嚏。门口并没有铁甲侍卫,只在正门旁有个可笑的小屋子,上头立了个写“传达室”的牌子,里头坐着个抱着手炉的半大少年,正在打盹。
    这……什么鬼啊!
    惠安似乎对于这位内司姑姑的怪异作风早已习惯,付嬷嬷去敲了敲那小屋子的窗框,抱着手炉的少年醒过来瞪着眼睛望着他们:“你们谁?姑姑说了,过来认干娘的一论不见。”
    左阳呆愣愣的——认干娘?!
    ☆、22|20|19|
    他没少听说过宦官当权时,一帮官员去认干爹的,三十来岁还给个同代的太监做干儿子,看样也知道这个内司姑姑也没少经历过这些事,还弄了个传达室专门来档这些人。
    “本宫没有提前发拜帖来,想着今日是何总管休沐,就带着次子前来前来拜访。”惠安开口道,难得一见的客气。
    那少年看着装扮与出行规格,才恍然发现是长公主,连滚带爬的从这“传达室”里侧的小门里跑出去,到里头给长公主开门。
    谁料到这般巍峨华丽的正门,就只有这少年一人看管,他累得气喘吁吁地,才将那两扇沉甸甸的朱红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实在推不动了,对着那仅可一人通过的门缝,对长公主行了个礼:“长公主,您这么瘦能进来吧。这门太厚了,前院就我一个,实在是推不动啊。”
    惠安也是无语,叫上自家车夫小厮,才将这门更推开一点,侧着身子挤了进去。院里头空旷的吓人,影壁回廊落满了厚厚的雪,院内种了几颗极为高大的梅花,却半死不活的只开了几个骨朵。
    灯笼都清冷的挂着不知道多少天没换了,整个偌大而复杂的府邸内,连一点说话声音没有。惠安忍不住转过头来,看那少年:“何内司真的住在这里?”
    一说何内司,左阳才想起来,那女官起了个华中地区知名郡道的名字——何北。
    那少年似乎恨不得赶紧钻回自己小屋里去,打着寒颤敷衍道:“恩恩,但是房间太多,姑姑不喜欢就全空着,只有一两个小院里住人,现在整个府上就几个后院的粗使下人外加让人另一个小姑娘。”
    “那何内司在何处?”惠安也是难得耐着性子。
    那少年一脸为难:“您要自个儿找了,这地方太大,姑姑又没有亲近的下人跟着。我只能说就在这府里没出去。反正这府里也没东西,您就当看着玩,自己找找呗。”
    惠安扶着脸觉得牙都疼了。这位何北也是奇葩中的大奇葩了。
    整个前半个府里都见不到人,付嬷嬷和几个小厮都分开去找了,雪纷纷扬扬的下起来,惠安公主站在长廊下头避雪,左阳走到旁边不远处的隔院里,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安安静静的拿手把玩着雪。
    左阳打小就知道分寸,离得不远也不至于走错了冲撞到人,如今都十二了,虽没有别人家少年机敏,倒也不会失礼莽撞。惠安也就没管他,她心里头还有更多要寻思的事,眉头紧皱化不开的愁容。
    左阳在那落雪上画了十九道纵横,从地上捡了许许多多的小石子,在那画出的棋盘上自己下起了围棋,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却被他头顶的大树挡了大半,只有一部分轻轻地落在了头发眉毛上。他背过了刚刚看过的棋谱,正在复谱,宽大的袖子落下来却扫到了雪,左阳干脆将那袖子拉起来,露出一截手臂继续下棋,整一截瘦弱的手臂被冻的发红。
    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左阳并没在意,他微红的指尖拈着石子,明明都是不分颜色的石子,他却将每一点的黑白位置记在了心里。
    “走南六西七能不能行?”树上传来女声。
    左阳略作思索,摇了摇头:“黑子咬的太紧,白子落了足也难以成势,反而是东南,黑子只剩一张皮……”他话还没说完,反应过来抬起头来,吓了一跳!
    只看见树上挂着一个红衣的女人。白雪灰瓦之间,一席深红色的裙子比冬日的宫墙还耀眼,左阳半张着嘴往后退了几步,看向那女子。
    之所以说挂着,因为她并不坐在树枝上,而是两手撑着树枝,挂在枝桠之间。
    左阳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个女人,她领口一圈兔毛挡住了下巴,使得脸部线条变得柔和起来,只是仰视着,左阳看不太清她的长相。
    这是那看门少年口中的小姑娘么?内司女官被叫做姑姑应该好歹跟他娘一般年纪吧,这女子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
    左阳一脸震惊,声音温温和和的问道:“你不累么?”
    “还好啦,我也不想让裤子被树干上的积雪弄湿,一屁股坐上去,连裤衩都能湿透。”那女子撇了撇嘴说道,她抬起一条腿架到树上,似乎想换个姿势,从树上下来。
    不过一瞬,左阳还正抬着头想让那女子表演一下从树上利落下来的帅气动作,只看着她撑着树干的手一滑,一条腿还在树上挂着,一条腿却滑了下来,只听刺啦一声,见多识广的左阳都猛地一惊,僵着脖子……
    饶是左阳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一条腿挂在树上劈叉的。
    劈的那叫一个优美,那叫一个裆下漏风。深红锦缎的裤子崩开三寸有余,露出里头厚绒裤的毛来。
    那条荡悠的腿费劲儿的在空中晃着想要碰到地,可这女子也是个儿矮,离地还有那么远一段儿呢,这上不去下不来的,真是卡住了。
    一股料峭冬风袭来,吹得那人衣摆掀起糊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吹得落英缤纷片片红梅夹雪从二人之间飘过,吹得她崩开绸裤露出的那点绒裤毛迎风飘舞。
    风吹拂过去,安静下来的落雪中,左阳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应当对这样一个艰难的重度小儿麻痹患者伸出援助之手。
    “这位姐姐可要我搭把手?”他问的是真心诚意。
    树上的脸蒙在糊到脸上的衣摆里,声音含混,回答的叫一个勉为其难。
    “……也好。”
    左阳是十分真诚的想帮忙的,他站在大石头上,抓住那人的脚腕可劲儿往上托,可他个子也不高力气更是小,艰难的用力将那人这条腿托起来。
    那红衣女子伸手抓住了树干,用力一攀,总算是跟个树袋熊似的扒住了树枝,跳了下来。可树干上那些雪水也被她衣服蹭的一干二净。
    “何总管?”惠安走进门来。左阳转过头去看向长公主,愣了一下。
    哎?这……这个小儿麻痹,是那个姑姑?那个干娘?
    他转过脸来,第一次正面见到了北千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理好衣服,哪里还有刚刚的狼狈样子,深红衣裳板正的就跟没爬过树似的,外头罩了一件白色暗金纹绒袄,一圈兔毛围着白皙的脸庞,瘦瘦小小的。
    黑发如云,淡眉薄唇,细眼琼鼻,满面惫懒,嘴唇微微发白,鼻翼两侧洒了点几不可见的雀斑,整张脸上素的有几分冷淡,瞳孔颜色是惊人的浅色,浅的犹如淡色琥珀,反倒让那瞳仁衬得极为明显。
    置身事外,浑不在意。这是左阳脑中唯一能想起的词。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上,转瞬化开,将那头发沾湿。
    她琥珀瞳孔朝左阳看来,满是百无聊赖的样子,被那面容凝视着,他丝毫没法跟外头的传言联系在一起。
    “你多大了。”左阳忍不住开口问道。
    惠安皱眉就要上来制止他的无礼,北千秋答道:“大概比你大个六岁七岁左右吧。”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看向了惠安:“我知道你找我干嘛,我才懒得管你们的破事儿,找伯琅告状去,让他管。”
    “要是顺帝能有精力有能力管这等事儿,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惠安甚少进行这样单刀直入的对话。
    “哼,指不定跟我太后一伙,哪天将你们左家拉下水,左安明如今掌控西北军权大半,驻守凉州,你在长安也风头胜的很,不被太后盯上就怪了。”北千秋跳下那块大石,一身红衣飘荡,无奈无谓的说道:“长公主咱们天天在宫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前一段时间没少在伯琅面前谏我,现在反过头来找我求助,难道不好笑么?”
    惠安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北千秋过去私谈。左阳远远的看着,不知道两个女人之间拿了怎样的事情作为筹码,北千秋最终还是点了头,她没再往左阳这里多看一眼,也没有再和左阳说一句话。
    反倒是左阳远远的坐在那里,痴愣愣的望着那个红色身影,看着她那张冷淡的面容上不时浮现出了种种有趣的表情。终于北千秋似乎对惠安提起了左阳:“你家那个三小子,会做饭不?”
    惠安愣了一下:“他这几年都随着父亲在军营长大,虽不喜武艺,却很会照顾自己,行军在外做饭必定是不成问题的。”
    北千秋似乎知道这点就满意了:“恩,你这儿子养的倒是不错。”她从惠安那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也容易说能在宫内保下左阳的安全,惠安长公主也松了一口气。
    本对着宫内可能遭遇的事情感觉到几分恐惧的左阳,不知怎么的也心里松了一口气。原来宫里有这样一个人啊,她深红色的身影走远了,衣摆摇晃着扫过地面的积雪,走过那落满雪的长廊,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白色里。
    惠安与付嬷嬷几个往门外走去,左阳环顾四周,才发现在刚刚北千秋在的那个棵树上,坐着一个蓝色裙子的八|九岁小姑娘,大冬天的光着两只脚,裙摆下头甚至连条长裤也没穿,脚腕冻得发红,她机敏的瞳孔也看见了左阳,一下从树上跳下去,就跟只猫一样踏过满是雪的屋檐,消失在另一棵树后。
    啊……这才是那个小姑娘么?
    就这种住着鬼屋一样的院子、养着神经病一样的小姑娘,自己还爱好爬树的人——是那个蛊惑圣上、肆意张狂挥金如土的内司女官?!
    左阳心安了不少,他想着果然人民群众的谣言都是不可信的,这位内司女官还是很平常的一个女人啊。
    可当几日后,他在宫内再遇到这位的时候,却差点倒抽了一口冷气。
    左阳真的没认出来,顺帝书房里毫不顾忌卧在美人榻上的人,是那个眉眼冷淡言语随意的北千秋。
    他跟顺帝行过礼,就没把目光从美人榻上的身影上移开,浓烈香气的烟云从香炉上荡开,北千秋一身艳的灼眼的红裙,手拈着一柄白玉烟杆躺在榻上,黑发挽成斜髻不缀珠玉单绑红色发带,耳边晃动的金坠儿点亮了一片香腮,脸上的雀斑被薄粉所遮,红唇轻抿烟嘴,两道眉张扬到斜飞入鬓,瞳孔直直盯着左阳,带着压迫与直入人心的气势——
    那张平凡的面容,被妆点出震慑他人的气魄与容姿。
    还是娘说得对——女人化妆前后就是两个人!
    ☆、23|20|19|
    这个人就算是隔了一条街望过去,也知道她是那个肆意张狂的内司女官!
    顺帝看他愣了眼,扶着书桌走过来,坐在那榻上,笑着对左阳说道:“你没见过阿北啊,她长得太吓人了,你别惊着了。这是何总管,在宫内大小的事情,你有不知道都可以问她,叫声何姑姑就是。”
    北千秋起身来,一只手撑在顺帝肩上,似有似无的倚在了年轻的顺帝身上,笑看向左阳,装作不识一般跟顺帝说道:“你说他这么个小子,真是继承了爹娘的好样貌,不过男孩子长太精致了可不好。”
    “怎的不好,这样一个玉雕的少年郎,到太后跟前养着,她自然心里欢喜。”顺帝接道。
    她手指点了一下顺帝的肩膀上,笑起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长了一张招女人的脸,这孩子一看就长得招别人家爹妈喜欢,不是成为别人家孩子,就是成为女婿最好人选。”
    北千秋似乎甚少使用女人的那些手段,但她用起来却驾轻就熟蛊惑人心,她做出几分娇媚柔软,几分娇狂霸道,几分天真依赖,或将顺帝也网进去。
    可幸而左阳在宫中待了那么久,北千秋只把他当做无知少年,从来懒得用这些来对付他,倒更让左阳多见到几分北千秋的真实面貌。
    左阳日后才知道,北千秋那时候人前人后有两张脸——
    一个放肆张狂,势要达到一切目的无视着天下的骂名,过的酣畅淋漓,那个北千秋属于顺帝、属于长安、也属于那些恨不得弄死她的官臣。
    一个好吃懒做,光脚披衣傻笑着看话本爬树玩棋养蝈蝈,那个北千秋被左阳宠成三级残废,锅边敲碗等饭吃——只属于左阳一个人。
    左阳从那多少年前的记忆力被拎出来,却是感觉上脖子一痛惊醒过来,睁开眼来就看见某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脖子上,他刚要开口就感觉喉结上一疼!
    “你干什么!”他把那个脑袋从自己脖子上掰开,摸着脖颈感觉不知道被北千秋咬了多少个压印!
    北千秋一张年轻的面容被从纱帘外映照的晨光,染上一层薄薄的光辉,睫毛长而直,眼里跳动着炯炯有神的火光。
    北千秋也是气得不行:“你是猪么!我都醒了两个时辰了,你把我裹成这样,还压着我!我胳膊又伸不出来!叫你你也醒不来,我除了咬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那你也不能咬我脖子啊!”左阳连忙爬下床就去照镜子,只看着那脖子上的牙印狂野到让他自己都浮想联翩,他急的下床赶紧去找看有没有个高领的衣服。他从来没经历过脖子上一圈痕迹的事儿,朦朦胧胧的铜镜,照的那脖子上的痕迹暧昧不堪,他看那黄色的虚像,也知道自己脸红成了什么样子,却强不回头,怕让北千秋看着又要笑话。
    只是照了半天竟然……有点好像真发生了什么似的小甜蜜!
    北千秋从裹着她一夜的被子里挣出来,大字型躺在床上,看左阳一脸紧张的样子,嗤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咬你脖子啊,我也够不着别的地方了。咬你一口,你丫还呻吟,做着梦还一脸*,简直了——”
    左阳大惊回头:“你别乱说!少扯这样的谎!”
    北千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抱臂冷笑道:“怎么是我扯谎了,你叫的那个浪,谁不知道梦里都想些什么东西!脑子真是污,我恨不得咬死你,你还享受上了。”
    左阳简直要跳脚,北千秋爱好看他这般生动的表情,心里头开心,却也不表现出来,咬着两腮的憋着笑。左阳看她眉梢里都是戏谑笑意,更有几分懊恼。
    她什么都不告诉也就罢了,还偏生喜欢这样嘲弄他似的。
    左阳心里气恼,偏又没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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