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丹站起身:“周世叔爱玉,这玉蟾,是他亲手雕刻,送给我爹的,兜兜转转,它哪怕是碎了,也得回到你的手里。”
    花若丹知道此时不好再打扰她,正好此时近侍来请她去休息,她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外面浓雨弥漫,她在廊上回头,只见房中细柳孤零零地坐在灯前,像入了定一般,纹丝不动。
    天彻底黑透了,陆雨梧撑伞过来,只见房门开着,细柳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不知盯着哪一处在看,他走进去,她才终于有了点反应,那双眼睛看了过来,一见是他,却又有点发怔。
    “怎么不吃饭?”
    陆雨梧将伞靠在门边,朝她走近。
    “你是因为这个来的吗?”细柳开口,嗓音有点干哑。
    陆雨梧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又过来递给她,随后才在她身边坐下来:“花若丹与你说了什么?我本以为你见了她会高兴。”
    “那你呢?”
    细柳手中端着茶碗:“你再见姜变,心中高兴吗?”
    陆雨梧闻言,沉默了片刻,说:“你是不是知道,他跟我在密光州待了一年?”
    细柳没有否认。
    紫鳞山的帆子无孔不入,只是密光州那样的地方,却是因为陆雨梧到了那儿,帆子才会去那儿。
    “那你知不知道,在罗州的时候,是他来救我,我的左手才得以保全?”
    细柳默了一瞬,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醒过来,他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弄成了残废。
    “那个时候我问他,他在诏狱里说的小人物是谁。”
    陆雨梧摸着手腕包裹的细布:“他告诉我,是谭应鹏。”
    “是他故意画错舆图,引我滞留尧县,因为侯之敬是我祖父的门生,我在尧县,侯之敬一定会到尧县,而他那时出现,也根本不是凑巧,是他故意为之。”
    陆雨梧垂下眼帘,他淡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杀谭应鹏,是为了嫁祸当今皇上,折损侯之敬这枚将棋。”
    “我本该早有察觉的。”
    他说。
    “你当他是好友,自然信他,不肯疑他。”细柳说道。
    “他从前并不这样,那时太子还在,他尚是个十几岁少年,跑出宫来,误入我的书斋,”陆雨梧有些出神,“那时他跟我说,他不想做什么皇子,想去浪迹天涯,他宁愿看遍山川,也不想看宫里的碧瓦红墙。”
    “太子一向与他亲近,太子在时,他从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太子死后,我知道他若不争,便只能等死,所以我从不觉得他的争有任何不对,只是,他怎么可以因为争权夺利而不将守边大将的性命放在眼里?”
    “那不是争,那是儿戏。”
    陆雨梧转过脸来:“他将除他以外的人的生死都当成了儿戏,这让我觉得他很陌生,他不该是我认识的那个姜修恒。”
    “皇权争斗,本就是比谁的心眼小的过程,他们越斗,心胸便越是狭隘,狭隘到只能放得下那把龙椅,而在那龙椅底下多少枯骨,也不过都是踏脚石。”
    细柳徐徐说道。
    陆雨梧看着她,忽然就安静下来。
    细柳与他相视一瞬,她将茶碗放到案几上,又看见那淡蓝手帕上碎成两半的玉蟾,以及当中的纸片,她干脆将东西一把塞给他:“这东西,你替我收着。”
    陆雨梧低眼,随即伸手将那当中的纸片拾起来,只匆匆看过一遍,他便立即抬起头来望向她:“太子果然过问了当年那桩案子,周世叔他……”
    “太子让他不要再查,但他却说什么‘臣不受’。”
    细柳扯唇。
    “当时出了钟家那桩事,我想周世叔已经是进退两难,案子查到那个地步,忽然发现先帝或许本就知道这一千万两银子是虚报,他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犯了先帝的忌讳,陈宗贤更是不会放过他,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欲加之罪。”
    陆雨梧轻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那一千万两银子到底是不是虚报,却是实打实地补了军费的缺口,”细柳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她紧紧地攥着椅子扶手,“他让侯之敬救我,也许是他自己早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只是后来侯之敬迫于上面的压力,又要将她生生按死在南州的绛阳湖里。
    夜雨淋漓,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探来,握住她的手。
    细柳看着他的手,努力压下眼眶里的酸涩,说:“陆秋融,你要替我好好保管,我回来之后会找你要。”
    “我会好好保管。”
    陆雨梧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止是这个,还有茏园的钥匙。”
    细柳一下抬眼,望向他。
    烛火闪烁,映照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说:“圆圆,你的家还在,我会等你,等你回家。”
    这一瞬,细柳眼中骤然水雾模糊。
    原来,她的家还在。
    原来,还有人一直在等她回家。
    夜将明,烛台上只剩一截残蜡将熄未熄,外面雨停了,细柳一夜未眠,将自己的包袱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衫,整装待发。
    才要俯身吹蜡烛,外面忽然传来一名帆子的声音:“山主,燕京传信,左护法说陆雨梧未死之消息已经传入燕京,陛下盛怒,要您立即回京受审,给出一个交代。”
    柏怜青没用紫电,却正说明皇上对细柳已经起了杀心。
    这消息不是绝密,自然紫鳞山五湖四海的分堂都知道了,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山主细柳的反应。
    如今的紫鳞山,山主之令,才是他们最应当听从的命令。
    “我写一封信,你让人带回去送到宫里。”
    细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回到桌前,找来笔墨,随意磨了几下墨条,蘸了蘸便在纸上落笔:
    “杀了,没杀死,太难杀了。”
    第102章 谷雨(三)
    今日天晴,清晨淡薄的日光静默地晒干满城的潮气,运送辎重的兵马已在城门口整装待发,吕世铎与何元忍都来送行,此二人并不知紫鳞山,只晓得细柳乃是东厂唯一一名女千户,吕世铎朝她作揖:“细柳姑娘,此去道阻且险,这些军粮乃是西北将士的命,亦是我等汀州官员的命,我等皆悬命于此,唯盼姑娘平安抵达西北。”
    “吕大人放心,这些军粮即日起也是我的命,”细柳朝他俯身回礼,“只要我还有命在,就一定会将军粮送到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手中。”
    而站在吕世铎身边的何元忍此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女千户,还是吕世铎告诉他说这女子乃是原先的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他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礼数,接过话来便道:“我昨晚去狱中试了试那个达塔蛮人的功夫,我胸口被他锤得现在还疼呢,若不是吕兄亲口说的,我还真不敢信你一个女子竟然可以将那么一个野蛮的家伙生擒。”
    何元忍说着,揉了揉胸口,抬头瞥了一眼混在辎重队伍中的一个囚车,那阿赤奴尔岱跟他打了半夜,如今被铁链捆着手脚,靠在囚车里,鼾声如雷。
    “硬拚蛮力,我当然赢不过他,但我比他不要命。”
    细柳淡淡说道。
    何元忍心中有点遗憾没亲眼瞧见那一战,他朝细柳抱拳:“何某一朝得见姑娘,往后再不敢小瞧天下女子。”
    他毫不掩饰他这般武痴的单纯欣赏。
    吕世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何元忍不明所以,见吕世铎抬了抬下巴,他便顺着吕世铎的目光看向那位身着青色袍服的小陆大人。
    何元忍很茫然。
    咋了?
    吕世铎忍不住想翻白眼。
    细柳没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抬眸望见何元忍背后,依旧作随从打扮的两人,长巾遮掩了他们半张脸,细柳半分眼神都没落在姜变身上过,只是对上花若丹那般关切的目光,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细柳转身,往湿润的雾气里走了几步,随后停下,身后很快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垂着眼帘,看见身侧那人青色的衣摆。
    “你带上他,路更难走。”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那囚车中的蛮人身上。
    “紫鳞山在达塔王庭花费了多少年才真正安插进去眼线,今晨送来的赤火,便是一个讯号,达塔王庭一时不能突破大将军谭应鲲的防线,他们急了,所以才有这阿赤奴尔岱秘密潜入大燕搅乱东南,但达塔王庭未必只下了东南这一步棋,先帝在时便有军中内鬼的传言,只是谭应鹏死后,这潭水就平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什么内鬼的话。”
    今晨一封赤火从西北边关送至细柳手中,那是从达塔王庭传出来的消息,达塔王庭吃了败仗,却仍准备在万霞关集合更多的兵马,像是要准备谋划什么。
    细柳侧过脸看向他:“可倘若真有内鬼呢?那会不会就是达塔王庭除东南以外的第二步棋?他们想要改变战局,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带阿赤奴尔岱往边关去,关键时刻,他可以是个筹码,亦可以是个肉盾,怎么算也不亏。”
    可这些的前提是,她可以平安抵达西北边关。
    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她。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可以将这些军粮送到西北?”
    “我信。”
    浓而长的眼睫底下,是那双平湖般的眸子,他出声:“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可以做得到。”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细柳不由一怔,两人之间忽然静默,耳边唯余风声。
    “走了。”
    细柳说道。
    随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正欲下令,却忽然被一把攥住手腕,往后一拽,她踉跄后退,后背撞入一个怀抱。
    马儿嘶鸣着,许多双眼睛都看到这样一幕。
    细柳感觉到他下巴抵在她肩头,侧脸微凉的皮肤贴着她的耳廓,她忽然想起燕京那夜,那时她以为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他。
    那夜山野间,他也曾这样拥抱她。
    嘴里说着要听她的话,转过身却走了一夜的山路,回到燕京城中自投罗网,去领受一个欲加之罪。
    “圆圆,周世叔出事之后,我找不到你,那时我便在想,哪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到你。”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耳侧:“但再见你,我却又觉得我其实不用那么计较什么一辈子,就像在尧县你我相遇那样,你我同在一条道上来回走,总有一日,是要重逢的。”
    无论她是细柳还是周盈时,她始终在走自己的道,而在这条道上,他从来都是同路人。
    湿润的晨风拂面,吹动细柳耳边的浅发,她喉咙微动,却问:“我爹的尸首,是你收殓的吗?”
    驯服蝉蜕,找回记忆的那天,她就去看过她父亲的墓碑,父亲当年死在汀州,尸骨却被运回了京郊安葬,因为燕京才是周昀的家。
    细柳打听过,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将周昀的尸骨运回京城安葬的。
    “是。”
    那不是份明快的记忆,那是年幼的陆雨梧第一回 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的风雨变换不过一息而已,他能理解父亲陆凊怕给祖父惹麻烦而不敢为友殓尸,但他还是仗着年纪小,学着圆圆一样任性,掏空自己十岁以来所有的压祟钱,请了一帮要钱不要命的人收殓周世叔以及周家家奴的尸骨,又将他们运回京城。
    细柳眼睑微颤,泪意乍涌,但她强忍着,声音也足够平静:“陆秋融,谢谢。”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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