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吕世铎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这儿也不容乐观,庆元有两个心脏,一个汀州,一个南州,要使东南成为孤地,反贼就必须强占这二州,若能强占这二州,反贼便有了与朝廷真正抗衡的能力,他们此番聚集起来,是铁了心要倾尽全力咬下这两块肥肉。”
    “我已经给朝廷上了折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调兵……”
    “无论皇上心中如何想,郑阁老他们总是会想办法调兵的。”
    陆雨梧转过脸来:“庆元是白苹之乡,就算是王固,陈宗贤之流,他们也该知道乱了东南,到底是谁最吃亏。”
    这倒是真的。
    庆元是白苹的根,是白苹的钱袋子,没有一个白苹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根脉被外头来的蛮夷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非是你先给何元忍去了信,只怕那些江州的反贼还堵在城门外,咱们的军粮也就运不出去了……”吕世铎想到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再看向陆雨梧,问道,“只是你怎么料得到今日之劫?”
    “并非是我料到,”
    陆雨梧摇头,“而是要与孟莳斗,手里无兵总是没有底气的,他孟家因陈宗贤的帮衬,而在汀州横行,整个汀州,除了他孟家,没有旁人敢再做丝绸生意,官场,商场,他孟莳什么都要抓在手里,我来汀州,不正入他孟莳的彀中?”
    吕世铎在此地三载,他比陆雨梧要更清楚孟莳在汀州的势力有多根深蒂固,昨夜孟莳领着官兵往他巡盐御史衙门里一钻,便要他立即放了谭骏,而后是陆雨梧及时赶到强压下孟莳的蛮横,说是请孟莳去狱中放人,哪知道孟莳入了狱中,便立即被陆青山一脚给踢进了牢门。
    “孟莳的关系深,京城里有陈宗贤,在庆元又有那位布政使,也就是藩台大人,也不知道我这道折子送到京里,能不能定孟莳和谭骏两个人的罪,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也没有关系。”
    黄昏的雨淅淅沥沥,陆雨梧那双平湖似的眼看向他:“东南乱,是危局,也是机会。”
    吕世铎隐隐有了点预感,他不由站起身,隔着一张书案,他问道:“什么机会?”
    “一个铲除庆元盐政烂根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先帝在时,朝廷的党争便已经愈演愈烈,白苹洲与莲湖洞多年来争斗不休,我祖父生前增补修内令之时已将莲湖洞打压过一番,被问罪的,被免职的,不在少数,而白苹洲哪怕是他也不是那么好插手进来,但无论是莲湖洞,还是白苹洲,我想有一点都一样,那就是官须得是官,商须得只是商,若做官的这身袍服底下,还兼着一副商人的里子,那么为官者,能有几个忍得住不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正如孟莳之流,藉着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使孟家独占汀州的丝绸生意,而无他人敢与之争利,而其甥范绩只有私利,而无家国,则更是商人之耻。
    “斩断孟莳的根,谭骏的根还不够,我还要斩断他们那些上官在汀、南二州的共同利益,”湿润的风吹动陆雨梧青色的衣摆,他缓缓说道,“我看届时,谁还敢各自为政。”
    党争已经将整个大燕一分为二了,太多的官口中念着天下,心中却只有一个莲湖洞,或一个白苹洲。
    若触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知道疼的,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国之乱局。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吕世铎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明白,陆雨梧是要将那些偏安一隅的人全都扯入这风雨飘摇的乱局中来,断了他们的安逸后路,他们才知道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大燕的国运,否则内乱加外患,再加上一帮陷于党争的臣子,那可真是天要亡燕。
    “小陆大人,咱们这么做会遭人恨的。”
    吕世铎忽然笑了一声。
    何止是遭人恨,往后若能等到天下安定,当今皇上本就一心想要陆雨梧死,只怕到时朝廷里多得是人要找他们秋后算账,这是死路,是绝路。
    是一条“失心疯”的路。
    陆雨梧闻言,亦是淡淡一笑,他垂眸,手指摩挲着玉璜的尾部,一点淡薄的朱砂沾染在他的指尖,他揉捻了一下:“吕大人,后悔吗?”
    吕世铎一手撑在案上,摇头,叹道:“失心疯,就失心疯吧。”
    “如此看来,留在汀州,未必就比去西北安全,”吕世铎想明白这当中的关窍,不由说道,“你和细柳姑娘,还真是各有各的九死一生。”
    这时,一名差役冒雨奔来檐廊上,俯身朝门内的二位大人作揖:“吕大人,陆大人,何元忍何总兵来了!”
    几乎是差役话才刚落,吕世铎绕过书案走到门边,抬头便看见一个身形高大,身披甲胄,年约三十来岁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来,他五官十分硬朗,下巴蓄着一片青黑的胡须,一双眼睛尤其锐利,再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那二人戴着斗笠,半张脸都裹在粗布巾子里,让人看不真切。
    “何总兵。”
    吕世铎与何元忍同在此地为官,他自然是认识这位总兵大人的。
    “吕大人。”
    何元忍朝他点了点头,见陆雨梧俯身作揖,他立即上前去扶了一把,随后朝陆雨梧抱拳:“小陆大人,何某没有来迟吧?”
    “何总兵来的正是时候。”
    陆雨梧说道。
    “何总兵,不知南州此时是个什么境况?”吕世铎连忙问道。
    何元忍接来底下人递的一碗茶,猛灌了几口,才叹了口气道:“我前脚刚离开南州,后脚就来了消息说,临台那帮子反贼闹到南州了,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一个二个都叫我回去。”
    他朗笑一声:“我只当自个儿已经走远了,没收到什么消息,也幸好是这样,我才能来得及赶回来,否则真让江州那帮反贼给围了城了!”
    何元忍竟连巡抚的话都不听了,就因为陆雨梧一封信就说什么也要领兵赶回?吕世铎心念一动,不由问道:“不知何总兵可听说过‘昆吾’二字?”
    乍听这二字,何元忍灌茶水的动作一顿,接着,他脸上神情肃正许多:“这不正是陆公的别号么?当年我的文书上,便有这两个字。”
    吕世铎一下沉默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昆吾”是陆证的别号,却不是所有人的任命文书上都留有这二字,吕世铎有,何元忍有,但他们从未因此而得到过陆公的只言片语。
    陆公提拔了他们,却从未要求过他们什么,从不说他们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
    他们与陆公其人没有任何私自来往,自然便也不是所谓的结党。
    “昆吾”,不是结党,而是陆证的阳谋。
    宦海如烟,而陆公偏偏在当中选中他们,那么他们便是这世间最利之剑,在合适的位置,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一柄利刃应该做的事。
    陆证只是将他们提到那个位置,剩下的,便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正如吕世铎终不肯弃天下而选白苹,亦如何元忍不顾巡抚命令,只因为陆雨梧一封信便一路赶回汀州。
    没有人逼,没有人求,只是他们自己想这么做。
    “昆吾”不是陆证的别号,而是他的道,而这条道,终要被得了“失心疯”的人踏上千千万万遍。
    “小陆大人。”
    何元忍不知道吕世铎在想什么,转过头看向那始终站在隔门边的年轻人,但他张了张口,又顾忌着吕世铎在这儿,他忽然又没声儿了。
    吕世铎摸了摸鼻子,看,道中人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还有什么道友,还防得紧呢,他双手背在身后,笑道:“我衙门里还有好多事,我就先回去了。”
    吕世铎走出去,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一高一矮两个随从,矮的那个未免也太苗条了些,他摸着下巴,一脸狐疑地走了。
    门内,何元忍这才说道:“不瞒小陆大人,我这趟还带了人来。”
    “您是说,门外这两个?”
    陆雨梧抬眸,正对上外面那身形修长,脸上裹着旧布巾子,头上的斗笠还没摘下来的男人的目光。
    那男人拉着身后的人走了进来,就站在他的面前,二人齐齐将斗笠摘下,又将那裹着半张脸的长巾拉下来。
    原是一男一女。
    还是旧相识。
    男人五官俊逸,只是肤色比往常要深,那双眼睛狭长而凌厉,如同淬火过的刀锋,他松开身边女子的手,唤了声:“秋融。”
    那女子大约是被保护得很好,她仍旧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微垂,福身:“陆公子。”
    天边雷声隐隐,暮色微笼,细柳在房中擦拭刀鞘,却忽然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便是陆青山的声音响起:“细柳姑娘。”
    细柳放下刀鞘,走过去将门打开来,只见陆青山提着一盏灯笼,而在他身后则跟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那女子抬起脸来,灯火映照她那一张面容,她迎着细柳的目光,微微一笑:“先生。”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陆青山将人送到细柳房中便转身往前衙去了,女子临着灯,在椅子上坐,手中捧着一碗热茶:“真是好久没有回来了,梅雨季的潮气,我在这时总觉得受不了,可走了,又总想着这股雨味。”
    “他跟你一起来的?”
    细柳垂眸,视线落在她微凸的腹部。
    “是,”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便也低眼看向自己的腹部,她一只手摸着,脸上带了点笑意,“若不是这样,我也回不来。”
    “那个时候若丹走得急,没能多跟先生说一声谢谢。”
    花若丹说着,抬头看向细柳:“先生哪怕不记得我,也愿意成全我,相比于先生你的洒脱,我却是一个不那么放达的人,我与他之间从来不像你和陆公子那么纯粹,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所以我才会走向他,而他呢,他想要被先帝看见,想要做皇帝,所以他走向我。”
    “按道理来说,他沦为反贼,我和他的所谓交易也就不存在了,我不该想他,他也不该让人来接我。”
    “你若没跟他走,如今死的皇后,便是你了。”
    细柳淡声道。
    “是,”花若丹点点头,“但说到底,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先生你,我是没有勇气走的,真的很奇怪,我在宫里的时候总想着你能来看我,在宫巷里看着你的背影,我又羡慕你自由,好像你的自由从来都跟身在何处没有关系,你的心,才是自由本身。”
    “所以你让我走,我就走了。”
    对于花若丹来说,细柳就如同一缕风,她只不过是自在吹拂而已,却引人衣袂也动,步履也动,忍不住向往她的自在。
    细柳看着她:“东南这么乱,你们来做什么?”
    花若丹从袖中取出来一样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枚她原先戴在颈间的玉蟾,不过此时,它已经碎成了两半。
    “我原先用这个东西当做诱饵,拼了自己的性命,为的是让雍伯将那王进的罪证送入京城,”花若丹的神情有些复杂,“所有人都盯着这枚玉蟾,但若不是我失手打碎了它,我还不知道,玉蟾当中原来真的另有玄机。”
    玄机?
    细柳的目光落在那碎掉的玉蟾上,灯火映照它晶莹的本相,这时,她见花若丹从中拨出几张柔韧的纸片来,递给她。
    细柳看她一眼,而后接过,垂眸才扫了一眼,她的脸色骤变。
    “这是先太子姜显给当年的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的密信,信上说,先太子被禁足东宫,他已知晓那一千万两白银乃是虚报,但当时先帝正在盛怒,先太子命周昀按兵不动,先不要再查,等先帝气消,再做打算。”
    花若丹的声音落来细柳耳边:“第二张则是周昀的回信,依照信上所言,周昀知道当时先太子在干元殿与先帝大吵一架,随后吐血被抬回东宫,便劝太子珍重身体,不要再触怒先帝。”
    “但也许是周昀没有听从先太子的意思,第三张是先太子的信,先太子说他怕是不好了,东宫已乱,让周昀千万不要妄动,一定要小心白苹洲,恐姜寰与陈宗贤有勾结。”
    细柳听着她的声音,目光不自觉看向最后一张纸片,那是她的父亲周昀给先太子姜显最后的回信,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的笔迹,那上面只有六个字,一笔一划如同刀刃在她心口划开,划得鲜血淋漓——“臣不受,盼君安。”
    “五殿下说,当初先太子虽然在干元殿吐血,可身上的毛病本没有那么重,但先太子偏偏不过几个月就没了。”
    “我从未对先生你说过,我爹与周昀算是旧交,就连我爹接下这庆元巡盐御史的差事,多少也都有周昀的缘故,”花若丹看着细柳,声音很轻,“他不信周昀有罪,所以坐上这位置后,他便一直在查周昀的案子,周昀当初应该是知道这桩贪腐大案已经到了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连先太子也因此事而被先帝迁怒……但周昀骑虎难下,为了让先帝息怒,为了让先太子从此案中及时抽身,他才甘愿做平息民愤的棋子。”
    盐商钟家全家的死,被算在了周昀的头上,而这一千万两究竟是不是虚报,便也没有人再去深究。
    因为所谓有罪的人,已经伏法。
    所有的一切,就都该尘埃落定。
    周昀是那把清查庆元盐政贪腐的刀,最终,这场轰轰烈烈的贪腐大案,又用他的性命来潦草结尾。
    细柳的手紧紧蜷握起来,她似乎是面无表情的,但花若丹看着她,忽然说:“先生,五殿下说这上面的太子私章是真的,太子的笔迹也是真的。”
    “还有,”
    花若丹顿了一下:“我知道,先生你就是周昀的女儿。”
    案边烛焰闪烁,细柳猛地抬头,盯住她。
    “这是雍伯告诉我的,”花若丹连忙说道,“但先生放心,若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五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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