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都督……”
    张安世出了大殿,在前头走着,听到叫唤,驻足,却见杨溥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张安世笑着道:“杨学士方才真是大出风头,我看,不久之后就有恩旨来了,一定要升你的官。”
    杨溥却是脸色铁青,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张都督方才为何不与那刘观据理力争?铁路的事,花费巨大,动用的民力之多,不亚于是修黄河,若是不谨慎,是要出大乱子的。”
    看杨溥气呼呼的样子,张安世却是很从容地点头道:“我知道啊。”
    杨溥看着张安世的样子,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都督既知,就决不能模棱两可,否则这铁路不如不修。”
    张安世道:“杨学士是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难道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对此,也没有坚决的态度吗?”
    杨溥没有多想就道:“这自然是因为,涉及到了各省,若是陛下彻底采用下官的方案,各省必然对铁路不甚用心,甚至可能,会有人暗中阻挠。他们是山高皇帝远,即便陛下也未必能时刻监视,怕有人成心使坏,所以……”
    “这就对了!”张安世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否则以陛下的性子,只怕早已暴跳如雷,那刘观哪里还敢多嘴?”
    杨溥道:“可是……”
    张安世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担心……这些人会闹出乱子?哎,我们在直隶的新政,何其不易啊。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新政的推行,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历朝历代的变法,你又何曾听说过有不流血的?”
    “所以啊,与其这个时候据理力争,倒不如……就拭目以待,看看他们怎么折腾,我张安世敢说,无论是谁,要修什么铁路,他都修不成。不但修不成,且还会惹下天大的祸端来,你不给他们机会折腾一下,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到时反而对推行新政和铁路不易。”
    顿了顿,他最后轻声道:“与其如此,那就让他们自取灭亡吧。”
    杨溥沉默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
    缓了缓,他才又道:“都督也未免太看轻天下的官吏了,或许他们真的办成了呢?”
    张安世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道:“他们能办成,我张安世可以裸奔、吃屎,我立字据!”
    杨溥猛地,想起了京城里谣传了很久的某些流言。
    他一时默然,骤然之间,好像是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
    “哎……”杨溥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面带怆然之色。
    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是什么。
    第373章 罪魁祸首竟是他
    众人退朝散去。
    朱棣却看着一份份的奏报,默然无语。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一份杨溥所送来的舆图。
    此时,他脸色微微有了一些变化。
    一旁的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该用午膳了。”
    朱棣则道:“这铁路好厉害。”
    “啊……”亦失哈诧异地看着朱棣,又忙垂头。
    朱棣这才醒悟,侧目看了亦失哈一眼:“午膳?朕现在没心思吃。”
    “可是……陛下……”
    朱棣道:“你在宫中这么多年,朕来问你,这铁路既能挣银子,又能连接天下各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若是我大明用此路联通起来,可有什么好处?”
    亦失哈道:“若真如此,实乃天下大幸。”
    他的回答四平八稳。
    朱棣却笑了笑道:“天下大幸?可不只这样简单啊。若是当真联通,则天下再无山高皇帝远之地,政令可以通达,若遇灾情,不需征用大量的民力,即可随时运输钱粮,却无损耗巨大之虞。”
    “再有,往细里说,若是哪里胆敢叛乱,朝廷的大军,便只需几个朝夕的功夫,便可调集人马应变。秦始皇修驰道、隋炀帝通运河,这都是功在千秋的大举,朕若能将此铁路修成……”
    朱棣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又微微一变,似乎开始觉得,好像自己的举例并不太恰当。
    隋炀帝可是一等一的昏君。
    至于秦始皇,名声也不甚好。
    他所举的,竟都是暴君的先例。
    亦失哈立即明白陛下为何停顿,却笑着道:“陛下,始皇帝和隋炀帝功败垂成,和现今可不一样,无论是驰道还是运河,虽都是功在千秋,可修建期间,却是徒费民力,花费无数的公帑,这才导致天下人人怨声载道。”
    “可从右都督府的情形来看,这铁路的修建,非但没有带来怨气,反而百业兴旺,所以奴婢以为,此三者虽都是好事,可这铁路却不同,它是好上加好。”
    朱棣失笑道:“你这老奴,好一张利嘴。”
    亦失哈忙恭谨地道:“奴婢万死之罪,不该多嘴。”
    “可你说的有道理。”朱棣道:“太子仁厚,皇孙还小。朕啊……也已年迈了,越是这个年纪,心里越发的有几分急迫。有些事,若是朕不干,到了儿孙辈,他们未必有这样的魄力敢去干。朕是马上得来的天下之人,人若还在,尚可以弹压那些不臣,使人不敢怀有篡逆之念,也可以不必去理会百官的反对。可若是儿孙们克继大统,就未必能如朕这般随心所欲了。”
    朱棣振奋精神,他虽显得疲惫,却又显露出几分振作之色:“所以……此等对后世子孙们有大用的事,朕要想尽办法办成,不能将这些麻烦遗留后世。下西洋是如此,这铁路……看来也该是如此。”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殿上,那杨学士所提的倡议……”
    朱棣摇头道:“杨溥此人所言甚有道理,可是他不明白。”
    听到朱棣最后说的不明白这三字,亦失哈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
    朱棣道:“朕想要迅速将这铁路修起来,要尽快普及至天下。若是采用他的方法,这天下两京十四省的官吏,怕是没有一个人肯愿修这铁路了。那些鳖孙们,朕难道不知道他们的性子吗?如礼部尚书刘观这厮那般,别看他们平日里叽叽喳喳,可哪一个不是无利不起早。”
    “倘若采纳了杨学士的策略,这修铁路对天下各州县非但无利,反而有害,他们非但不肯修,反而还要想尽办法阳奉阴违,从中阻挠,真要如此,只怕朕有生之年,也无法见这铁路连接南北了。”
    亦失哈道:“陛下实在圣明。”
    朱棣摆摆手道:“这非圣明,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罢了,毕竟……这天下没有数百上千个张安世,既如此,那就给他们一点甜头吧,照着他们的法子来。”
    “明日,让文渊阁与各部进行廷议,推荐一人主导铁路修建事宜,再下旨意,命天下各省各府各县,委派人员,至栖霞学习铁路修建、管理事宜,其他的事……朕也就不管了,由着他们去。”
    亦失哈不禁叹了口气。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你叹息什么?”
    亦失哈便道:“奴婢没想到,陛下也有这么多忧愁的事,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却还需与百官妥协。”
    朱棣失笑道:“是啊,正如朕只有一个张安世,而朕也只有一人一般,朕在位,精力远不如太祖高皇帝,连太祖高皇帝许多事都鞭长莫及,其精力和效率都远在朕之上,何况是朕呢?上天留给朕的时日不多了,朕所能做的,便是尽力遗下福泽,传之子孙。”
    说着,朱棣叹息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随即道:“朕教你传给天下诸王的密诏,可有回应?”
    亦失哈道:“已有一些回音了,赵王和汉王……”
    亦失哈说到汉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
    汉王被罢黜了汉王爵位,现在还未恢复呢,可是朝野内外,还是习惯将朱高炽称为汉王。
    不过从前的时候,亦失哈若是这样说,朱棣必定大怒,可现在……朱棣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于是亦失哈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周王、宁王回书,也无反对的意思。”
    朱棣颔首:“嗯。”
    他没有说什么,只沉吟片刻道:“用膳吧。”
    ……
    时间继续匆匆而过,又过了两日,有人来到了栖霞,拜访张安世。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刘观。
    此时,刘观正笑吟吟地与张安世彼此行礼,而后落座。
    看上去这个时候的刘观很开心。
    张安世道:“刘部堂此来,所为何事?”
    “只是来询问一下铁路的修建事宜。”刘观带着微笑道:“所以特来请教。”
    张安世看着刘观:“刘部堂不是礼部尚书吗?为何不是工部的吴部堂来?”
    刘观笑道:“昨日廷议,推举一人兼之主持铁路事宜,老夫毛遂自荐,诸公也纷纷欣然应允。所以如今,此等大任,便委在了老夫的身上了。”
    张安世道:“那工部尚书吴部堂呢?”
    “他是工部尚书嘛,只怕难以承担大任。”
    张安世:“……”
    虽说六部,可实际上,六部之内还是有鄙视链的。
    吏部被称为天官,而礼部的地位也不低,次一些的,乃是管着钱粮的户部,再次呢,则是兵部和刑部了。
    至于工部,却往往不太为人看重,它主管的乃是徭役还有修建宫殿、皇陵之类的事务。
    所以工部尚书也素来为人所轻。
    整个明朝历史上,工部尚书能名垂青史的寥寥无几。可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为人传颂的数不胜数。
    见张安世看起来还是不理解的样子,刘观便道:“主持天下铁路修建,这可是大事,不只需位高者。最紧要的是,要有威名。如若不然,只怕天下各布政使、州县都不肯宾服,老夫其实也不愿承担如此大任,可国家兴废,老夫岂可束手旁观……”
    “好了,好了。”张安世摆摆手,而后便道:“那么恭喜了。”
    “哪里恭喜?”刘观叹口气道:“我得了旨,迄今为止还愁眉不展呢,身兼如此大任,实是……”
    张安世道:“你想学啥?”
    刘观恼恨张安世总是打断自己,却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道:“自然是铁路的修建之法。”
    张安世便道:“这个,刘部堂去向杨溥讨教就是。”
    “他年轻,资历太浅。”刘观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吹着茶沫。
    刘观将资历二字咬得很重,作为洪武十八年的进士,这是刘观在朝最大的一个资本。
    毕竟明初开科举,所取的进士不过数百人。
    这数百人里,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几个大案杀了一大半。
    等到朱棣靖难,余下的这些人,又因为不少都是建文旧臣,因而又杀了一大半。
    到了如今,经历了吕震、陈瑛等案,这洪武十八年左右的进士,基本上已经一网打尽。
    这满朝文武,刘观不客气的说,都是他刘观的晚生后辈。
    即便是那夏原吉,别看他是户部尚书,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洪武二十三年的举人而已,知道什么叫含金量吗?
    张安世却是毫不犹豫地道:“你来问我,我也不懂,还是去请杨学士赐教为佳,我的心思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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