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又是在失眠中渡过的,不知怎么样,每次回到家里晚上就做梦,昨夜又做了一个梦,而且这个梦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凶险,以至于在鸡鸣时醒来后我再也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到天亮,当东边的曙光从窗口探进头来时,我就起床了,看看儿子丈夫都睡着了,我不忍心吵醒,再听听公婆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穿好衣服一个人来到后山上。
    夏天的早晨起了雾,只能见十米以内的物体,其余的都是白茫茫的,曙光是从蓣山射过来的,脚下浓雾翻滚,又像是白云在起伏;清新的空气,清爽的山风,让我如痴如醉,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昨晚的梦境又在脑海浮现: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走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小径上,后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花蛇追赶着我,让我无处可逃,情急之中只得跳进小溪中,清亮见底的溪水中突然冒出一条巨蟒将我死死地缠住,我疯狂地喊救命啊——救命啊——,可是没有人理我,最让我气愤的是路边的行人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我只好乖乖地等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从上游漂来一个男人,我一下子抓紧男人的手,死死的抱住了他,嚎啕大哭起来,就这样哭醒了……
    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预兆,山里人都信梦,相信在梦中他们会找到寄托的,我是不相信梦的,长到这么大了,从来不信鬼神,也不相信梦想中的命运,总觉得任何事都是事在人为,都得靠自己。然而一想到一切不幸都降临在自己的头上来,这是为什么呢,是像人们说的是前世的报应么?或许是那个咒语在起着作用?我有些不敢想了,也有些不寒而栗了——离婚么?将男人养起来吧,可自己现在是一乡之长,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是不道德不仁义的,是为世人所不齿的,况且水牛在自己的心目中目前还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将家搬到镇上去吧,两个老公婆是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们不习惯那种生活,那么就得请一个人来料理男人的饮食起居,还要带儿子,自己一摊子的事更是伤脑筋,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司机小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来了?”我一见面就问他,马上感觉到出了大事了。
    “前天,大别山食品厂的职工到县政府去了,他们说是要工资,要饭吃,本来昨天分管工业的崔书记和企管办主任都去了,但是昨晚他们打电话来说是处理不下来了,今天早上,县政府办打电话来说一定要你去。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想这不是大不了的事。”
    “你懂个屁。”我不想跟他计较,一个司机没有那么高的政治敏锐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紧将他们弄回来,一切好说,也是的,黄书记走了一个月家里就出这样的大的乱子,我真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工作方法,这个崔风使和徐长卿真他妈的混蛋,一个小小的食品厂都照看不好,简直是白痴,“走,咱们赶快走!”
    车子没有回到乡政府就直接到县城里去了,当我到达县政府门口时,三十名工人还静静地坐在大门前五彩缤纷的地面砖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崔风使和徐长卿耷拉着脑袋坐在左边的台阶上,旁边站着厂里狄衡厂长和厂长的妹妹狄葵。我跟在现场的县里有关的领导点了点头,没有进办公楼,就站在台阶上,叉着腰右手一挥说,“给我安静下来!”
    人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扫向我这一边,有人开始指指点点,你看,你们看那女的就是蓣山乡的乡长,这回可将事闹大了,听说省里的检查组还住在这里没有走呢,真的是闯了大祸。
    我高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是蓣山乡的乡长,你们不是来提要求的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穿衣吃饭的事。好!我现在答应你们,一年之内让你们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同城里工人一样的日子,但是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现在跟我一道到县城几个工厂里去看一看,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是向政府要饭呢,还是向自己要饭吃?如果是向政府要饭吃的话,参观完后,我也陪你们一道就在这儿坐上十天半月的,县政府不给饭吃我们就不回去。”
    这一招果然很灵,人群中开始躁动起来,有人提议先去看一看,也有人提议说,得先答应我们的条件。
    他们开始动摇了。
    我接着说:“要答应条件也得回家后再说,这儿是说话的地方么,再说,不管石头抛得有多高,总得有个地方落下来,在个地方放着,你们认为呢?”
    人们三三两两的有人起来,接下来人们纷纷站起来,我让崔风使到县车站找了一辆大班车,将工人们一同带到了县里比较老一点的工厂里,参观了县竹器厂、手工艺品厂、石材厂等几个工厂,这些工厂同山里办的乡镇企业比较接近,是我有意安排的。工人们是带着情绪来看别人的厂,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我说,先看后说,回家讨论我们的厂怎么样搞。
    当晚,乡里召集由企管会、食品厂中层以上干部参加的座谈会。会上我将自己早在回乡的路上想好的方案提交大家讨论,这个方案就是一个字:卖。
    会议在乡政府接待室举行,按照会议议程,食品厂厂长狄衡汇报了厂里的财务运行情况,全厂目前亏损八十多万元,欠农行和信用社贷款累计六十余万元,已经有半年没有发工资了,其中夫妻双方在厂里的双职工就有二十二人,这次去县政府上访主要就是这二十多人组织的。
    讲到这里,我打断了他的讲话,说,我不想听是谁组织的,谁组织都一样,他们没有错,错在我们身为国家干部、人民公仆没有办法让大家有一碗饭吃,这就是我们的过错和悲哀。
    徐长卿也作了一番检讨,无非是一些自己工作没有做好,给党委政府脸上抹了黑,接着就介绍了县城几个工厂的实际情况:县竹器厂的改革办法就是搞股份制,每个工人入股一万元,目前生产经营火红,上半年已经实现了开门红;手工艺品厂是一个资不抵债的企业,采用的办法是连同工人一起卖给一个福建老板,养老保险金也由厂家每月支付给县保险局;县石材厂进行的是股份制改革,由采矿厂、运料场、白鸭山厂等几个大小厂各入股十万元成立的白昊飞泉石材总公司。
    崔风使也发言了,他说,工人们现在有三种心态:第一种情况是,一次性卖断,退还入股股金和养老金;第二种情况是,要求对厂里的财务收支情况进行审计,查一查这么大笔的贷款钱到哪里去了,这是主流意见;第三种情况是,要求发工资并注入流动资金继续生产。
    等他们发言完后,我最后拍板说,一个字“卖”!第一步先注入十万元资金,其中二万元用于发工资,八万元作为流动资金,维持工厂正常运转,资金以厂房作抵押从信用社贷款;第二步进行清产核资,盘清家底,拿出拍卖的方案;第三步实行公开竟标拍卖,本乡、本厂的人有优先购买权。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散会后当我回到乡政府院子,自己的房间时,有两位老工人找到我的房间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他们俩抢着说,这个工厂不能一卖了之,回想当初,在一个饼子铺和一个小榨油房的基础上建成了食品厂,从简易厂房到钢筋水泥楼房,从手工到现代机械化生产、从个体干到国营,他们历尽千辛万苦,为此骄傲和自豪,如今又要卖给私人,这不是走回头路么?这不是对他们多年工作的否定么?这无论如何,他们是接受不了的,他俩还警告我,如果一定要卖的话,他们就要上县政府,还要将乡政府告到法庭,他们一定要讨还公道。
    我做了思想工作,但是俩位老人没有接受,他俩是在愤愤不平中离开房间的。这之后,我又接待了三批食品厂的职工,一直闹到十二点,我对最后一批来的工人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工人们实在过意不去,才勉强接受了我的意见。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觉得好累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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