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过于淡然,程钰心生不妙,低声提醒道:“大哥节哀,切莫冲动行事,等大嫂入土……”
    “你别管。”程铎平静地打断他,“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二弟真把我当兄长,就别插手。”
    说这话时,他神色认真,认真到带了三分哀求。
    他没能真正为表妹做过什么,报仇,是他唯一能弥补的。他自己报仇,万一失手,留着程钰,有他这个前车之鉴,程铎相信程钰不会让那人继续逍遥下去。
    程钰猜不到程铎能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打算鱼死网破……
    “大哥……”
    “二弟,”程铎再次打断他,重重拍了拍程钰肩膀,“别跟我抢,你还有弟妹,不像我。”
    不像他,什么都没了,没了在乎的,所以肆无忌惮。
    ☆、第160章
    吴素梅身为静王府世子夫人,丧礼办得极为隆重,停柩四十九日,日夜都有僧人念经超度,白日里前来吊唁的人来来往往,各种声音都能传到长风堂,到了夜里,客人离去,传过来的就只有若隐若现的念经声了。
    “累不累?”用完晚饭,程钰扶着含珠躺到床上,他轻轻给她捏腿。再舍不得让她受累,遇到这种事,哪怕是少守会儿灵,也得过去。含珠呢,同情吴素梅,想好好送她最后一程,因此每天都要守很久,幸好平时养得身子底够好,守灵时也注意着,并没有累到。
    “没事,你也歇会儿吧。”看着明显消瘦了的丈夫,含珠轻声劝道。这一个多月程钰只会比她更累,除了人情往来,他要担心她要宽慰程铎,还得防着程敬荣,人瞧着快瘦了一圈。
    程钰摇摇头,见如意四喜端了热水进来,他打发她们出去,他扶妻子起来,蹲在床前给她洗脚,看着她的肚子道:“明日便要下葬了,你再忍一忍,后天咱们就搬回去。”
    含珠手撑着床沿,看他熟练地替她洗脚,心里莫名地发酸,“大哥现在怎么样?”
    这四十多日她见过程铎几次,一日比一日憔悴,但那只是身体上的疲惫,含珠最不忍看的是程铎的眼睛。程铎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不论与谁说话,他都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只有落到吴素梅的灵柩上,程铎目光才会柔和些,那样温柔思念的眼神,含珠一想到就忍不住落泪。在得知程铎身体有疾时,含珠曾经怀疑程铎对吴素梅的好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吴素梅死了,看程铎如丢了魂,含珠才相信程铎是真的喜欢吴素梅,或许吴素梅死前,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是这么喜欢,所以才有最初的冷淡欺凌。
    程钰撩水的动作顿了顿,良久才道:“大哀莫过心死,他心都跟着大嫂走了,我劝他的那些话,他怕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那是他的兄长,程钰真的想劝服程铎别做傻事,可程铎不听,程钰也能理解,若是含珠出事,他或许都忍不到现在。至于程铎,此时他越平静,将来反击的时候,就会越疯狂。程钰不愿程铎冲动之下与程敬荣两败俱伤,可程铎看他的眼神,求他不要插手的眼神,让程钰明白,如果他真的阻拦了,可能会保住程铎的命,却会让程铎生不如死。
    含珠发愁,“那咱们……”
    程钰低头看她的脚,“我会看着他,你别多想了。”拿了巾子替她擦脚。
    含珠叹了口气。
    吴素梅有孕本是喜事,未料短短几日,人去楼空,什么都变了。
    次日吴素梅下葬,到得黄昏时候,静王府再次恢复了平静。
    夜幕降临,程铎躺在妻子的床上,一晚没睡。
    天渐渐亮了,程铎洗漱一番,去了正房那边。
    程敬荣夫妻还没起来,九岁的钧哥儿站在走廊下看程敬荣养的那对儿百灵鸟,瞧见刚刚丧妻的兄长,钧哥儿有些紧张,立即移开了视线。家里两个哥哥,二哥冷冰冰的,还欺负母亲,钧哥儿不喜欢二哥二嫂。大哥却对他一直都很好,出门会带礼物回来,大嫂也很温柔,如今大嫂死了,钧哥儿也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大哥。
    他拘谨地站在原地,喊程铎大哥。
    程铎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弟,想到程敬荣给他下药害妻子惨死都是为了这个小儿子,程铎就笑了,“三弟起得真早。”
    他一笑,钧哥儿放松了不少,小声回道:“父王说今日要检查我的功课,我起来又背了一遍。”
    程铎已经到了他跟前,摸了摸他脑袋,“会背了吗?”
    谢氏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程铎站在儿子旁边,手轻轻地摸着儿子脑顶,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阴沉地像要下雨,因为他低着眼帘,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那一瞬,谢氏突然如临深渊。她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明明程铎一直都很听程敬荣的话,连程敬荣设计吴素梅的事程铎都没有提出半句质疑,此时她却有种程铎什么都知道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那……
    谢氏快要无法呼吸,第一次,她希望程敬荣就陪在她身边。
    “怀川怎么没多睡一会儿?”程敬荣起来的晚一些,还在穿衣服,谢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表现自己对程铎的关心,人也没有急着赶过去,而是停在原地,远远地与程铎寒暄。
    程铎还没说话,钧哥儿瞧见母亲,高兴地喊了一声,想要过去找她。
    “三弟等等。”程铎一把扯住他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他声音平静,手上力气却大得吓人,钧哥儿疼了,本能地挣扎。他一挣,程铎看着自己的手,想到在妻子手腕肩膀上看到的指痕,定是程敬荣打发婆子灌她喝落胎药时留下的,想到妻子挣扎时心中的绝望和不甘,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要为她报仇,为表妹报仇。
    程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紧紧抵在钧哥儿脖子上,钧哥儿脖子疼,低头看见那匕首,吓得呆住了,不懂大哥为何会这样,他害怕,望向母亲时,忍不住哭了出来,“娘,大哥要杀我……”
    谢氏双腿发软,全靠丫鬟扶着才没有倒下去,站稳了,她先打发身后的丫鬟去找王爷,一边强自镇定地问程铎,“怀川,钧哥儿是闯祸了吗?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如果钧哥儿真闯了祸,我与他一起向你赔罪!”
    程铎并未阻止她的丫鬟去通风报信,他押着钧哥儿去了厅堂,他坐在椅子上,让钧哥儿站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将钧哥儿双手绑在身后,程铎看一眼那边白着脸的谢氏,将匕首刀尖儿对准钧哥儿肚子,平静地问她,“他给我吃了断子绝孙的药,你知道吧?”
    程敬荣一直都在努力讨好谢氏,为了谢氏的儿子不惜弄残另外两个,他对谢氏如此用心,怎么会不告诉谢氏好邀功?
    谢氏很想假装自己不知道,可儿子命在旦夕,她实在无心伪装,脸上露出了痕迹。
    程铎笑了,眼看对面程敬荣阴沉着脸赶来,隔了那么远他眼里的杀意都传到了他身上,程铎笑得越发得意,迅速无比脱了钧哥儿的裤子,随即左手控制钧哥儿的身体,右手持着匕首对准钧哥儿的根,“三弟别动,动了你就要进宫当太监了。”
    他微微用力,钧哥儿疼得浑身发抖,却因为极度的害怕一动不敢动,大眼睛哀求地望向父母,泪疙瘩不停往下落,那种极度的害怕与不懂大哥为何要这样对他的茫然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可怜。
    谢氏再也看不下去,哭着朝程铎跪了下去,“是我求王爷害你的,怀川,你杀了我吧,我赔你命,只求你放了钧哥儿,他什么都不懂,他什么都不懂啊,怀川,求你放了他……”
    “现在知道心疼了?”程铎冷笑着看着她,“你与他谋害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母亲在天有灵也在求你?你与他谋害表妹的时候,可有想过表妹宁可你们杀了她也要先把孩子生下来?现在你心疼了,表妹吃苦的时候,你怎么不为她心疼?”
    谢氏听见了,但那与她无关,她自私,她只想她的钧哥儿得到最好的,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哪有闲心在意别人的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
    “是我自私,是我的错,求你放了钧哥儿,只要你放了他,我马上去死!”谢氏哭着喊道。
    程铎却笑着将视线移到了程敬荣身上。
    他不恨谢氏,一点都不恨,因为谢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谢氏出手害了他,成功了,那是他没本事,是他技不如人,可他不恨谢氏,因为他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全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手促成的。他输了,输在没有程敬荣心狠,输在从未将程敬荣当敌人一样提防,哪怕知道程敬荣偏心小儿子,他也没有想过生父会让他断子绝孙。
    “父王,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他?”程铎盯着那个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父王,不甘心地问,“我九岁的时候,读书习武全都得了先生夸赞,我没有娘,我听你的话,我帮忙照顾弟弟,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放开钧哥儿,我可以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程敬荣冷声道,目光威严。
    程铎怔了怔,下一刻放声大笑。
    越平静,说明越不在意,程敬荣那样对他,他还想着求个明白,可程敬荣呢,他……
    只在意小儿子吗?
    那他倒要看看程敬荣又是如何在意这个儿子的!
    程铎发了狠,猛地将钧哥儿按躺在地上,察觉程敬荣要冲上来,程铎迅速用左腿膝盖压住钧哥儿肚子,右手匕首再次抵住钧哥儿,红着眼睛威胁程敬荣,“你再往前一步,我让他也断子绝孙!”
    程敬荣立即停下,没有理会已经哭得失去理智的妻子,目光在钧哥儿见红的腿根扫过,沉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再敢伤他,休怪我不给你留活路。你杀了他,我还可以生别的儿子,你却再没有活下来的机会。怀川,别逼我六亲不认。”
    “我要你自断一臂。”程铎就跟没听见程敬荣的威胁似的,将另一把匕首朝程敬荣抛了过去,“只要你自断一臂,我就放了他。”
    程敬荣看着脚下的匕首,没有动。
    程铎冷笑,低头,看准地方后,出手利落。
    钧哥儿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身体还在抽.搐,像将死的幼兽。
    “钧哥儿!”看清被程铎丢出来的东西后,谢氏惨嚎出声,爬着捡起匕首跪到程敬荣面前,攥紧他袍子求他,“王爷,我求你了,我求你救救钧哥儿吧,他是你最喜欢的儿子啊,求你快救救他啊!”
    程敬荣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看着血流不止的小儿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愤怒,手却没有接谢氏递过来的匕首。
    谢氏震惊地忘了哭,但她不死心,继续哀求。不可能,程敬荣已经跟两个儿子闹僵了,他那么喜欢钧哥儿,为了钧哥儿不惜与两个儿子反目成仇,怎么可能狠心眼睁睁看着钧哥儿被人彻底变成废人?程铎没有要他死,他只是要他一条手臂啊!
    “王爷!”
    谢氏声嘶力竭,程敬荣双拳紧握。
    像是看到了这辈子最精彩的一场好戏,程铎满意极了,朝程敬荣扬了扬手中匕首,“父王,听说宫里给人去势,要把两边都去掉,只留中间一处中看不中用的,父王再不动手,三弟就真的完了。”
    言罢将匕首对准了另一处。
    “不要!我赔你命,我赔你命行了吧!”谢氏声嘶力竭,抓起匕首朝自己胸口狠狠刺了下去,希望程铎的恨会因为她的死消散,可程敬荣不许,眼疾脚快,一脚踢在谢氏手臂上,甩飞了匕首。
    “王爷……”对上程敬荣愤怒的目光,因为不愿她受伤而生气,谢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他,“王爷,你真看重我,就救救钧哥儿吧!只要你救了他,我再也不怨你了,我心甘情愿做你的妻子……王爷,那是咱们的钧哥儿啊!”
    女人哭得肝肠寸断,看他的眼神就像他们是最恩爱的夫妻,她信任他依赖他,求他救她。
    程敬荣闭上了眼睛。
    ☆、第161章
    程铎挟制钧哥儿时,院子里还有些旁的小丫鬟,虽然几个丫鬟很快就被得信儿的程敬荣派心腹管事关到一处堵住了嘴,消息还是漏了些出去,或许旁的管事下人无法知晓,一直派人留意这边的程钰很快得到了消息。
    彼时夫妻俩正要用早饭,陈朔匆匆赶来,程钰去外面听的,因为不知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他怕含珠担心,离开时只道定王有急事找他,让含珠先用早饭,他过会儿再来。含珠现在已经有些显怀了,猜到程钰未必说了实话,但她也懂得此时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便继续用饭,心不在焉。
    程钰赶到正院时,发现院门紧闭,十四岁的程岚神情焦急地求管事放她进去,管事坚决不肯,“姑娘,王爷有命,还请姑娘别为难老奴。”
    程岚一个小姑娘,平时行事再稳妥,这会儿也乱了方寸,偏偏管事伸手拦在门前,她也确确实实做不出来硬闯的事。回头时瞧见程钰来了,程岚眼里先是浮起希望,下一刻又黯淡下来,父亲不喜二哥,二哥怎会为了弟弟强行闯进去?
    程钰确实不会为了钧哥儿闯门,但里面还有程铎。
    “让开。”行到近前,程钰冷声道。
    管事乃程敬荣的心腹,让谁进都不会让程钰进,态度比回答程岚时多了不屑,“二爷还是明哲保身吧,王爷的事与你……”
    话没说完,被程钰一脚踹中了肚子,管事狼狈地跌在地上,口中吐血,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即冲上前要制服程钰。程钰动手前瞥了程岚一眼,程岚忧心弟弟,本能地让开地方给程钰施展,程钰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两个侍卫上。
    几乎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那两个侍卫便与守门管事倒在了一起。
    程钰踹开门,大步往里走。
    程岚看看地上的管事,命令大丫鬟在外面等着,她提心跟了进去。
    厅堂门板紧闭,里面传来谢氏凄厉的哀求,程钰脚步快,最先冲了过去,踹开门,就见谢氏跪在程敬荣面前正在磕头,披头散发的,而程敬荣双拳紧握,回头看时目眦欲裂。
    程钰脚步僵住。
    程岚目光却落到了对面浑身失血的亲弟弟身上,看到弟弟那里的惨状,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大家闺秀惨叫一声,双眼一黑,跌倒在了地上。
    “阿岚!”儿子命悬一线,女儿又晕倒了,谢氏哭得声音都哑了,哪边都耽误不得,她狠狠扯程敬荣的衣袍,“王爷,王爷我求你了!”
    程敬荣脸上的痛苦已经变成了无动于衷,只有眼里杀意腾腾,盯着程铎道:“杀了他,你也活不成,我说到做到。”
    程铎哈哈大笑,笑得眼里流了泪,提着昏迷过去的钧哥儿站了起来,望着程钰道:“二弟你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的父王,你以为他真的疼爱小儿子?不是,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对幼子都见死不救的畜生!他就是个畜生!活该断子绝孙的畜生!”
    说话时手上又是一动。
    “钧哥儿!”谢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松开程敬荣,哭着朝儿子爬去。
    程铎目光微变,程敬荣发现了,猛地将谢氏抓回了怀里,谢氏现在最恨的人便是他,拼命挣扎,挣扎不开便使劲儿打他,程铎就趁此功夫提着钧哥儿跑出了厅堂,直奔外面而去。程敬荣大怒,一掌劈在谢氏脖子上,将昏倒的妻子放到地上,冷冷看程钰一眼,这才追了出去。
    程铎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他提着钧哥儿,向遇见的所有王府下人展示程敬荣的自私自利,为了一条手臂罔顾儿子性命。这样百年难见的热闹让那些下人忘了避开,一个个愣在原地,震惊无比地看着他们平日里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此时却状若疯癫的世子爷。
    “父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扇自己一个耳光,我就将三弟还你。”程铎跑够了,停了下来,怜悯又宽容地看着程敬荣,“父王,你看,三弟还活着,虽然他再也当不成男人,可他还活着,这样便很好了是不是?你虽然让他当不成男人了,虽然让他断子绝孙了,可他还活着,你救了他的命,三弟一定会感激你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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