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说了天大的笑话,不管旁人笑没笑,程铎自己大笑了起来,笑得癫狂,笑到松开手。
    程敬荣恨极了这个儿子,见小儿子终于脱离险境,他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朝程铎冲了过去,“不孝子残害手足,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
    程铎方才的疯狂却是装出来的,他知道程敬荣的本事,知道凭自己的功夫打不过他,既然无法凭借钧哥儿杀了程敬荣,他只能这般谋算。眼看程敬荣到了跟前,程铎猛地朝程敬荣胸口刺了过去。程敬荣常年练武健身,虽年近五旬,身手依然矫健,一个侧身便要避开,恰在此时,右腿忽的被什么狠狠击中,程敬荣暗道糟糕,可没等他随机应变,右臂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程敬荣难以置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臂被程铎用刀的力道带飞了出去。
    程铎也没料到自己会一击即中,亦或是没想到自己奋力一击只是断了程敬荣一条臂膀,他愣了片刻,还是察觉程敬荣要逃,他才回过神,继续朝捂着手臂逃跑的生父追了上去。
    程钰在看到程铎疯狂的报复时,便知今日之后,程铎肯定活不成了,此时此刻,他无暇再想什么样的报复才算真正让程敬荣痛苦,他只想助兄长一臂之力。他还有含珠,他不能冲上去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他只能暗中帮忙。现在程敬荣失了一条臂膀,剧痛影响了他的速度……
    程钰才刚松口气,忽然瞥见一侧几个侍卫迅速赶来,拉弓搭箭……
    程钰大惊,朝他们怒喝:“父王在他手里,不得放箭!”
    是希望那些人避讳程敬荣暂迟动手,也是提醒程铎赶紧抓住程敬荣当挡箭牌。
    但程敬荣活了大半辈子,眼力反应都强过已经疯狂的长子,几乎弓箭手才站稳,他便朝一侧扑了下去,口中大声号令,“放箭!”
    声音未落,十几只利箭齐齐朝程铎飞了出去。
    程钰垂眸,不忍看。
    陈朔终于赶到了他身边,低声解释道:“他们人多,我拦不住。”就算能拦住,他也不敢拦,周围聚集的下人太多,众目睽睽之下阻拦侍卫救人,就相当于站在了程铎那边,二爷也会背上弑父的罪名。
    程钰清楚其中的道理,再不忍,还是朝兄长看了过去。
    程铎身中数箭,勉强撑着身子,目光从前面被侍卫扶起的生父脸上扫过,他艰难地转向程钰那边,眼里有只有程钰才能懂的哀求,也有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解脱。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那一瞬,他好像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姑娘站在云朵里,羞涩浅笑,又期待着他的靠近。
    程铎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边没有让他眷恋的人,所以死了也好,他可以去陪她了。
    程铎死了。
    程敬荣还活着,他顺着长子倒下前的目光看了过去,看见了他的次子。想到刚刚程钰“善意”的提醒,想到程钰还“关心”他这个父亲的死活,程敬荣眼里杀意一闪而逝,吩咐侍卫去救小儿子,程敬荣捂着断臂去了次子那边。
    “你们退下。”站定了,他虚弱地吩咐跟上来的侍卫。
    “王爷……”领头的侍卫提防地看了程钰一眼。
    “退下!”程敬荣不耐烦地呵斥道。
    领头的侍卫不敢拂逆,领着手下退到了远处,却让人搭起弓箭,随时准备出手救援。
    “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人走了,程敬荣盯着程钰眼睛问,并未言明,但他相信儿子明白。
    程钰确实明白,程敬荣在问他是否知晓他当年下毒的事。
    刚刚程铎一路狂奔,只说了程敬荣胆小怕死连亲儿子都不肯救,并未提及兄弟二人曾经中了生父下的毒,坏了身体。对此程钰很庆幸,因为程铎提了,传出去有害无益。没有证据,只要程敬荣不承认,闹到明德帝面前明德帝也不可能凭片面之词定程敬荣的罪,毕竟连吴素梅的死,程铎也认定了是意外,而非他杀。消息传出去,程钰不怕自己被人非议,却怕含珠的名声受损,京城的人最喜捕风捉影,他们不会想办法证明也不在乎他程钰究竟治好了没,只会与程敬荣一样,怀疑吴素梅与含珠的清白。或许程铎没张扬出去,就是考虑到了妻子死后的清誉。
    示意陈朔退开,程钰迎着程敬荣笃定的注视,冷笑反问,“是又如何?”
    程敬荣勃然大怒,“既然知道,你为何还护着那个贱……”
    “啪”的一声脆响,程钰拼尽全力替兄长替妻子替程敬荣自己扇了程敬荣一个耳光,一直压在心底的怒火也彻底爆发了出来,不顾远处的侍卫朝他举起弓箭,怒视程敬荣,“我们既然能知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也能找到办法治好自己?你前后怀疑表妹与大嫂不贞,到底是你太过自信,认定两个儿子都是蠢货,还是那根本就是你为自己狠心灭亲找的借口?程敬荣,不用再自欺欺人了,你就是一个连亲骨血亲孙辈都能狠心杀害的畜生!”
    言罢朝程铎的尸体走了过去,只留程敬荣僵在原地。
    两个儿子,都治好了?
    那么,吴氏肚子里怀着的,真的是他们程家的骨肉?他真的,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子?
    世上怎么会有狠心杀害自己骨肉的人?
    程敬荣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两个儿子,他是狠心,他是对不起两个儿子,但他绝没想过要他们的命。如果不是长子残害幼弟还丧心病狂想杀了他这个父亲,程敬荣不会命人放箭,如果早知道儿子们治好了,吴氏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程家的骨肉,他不会杀她,他会想别的办法履行他对妻子的承诺……
    “王爷,三爷他……”
    身后陡然响起侍卫吞吞吐吐的回禀,程敬荣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片刻茫然后,急着问道:“他怎样?”
    侍卫低头,声音悲痛,“三爷剧痛加身,又失血过多,已经,已经去了……”
    去了?
    程敬荣如遭雷击。
    他看向被另一个侍卫用外袍裹住的死不瞑目的小儿子,再看向自己的右臂,失了魂。
    钧哥儿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当然舍不得他受伤,可他心里清楚,就算他真的砍了自己的手臂,长子也不会放人,反而会趁机杀了他与妻子,再杀了毫无抵抗之力的弟弟,所以他没有像妻子那样轻信,而是打算拖延时间,尽量保住一家人的命。到了这边,长子让他扇自己的耳光,他没有,亦是同样的道理,他也确实等到了救人的机会。
    可结果呢?
    他的手臂被长子砍断了,他的脸被次子扇了一个耳光,他才九岁的钧哥儿……死了。
    是被长子害死的,还是被他害死的?
    气血上涌,程敬荣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血,直挺挺朝前面栽了下去。
    ☆、第162章
    程铎闹出的动静太大,程敬荣不可能封住所有知情人的嘴,清醒过后,他忍着断臂的痛楚,进宫面圣。
    明德帝早得到了信儿,疑惑之余,十分不快。
    静王府是宗亲,算是他的亲戚,没人愿意自家亲戚里闹出丑闻,而这两年程敬荣背地里已经闹出好几桩案子了,先是暗算儿子逼他娶一个根本配不上程钰的妻子,再不知做了什么逼得程钰夫妻去娘家养胎,如今更是,程铎妻子才刚入土,程铎跟着就做出了杀弟弑父之举。
    谁闲得没事会杀弟弑父?
    定是程敬荣又做了什么。
    明德帝越想越恼火,气到看见程敬荣空着一条袖子进来,他都没给他半点好脸色,沉着脸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堂堂王爷闹得家宅不宁,你若是嫌朕麻烦还不够多,嫌咱们皇家丑闻太少,那就继续闹,把怀璧也逼得要杀你,你们父子俩一起死,朕也落得耳根清净!”
    龙颜大怒,程敬荣早就跪了下去,一手撑地叩首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
    “你有什么罪?”明德帝冷声质问。
    程敬荣额头触地,声音悲戚:“臣有三罪。其一,臣不该偏心幼子,因怕幼子将来地位不如大哥,本事不如二哥,便想替幼子找门好亲事,再给怀璧兄弟寻差些的亲事,如此幼子有妻家撑腰,在两个兄长面前都能抬起头,一时糊涂,坐下了欺凌怀璧之事。”
    明德帝哼了哼,等着他继续。
    “臣罪其二,治家不严。次媳楚氏怀孕后,长媳吴氏嫉妒楚氏有孕,寻人借子,臣失察,直到吴氏孕后才发现端倪,为保王府上□□面,臣瞒着怀川给吴氏灌了落胎药,一尸两命。臣罪之三,教子无方,没能跟怀川解释清楚,也没能及时劝阻怀川,致使其承受不住丧妻丧子的打击,欲同样报复与我,犯下如此滔天大祸。”
    他半真半假又自揭家丑,明德帝没有理由怀疑这三罪,但他怀疑程敬荣还隐瞒了他旁的,“那为何怀璧会担心楚氏在王府养胎会遇害?”
    程敬荣目光变了变,抬头时却有些茫然,想了想道:“因为婚事,怀璧与我反目成仇,他谨慎些,臣虽不满,也能理解。”
    他字字不提谢氏,明德帝笑了,笑着笑着目光一寒,抓起砚台朝程敬荣身前砸了下去,“朕看你最大的错是被女人迷了心窍!你为何偏心幼子?因为你偏宠他娘谢氏!设计怀璧娶顾家女,谢氏与你是合谋,怀璧送媳妇回娘家养胎,是不是也有谢氏的缘故?那女人是不是暗算过怀璧的子嗣?”
    家宅不宁必有因,依明德帝看,静王府的所有麻烦都是谢氏进门后发生的,如果不是谢氏迷惑了程敬荣,程敬荣绝不会放着两个好儿子不偏心,反而去偏心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儿子,甚至偏心到宁可给程钰兄弟娶小户女也要为小儿子争口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程敬荣对小儿子的偏爱真的无话可挑,但这里面必定有谢氏夜夜吹枕边风的功劳。
    程敬荣不提谢氏,怕的就是明德帝将所有罪名都扣在谢氏头上,一旦明德帝认定了谢氏是祸水,肯定会赐下毒.酒或白绫。程敬荣不愿谢氏死,他已经对不起谢氏了,不能再让谢氏因为自己的错丧命。
    “皇上,臣,臣确实被她迷了心窍,但她绝非皇上口中挑拨离间的人。”程敬荣抬起身子,让明德帝看清他脸上的苦笑,“皇上,臣有三个妻子,唯一爱慕的只有对臣最冷淡的谢氏,可她不喜欢我,对我冷漠疏离,是臣为了讨好她,才提出为怀川怀璧娶小户女的主意,她起初不愿意,是臣用小儿子的教养逼他,好让她与臣站在一条船上,让她再没资格嫌弃臣……”
    “不管你如何袒护她,都改变不了她是祸乱家宅的事实。”明德帝不悦地道,“这样的女人,留下来只会继续让你犯糊涂做傻事,既然你如此喜欢她,朕给她留份体面,就让她病逝吧。”
    “皇上!”
    程敬荣大惊,膝行着爬到明德帝跟前,叩首哀求:“皇上,臣已经没了两个妻子,如今连失两子,又成了废人,若是再失了她,臣下半辈子都再无指望。皇上,您见过岚姐儿的,那是个好孩子,今日她亲眼看见钧哥儿被兄长杀死,对她已是致命打击,或再失去母亲,臣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啊!皇上,臣求您了,饶过谢氏吧,臣真的知错了,臣对天发誓,将来府里再闹出一件祸事,臣甘愿以死赎罪!”
    他连连磕头,很快额头中央就多了一片红肿,连着那条空荡荡的袖子,瞧着很是可怜。
    想到静王府众人死的死伤的伤,想到程岚那个懂事的隔房侄女,明德帝长叹一声,扶起程敬荣道:“看在孩子们的份上,这次朕饶过她一次,不过死罪可面,活罪难逃,办完丧事后,你便以谢氏丧子病重为由将她禁足,以后都不得再见客。”
    程铎回想妻子得知儿子死后木然的眼神,苦笑道谢,妻子那模样,就算没有明德帝的口谕,怕是也不会再想人情往来了。
    “怀川虽然冲动疯狂,但也情有可原,他的葬礼,依然按王府世子的规制来吧,你自己想好借口。”明德帝踱了两步,皱着眉头道。宗亲子弟里,太后对程铎赞赏有加,当年去五台山特意点了程铎随行,如此程铎死了,太后心里定然不舒服。
    “臣带怀川谢过皇上。”程敬荣真心实意地跪了下去。
    明德帝看看他,最后威胁道:“年后朕会封怀璧为世子,楚氏为世子夫人,若他们一家再有任何不测,或是对你有任何怨言,朕不但会要谢氏的命,也会将你贬为庶人,剥夺皇姓,甚至将你关进大牢。”他没空一直留意静王府的家事,只能这样提醒程敬荣别再兴风作浪。
    程敬荣只剩程钰一个儿子,虽然程钰已经不认他了,程敬荣却再没有另生爵位继承人的心思,诚心领命。
    解释完了,挨了训斥,程敬荣匆匆回了王府。
    正院内室,谢氏守在儿子床边,亲自替儿子换上了寿衣,只是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她还是无法相信她活泼可爱孝顺懂事的钧哥儿真的离开她了。
    可她又清醒无比,知道儿子是真的死了。
    谢氏没有眼泪,也不觉得心疼,整个人好像都空了,如行尸走肉。不疼不哭的滋味儿也难受,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让她无法呼吸。
    整整三日,谢氏都没有喝一滴水,也没有吃一粒饭,期间无论程敬荣哄她训她开解她或恶言激她,谢氏都没有听见,或是没能记住,她听见他的声音了,却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谢氏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他的钧哥儿哭着喊冷,哭着求她去陪他。谢氏心疼极了,想也不想就要跟儿子走,可是就在她快要靠近那团白光快要抱住儿子时,她听见了女儿的哭声。
    “娘,你别丢下我,你跟弟弟都走了,我怎么办……”
    谢氏不禁顺着女儿的话想了起来。
    是啊,她走了,女儿怎么办?
    她的阿岚才十四,还没有定亲,她还没有看女儿穿上嫁衣出嫁……
    谢氏忽然就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现出女儿泪流满面的可怜模样。
    谢氏哭了,用尽力气抱住女儿,才要安抚,屋外传来丫鬟喊王爷的声音。
    从钧哥儿被程铎挟持到前一刻的情形接连浮现在脑海,谢氏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怕不这样,会忍不住泄露心中的恨。
    ☆、第163章
    十月初,程铎下葬。
    翌日早上,含珠由程钰扶着上了马车,进车之前,含珠回头,又看了一眼这气派的静王府。
    透过初冬温和的阳光,她好像看到了开春她与程钰回娘家时,遇上程铎夫妻要去寺里赏花的那一幕,吴素梅一脸幸福,小鸟依人地站在程铎旁边。短短几个月过去,那对儿有过罅隙有过甜蜜的夫妻一起走了,静王府里面,只剩愁云遮顶的程敬荣一家三口。
    含珠都不想再回这个家,更不用说程钰了。
    但不回不行。程敬荣进宫不久,明德帝宣程钰进宫,得知明德帝明年要把那害死王府多人的世子爵位给他,程钰一口回绝,却被明德帝骂了个狗血喷头,骂程钰心胸狭隘只顾儿女情长不顾宗亲体面,骂完又哄了两句,称程敬荣绝不会再犯糊涂,谢氏也被禁足后院,嘱咐程钰别学父亲,闹得家宅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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