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四人移到内厅说话,陈锋的小厮来请美玉。
    “大少爷请二少奶奶去书房。”
    不知道大哥叫自己干什么,美玉站起身,忍不住把目光落在陈铎身上。
    “看我干什么,大哥叫你去就去。”陈铎没想太多。
    美玉行礼告退后,跟着小厮去了书房,陈锋和孙露都在,她行完礼站在桌前问:“大哥大嫂,叫我来有什么事?”
    “美玉,这些日子阿铎对你的冷待,以及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陈锋直白开口。
    前世大哥也对自己很好,但从来没和自己这么说过,美玉抬眸看去,陈锋眼眸一片柔和,她微红了眼眶,“大哥。”
    “对错明眼人都能看清,但我一直没关心过你的感受,是我当家主的疏忽了。还是你大嫂提醒,我才想到你刚入门就遭到冷遇,心里肯定不好受。”陈锋锐敏的眸子因安抚显得柔和贴心,语气诚恳而坚定,“今天,我陈锋以陈氏满门的荣耀起誓,只要你宋美玉不做杀人越货的事,就永远是陈家的人,没有人能赶你走。”
    陈锋的惓惓之意如同一股暖流自美玉浑身流过,重生以后一直提着的心悄声落下。她看向孙露,孙露朝着她点了点头,那是让她放心,泪水上涌她极力忍耐,“大哥,大嫂,谢谢你们。”
    陈铎没有等美玉,自行回了房,发现屋内摆设变了,多了一个贵妃榻。他走到贵妃榻边,伸手一摸,上面铺着靛青色的厚实垫子,充当床褥一定十分舒适。
    他纵是冷漠无情,也知道这贵妃榻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一时间心神不宁。
    “喜欢吗?”美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铎回眸,见美玉站在门口笑得灿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得这么开怀,以前她不是没对自己笑过,但总是压抑的讨好的。
    他才发现这个一直未得自己正眼的新婚妻子,柳眉入鬓、明眸善睐,长得很好看。
    “喜欢。”他回之一笑,温润如玉的面容熠熠生辉,“多谢你。”有美君子兮,风流端正,系人心处。
    卸下了心里的重担,她才发现她并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手中掌握的休掉自己的权力。当这种权力被更大的权力遏制的时候,她对他的恐惧居然烟消云散了。
    二人的关系因为一张贵妃榻有所缓和。
    卸下心中大石,美玉放松下来,终于有了底气提笔给母亲寄去家书,那些波折隐去不提,只将陈家上下对自己的好细细描述,最后关心母亲的身体,希望她能早日给自己回信。
    府上刺绣的王师傅被孙露安排来给美玉上课,本以为这位新来的少奶奶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随意糊弄过去。谁知道美玉虽然底子有点差,但学习得认真勤勉,王师傅也倾囊相授,一时间师生和乐。
    梦丽和绿娥不是没发现她刺绣的功夫变差了,但是美玉没说,她们就没多问。
    时光飞逝,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陈铎与美玉同吃同宿,发现美玉每日除了陪伴长辈就是埋头学习刺绣,懂得知不足然后学,不由得从心底对她有所改观。
    他开始看见那个自己曾经视而不见的女人了。
    陈铎在陪优昙去给她爹买布料做衣服的路上,恰好撞见衙役们来抬一个上吊自杀的女人尸体去义庄,沿街有人围着看热闹。听见周围人议论才知道这女人多年无子被休回家之后遭家里人埋怨才上吊的。
    说“可怜”的人少,说“没用”的人多。
    陈铎义愤填膺,“咱们浣南是怎么了,民风如此不正。难道一个女人的生命只在生育吗?”
    优昙满目悲哀,“流言伤人,亲友嫌弃,孤立无援,这世道没有给她一点立足之地。”
    自此以后,陈铎绝口不提和离之事了。
    清河县的家书来了,母亲说自己身体很好,又说家里大嫂添丁等事,嘱咐她照顾好身体。后面还有一张信纸,是二哥的笔迹,说她出嫁之后把哥哥嫂嫂们忘了,上次去信也不知问问他们,最后也是祝她早日生下麟儿。
    美玉反复读信,直到把信都弄皱了,绿娥在旁边看着难过,以为小姐是想家了。
    美玉读着二哥信上那些亲昵又抱怨的话,小时候疼爱她的二哥和归家后嫌弃她的二哥在她心里反复拉扯,最终她痛苦地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涌出。
    她心软了,她对自己说,这一世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他还可以永远做她的好二哥,只要她愿意忘记、愿意释怀。
    她提笔写回信,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妹妹,笔触可爱又调皮,她知道哥哥们读完之后会开心的。
    停笔后,她看着那些费劲脑汁写的造作词句,吐了出来。
    被绿娥扶上床的时候,她晕头转向地想,物是人非空断肠。历经世事又怎能回到天真的曾经。
    她只能尽力抛却恩怨,去扮演曾经的自己。
    闭目养神的时候,手腕上搭上了温热的指端,美玉以为是大夫来了,睁开眼睛一瞧,竟是神情有些严肃的陈铎。
    “醒了,还难受吗?你放心,大夫一会儿就来。我听绿娥说你刚才写完字就吐了,现在还想吐吗?”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指端微微用力体察脉象。
    他在关心自己?美玉嘴唇苍白干裂,无力地摇头。
    摸完右手,陈铎又探着身子去摸摸左手,“你生了病,我倒有些不放心就这么走了。”这几天陈锋派他去外地办事,美玉已在孙露的指点下帮他收拾好了东西,就等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了。
    仿佛真正的夫妻间才会说的话,让美玉愣了一下,他确实是在关心自己,重活两世,这还是他第一次关心自己……她眼眶一热,心田干涸的地方仿佛被水湿润了一般,软乎乎的。
    见美玉可怜感动的样子,陈铎回避开她的眼神,“即使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也当你是朋友。”
    不是已经决定安稳度日了吗?能得他的关心,她应该知足了,她不该得寸进尺期待更多……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他刚才关心她的眼神,仿佛一颗种子种在心间,此刻被妄念浇灌疯狂生长,她几乎没有深想,平摊在床上的手反握住他把脉的手指。
    两手相握,两人都是一怔,陈铎本能地想挣脱,却被美玉握得更紧了,二人目光相碰,美玉的眼神炙热如火让陈铎不敢直视,他张口想说点什么。
    但该叫她什么呢,叫夫人不可能,叫美玉太亲昵,叫宋小姐,又太生疏了……他被称呼堵了嘴。
    “我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我不介意和别人一起服侍你,如果你在外面有喜欢的人,可以把她娶进来,我会待她如同亲姐妹一样。”美玉连珠炮的话说完了,才发现这些话好像埋在自己心里很久了,说什么安稳到老守活寡都甘愿,她还是会遗憾自己没有体会过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的滋味。大哥的承诺保障了她不会被赶走,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就这么无所顾忌地燃烧了起来,烧得她头脑发昏脱口而出。
    前世因为她的疏忽,差点害死他的心上人,前世她就有心补偿,但是他没给自己这个机会,自己被休作为惩罚,她虽然痛苦怨愤,但究竟怨不到别人身上,只是怨自己。
    让他们有机会在一起,让自己也有机会体会一个平凡的女人的一生,她不知道是补偿心更重还是私心更重一些。
    但她想要尝试一下,也许能改变未来。
    美玉胡思乱想的时候,陈铎的表情先是吃惊又平稳下来,没有厌恶,把手从美玉手中抽出,他背对着美玉,“我喜欢的姑娘不会给人做妾,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我。”和大哥说不出口的话,就这么顺溜地和她说出来了。
    原来如此,前世的她什么都不知道。美玉有些恍惚,前世嫁过来之后莫名受了冷遇,她以为自己做的不好,所以一直尽力做一个好媳妇,以为能打动他的心。
    后来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原来是他在外面有两情相悦的人。那时候冷遇化作恨意蒙蔽了她的双眼,她以为只要把那个女人送走,她就能得到他的关注……好傻,其实不管送不送走她,他对她的感情都不会变的吧……
    “她向往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陈铎说完,嘴角勾起,怎么看都是苦笑,“现在看来,这是恐怕我永远不能给她的。”
    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美玉没有认真听他说的话。
    这一个月朝夕相处,他知道自己已狠不下心赶走美玉。陈铎转头看着美玉问:“你明白吗?”
    美玉苦笑着点头,“我明白。”他对孟优昙竟然是单相思,从无回应的感情都让他那样护着她,看来他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孟优昙身上。
    那股心血来潮的热情之火很快就熄灭了。
    浣南中卫所附近的屯兵田旁的茅草屋内,李骜左腿搭右腿,屈居在还不够他身高的土炕上,修长手指上缠着红线,一扔一收间生了绿色的残影。
    他想着上回那人要花一千两赎回这块翡翠玉佩,商人都是逐利的,怎么会吃亏。看来这块玉佩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千两。幸好自己当时早有防备,用郑州商人的银票糊弄过去了。
    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这个小旗还能有二百两的银票。
    现在中卫所里自己的顶头上司于总旗就要退了,他只有一个女儿也定给了官宦子弟,中卫所的职位儿子女婿都能继承,但人家官宦子弟自有科举的前程能奔,怎么看得起小小的总旗。
    他倒是很看得起,而且于总旗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娶来当老婆应该不错,自己还能继承总旗职位……想想就很美,他瞅了瞅自己家徒四壁的破屋子,又从幻想中清醒了。
    他现在倒是就能用这颗翡翠换个前程,但好钢用在刀刃上,想要向上爬就不得不想到日后……除了这颗翡翠,他全部身家就剩二百两了,这几天天天和兄弟们吃喝,很快二百两都要没了……
    打点上司是必须的,要不然人家凭什么让你栽到萝卜坑里,要是能升上去,还得打点上司的上司……他收回翡翠,痛苦地捂在脸上,缺钱,真的很缺钱。
    上哪里去搞钱呢?他灵机一动,若是能拿到这个翡翠的另一半,肯定价格翻倍,他也能平步青云了。但这可是陈家的东西,上次派人来赎说明很重视,陈家盘踞浣南多年,关系网错综复杂,不是他一个小兵痞子能得罪的。
    “啊!天上到底什么时候掉元宝?”他大叫一声,两腿分开,摆了一个“大”字摊在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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