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萤一愣,出乎意料,不过转念一想又能想通。
    最早东、南两城都是由将领驻守,其中东邬城起先的驻守将领便是云飞扬的父亲、赤虬元帅云忠孝,后已仙逝的父皇不知听信了何人谗言,将两名将领召唤回京,派了两名亲王前去驻守,最后竟出现了叛王之事。
    这件事再一次证明,背叛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外人、而家人也不一定会忠诚自己。
    难道皇兄吸取了这个教训,决定还是延续武将驻守边城的规矩?
    “那你是怎么回答皇兄的?”初萤问。
    云飞扬眉头微微皱了下,“这件事皇上也还在犹豫,并未定下,今日唤我去也不是下发圣旨,而是想与我商量下。至于结果,皇上给了我一段时日考虑,并未今日就要答案。”
    初萤闻此,点了点头,“此事可大可小,皇兄登基不久,若这么快推翻父皇在世时定下的规定,势必会引起朝中波澜,即便是要去,也要过一段时日。”
    云飞扬定定地看着她,神情有一丝惊讶。
    初萤被这眼神盯得有一些不自在,“怎么?”说着,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衣着,难道自己何处不妥?
    云飞扬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有一日我们两人竟有此话题,你……变了。”
    初萤随后也了然,从前她因太过迷恋他,日日夜夜心中想的都是他。分开时、日日派人打听他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现他有何喜好,便立刻着手去寻,待两人见面时,如同献宝似得搬到他面前,只求他开心。
    ——迷失了自己。
    “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也是如此。”初萤道,涟漪说过,不变的是唯心的、变的才是唯物的,虽她不懂何为唯心、何为唯物。
    云飞扬的浓眉又动了一动,犹豫了下,而后道,“以后,都要如此吗?”他指的是,两人永远分开,夏初萤带着孩子独居在公主府,明明是一家人却分隔两地。
    初萤叹气,“这重要吗?”
    云飞扬不解,“我不懂我做错了什么,你变了,我未变。”
    初萤点头,“是啊,你从来都未变,但如今我变了,所以这样的结果,你便接受了吧。”
    “若我不接受呢?”本来沉静的声音夹杂了一些紧张。
    初萤愣了下,本来坚定的心重新动摇了,想到了从前的感情,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但她要如何说?
    两人再次沉默。
    云飞扬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让初萤惊了一下,本来几乎平静的心湖因两人突然拉近的距离再起波澜。她略带惊慌地看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云飞扬长叹一口气,“别再让我猜了,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罢,我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到你因何事在闹别扭,有什么心中不快直接说出来,解决了便回去,你可知我们家事在京中如何盛传?”
    夏初萤看着身前那高大身影目瞪口呆……是啊,两人在京中都是有身份之人,如今她带着孩子逃回公主府,给京中之人添了多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每日在府中不问世事便作罢,但云飞扬却还要应酬交际。
    心中有一些不忍,“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她看着他的双眼,那双深邃的眼让曾经的自己多么迷恋,如今看去,还是能勾人心弦。
    云飞扬再一次叹气,“初萤,以你的聪颖,难道会想不出我此时的处境?我没质问你,是因尊重你。初萤,从成婚到如今,我对你一向尊重,难道你不知?你在府中所作所为我都忍了,我云飞扬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夏初萤被云飞扬质问,但压抑的心情却突然放晴。
    苦笑,“是啊,尊重我,你只将我当做一个公主而非女子,更不是你的女人。你频繁纳妾时可想过我的感受?每月五日如同完成任务一般,你可曾想与我交流?你问过我每日开心吗?问过我每日伤心吗?你问过我为何要将将军府后院整得鸡飞狗跳吗?哪怕是因我折腾了你的爱妾,你来责备我也好,但你呢?对我永远是不闻不问。”
    云飞扬第一次听见夏初萤的心声,惊讶住,原本他以为,那些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公主在宫中的生活,不也是如此吗?
    “初萤,我们从前的生活一向和谐美满,我尊重你、你尊重我,当年金玉公主贤惠之名甚至成了京中女戒的典范……”
    “贤惠个屁!”初萤终于忍不住了,抛开皇室要求的优雅礼仪,一下子暴骂出来。“我不希望你娶那么多妾室!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我不希望与自己夫君互相尊重得好像同僚,我折磨那些贱人只是为了让你重视我,哪怕是跑来与我吵架也好,但你都对我视若罔闻,我受够了!”暴怒,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面容上的平静早已不在,俏面涨红,是因为愤怒,更是因为羞涩。
    ……她竟不小心将自己心中想法说出来了……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这一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而后又觉得自己可笑之极。
    事已至此,她还有怕什么?这事情早已严峻,此时只是更加无以挽回罢了。罢了,罢了,她从来也没想过挽回。至于刚刚心中的一丝悸动,就当是病了罢。
    “你……这是你真实想法?”云飞扬已被惊呆,就这么直愣愣站在她的身前,甚至有了结巴。
    夏初萤长长舒了口气,鄙夷自己,还是将这丢人的想法说了出来。站了起来,小心绕过云飞扬。“我累了,要休息了,金鹏将军也早回吧。”
    “等等,”就在初萤即将转身离开之际,云飞扬一个箭步过去拉住她的手腕,那细致洁白的锆腕握在手心中,惹人爱怜,竟让他不自觉开始鄙视起自己的后知后觉。
    初萤慌乱,想挣脱,但对方是武艺高强的将军,岂是她这样娇小女子可轻易挣脱的?“你放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
    “你先回答我,这些是你真实想法?”云飞扬又问。
    夏初萤哭笑不得,想来这厅堂也无外人,她便将什么面子什么尊严都放了下,哈哈笑了起来,无比悲凉,“高高在上的公主心中竟和那些贱女争风吃醋,是不是很可笑?”这些话,她本不想说。
    云飞扬拧眉,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抓着她手腕不放。
    “好了,云飞扬,这回你心满意足了,你娶了公主而后置之不理,日日纳妾。如今你的妻已疯了,不要什么皇家尊严了如同泼妇一般和你吵闹,你赢了,真正高高在上的不是什么狗屁长公主而是你金鹏大将军,看到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很高兴?心花怒放?”一边说着,一边更是拼命挣扎。
    云飞扬早已习惯了两人相处模式,更以为公主享受这种被众星捧月的生活,却没想过夏初萤竟然会争风吃醋。眉头越来越紧,握着那洁白锆腕的手也是越来越收紧。
    “疼!放手!”初萤忍不住喊了出来。
    云飞扬一惊,赶忙放开了手。而夏初萤离开了他的控制,便立刻跑到了厅堂门口,“金鹏将军,今日就到此吧,我累了。”说着,转身就走,但又想起了云飞扬所来目的,便转头道,“至于皇兄询问你之事,你自己拿主意不用问我,如同你从来的所作所为一般。”
    ☆、193,戳中皇上心理
    夏初萤回到房间,明明没说几句话,但却好像耗费了全力心力一般,浑身疲惫地跌躺在床上。
    睁着眼,愣愣看着床帐顶那锦绣花纹,大脑一片空白。
    “公主,您还好吧。”一旁的丫鬟入内,有些腾特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金玉公主。
    “去找涟漪郡主,就说本宫身体不适,马上要见她。”初萤的声音有气无力。
    丫鬟真的吓了一跳,“公主,要不要奴婢去唤大夫……不,奴婢去请御医?”公主身体虽不算强壮,但也一直健康,若公主病了,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下人也落不到好。
    长长的叹息过后,初萤慢慢坐起身来,“算了,不用去找涟漪郡主了,想来她也忙。”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依靠涟漪,但在这最为矛盾挣扎之时却只想见到涟漪,只想和她说说。
    丫鬟见既不用找大夫又不用去找郡主,一时间也不知做什么是好,站在原地,只能关切地看着公主。“公主,那……奴婢为您煲一些补汤?您的脸色看起来很……虚弱。”小心地劝着。
    初萤笑着摇了摇头,这种情况若放在几年前,就凭这丫鬟的话就足以治她的罪,但如今她经历了如此多,对身边的人也珍惜了起来,包括这些下人。“你去商部打听下,今日涟漪郡主忙不忙。”若是不忙,她想约涟漪用个晚膳。
    “是。”丫鬟接到了命令,而后转身离开了房间。出了房间后又第一时间找人去唤来刘嬷嬷,刘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人,经验丰富,想来能照顾好公主。
    这名丫鬟赶到了商部,但一问之下才知,郡主不在商部,而是入了宫。
    ……
    自从苏涟漪放话出去,敢到云府说亲之人就是对商部尚书涟漪郡主的挑衅后,便真没人再敢上门说亲,涟漪高枕无忧。
    至于苍鸿子说她克夫之事,她毫不在意,名声而已,从她穿越到这鸾国名声就没好过,女流氓、女商人、勾三搭四、妒妇,虽然说人言可畏,但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没什么可怕。
    元帅府势力有变动,但她也不打算多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云夫人争不到宠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与惠姨娘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平了账,从此她与元帅府再无瓜葛。
    如今她要操心之事有二——一是自己的事业,玉液酒要全面上市、而随着玉液酒的上市,制铁厂真正的作用才能发挥出来。如今的制铁厂还是小打小闹,其营业额苏涟漪根本不放在眼中。
    第二个便是贷款之事,因这家事,贷银还没推出去,再这么拖延下去,真正需要帮助的商人得不到帮助,而百姓们也继续身陷疾苦。
    这一日午膳过后,涟漪便收拾了相关资料,来到了御书房,准备将此事启动。
    御书房。
    鸾国皇帝夏胤修坐在御书案后,一边听苏涟漪的讲解,一边翻看这些资料。
    越是听下去,心中越生佩服,忍不住将那资料放下,抬头看向站立的苏涟漪,唇角勾起一抹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市场调查?”
    苏涟漪点了点头,“回皇上,是的。商人在行商前都要对当地的风俗人情和消费能力、消费习惯进行一系列调研,当然,这个调研没有一个具体的名词,每一处的商人都有不同的叫法,但在臣女这里,便名为市场调查。有了这些数据,能迅速了解市场以及提升成功率。”
    今日的苏涟漪还是一身官袍,不同于其他喜在自己身上花心思的女子,苏涟漪的装束永远不变。面容干净整洁,画着淡妆,浓密无法盘在头顶,光洁额头不留一丝碎发,一派的干练利落。
    夏胤修发觉,每一次唤苏涟漪来都能听到一些新鲜的名词。鸾国向来官商不同路,他也从未接触过商人,这是第一次接触,让他觉得惊讶、惊艳。
    夏胤修站起身来,微微侧身,伸手一指东面墙体上的一片硕大书架,“那里的书,都是鸾国的风土人情,又御史院下设部门搜集,每隔一段时间便修订一次,”说着,又伸手指了御书案一角成叠的奏折,“这些也是类似你所说的市场调研,又各地官员呈上。但有些却与你所写的不同。”
    涟漪点了点头,“自然是有不同的,这些官员一般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尖锐的矛盾少了、歌功颂德多了,为了哄您开心。”
    夏胤修一挑眉,“这是欺君之罪。”
    涟漪摇头,“这算不上欺君之罪,这算是善意的谎言,无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官员自己都有益无害。”
    夏胤修失笑,“有益无害?此话怎讲?”
    涟漪耐心答,“皇上您日理万机,并非事无巨细都要了解,您来抉择大事便可,至于一些小事要留给下面得官员来做,否则若他们毫无选择性将所有问题都如实反映上来,那即便皇上您不吃不喝不休息,也是处理不完。再者说,这牵扯到了一个心理暗示问题。”
    “心理暗示?这又是什么?”夏胤修来了兴致,新鲜名次越来越多,他下意识知晓,这新名词定然也很有道理,因自从认识了苏涟漪,他便知晓了很多从前所不知晓的东西,如今细细想来,又极为有道理。
    涟漪微微皱眉,想着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描述出来。“首先,皇上您不得不承认,您是封闭的。您即便是巡视也是一年一次,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宫中,与您的人身自由相同,您的思维是封闭的、敏感的、脆弱的。”
    夏胤修愣了下,表情有了一丝不自然,但只在瞬间发生,下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淡笑道,“你在揣摩圣意?”面孔虽然笑着,这句话也好像是在玩笑,但其中杀机只有其自己知晓。
    苏涟漪才不怕!
    若是其他臣子,听见这句话,绝对二话不说噗通跪下,大喊着——臣罪该万死、臣有罪。
    但苏涟漪却只是淡淡笑了下,道,“皇上,您若是不想听,那臣女就不说了。”
    夏胤修也没了脾气,又重新做回了龙椅之上,“没说不想听,你说的一切,朕都想听。”话刚出口,却发现了一些暧昧,自己也有一些尴尬,“赐座。”赶忙换了个话题,缓和一下尴尬。
    一旁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安禄聪明绝顶,虽不说却已看穿,心中只能哀叹,心疼皇上的求而不得。
    “是,皇上。”安禄赶忙吩咐一旁的小太监,搬来了椅子。
    那小太监正要放下椅子时,却见到安禄的一个眼神。这些小太监都是安禄一手训练出,一个眼神便明白其意。将那椅子向皇上御书案靠近了不少,再不着声色地看了一眼安禄,见其有了满意的眼神,这才放下。
    这一些做得浑然天生,人鬼不知。
    苏涟漪没发现大太监安禄和小太监们的眼神交流,只是看见那椅子靠近御书案,忍不住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坐了过去。
    皇上身侧燃的是一种香,那香名为凝瑶,是一种专门健脑醒目的熏香,有些类似现代的香茅,但味道比香茅柔和许多,淡淡的,即便是闻得久了也不会难受。
    这凝瑶千金难买,昂贵无比,也只有各国的皇宫才能燃得起吧。
    苏涟漪忍不住也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头清目明,不得不说这东西实在奇妙,竟比现代的咖啡还要好用许多。
    夏胤修已调整好了情绪。“说吧,朕为何会封闭、敏感、脆弱。”
    涟漪认真道,“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上您封闭的环境。人的心理很微妙,要在视觉、听觉、味觉都正常发挥作用的情况下才有安全感。就例如说行走,人在明亮光线清晰的情况下可以放心向前走,甚至可以奔跑。但若是蒙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即便是是周围可信之人告诉他前方道路一切平坦毫无障碍,但那被蒙双眼之人也是不敢放心向前走,只因其没有安全感。”
    夏胤修听入了迷,这新奇的观点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些道理浅显得很,人人都知,但却没人像苏涟漪这样总结出来。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
    他真想将面前这女子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到底和其他人的构造有何不同,为何她经常能说出这些别人说不出话。
    “人,潜意识都有怀疑的心理,被蒙住眼之人便是如此。外人告诉他前方道路平坦,但他脑海中却幻想沟壑,最终两种思维交战,构成了不信任感。而皇上您此时就如同这被蒙住双眼而又不得不前进之人,因您无法亲眼见到想知道的一切,即便是有人上书为您细细描述,您也是无法相信,这样日复一日、年如一年,不停的心理交战,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做出正确的抉择,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下,慢慢的,您酒变得封闭、敏感、脆弱。虽然,您从未表现出来。”
    苏涟漪知晓皇上不会轻易降罪与她,于是便有恃无恐地继续说着。
    夏胤修被人说中了心理,大睁了眼,御书房死寂一片,只有那凝瑶,淡淡散发出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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