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人下赵含章的面子,毕竟就买几块地而已,就当是他们送她的礼物罢,搞好关系,将来也好来往嘛。
    这一场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大家从中午吃到了晚上,聊了许多,赵含章不仅和周玘等人一一聊过,也和回归的遗民谈了一下。
    她容许他们回故乡,从县衙的手中拿回祖宅,至于田地,不用想了,隔得太久,土地基本上都重新分配过了。
    但他们还可以分到田地,法律规定应得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她一定会让各地县令一分不少的给到他们。
    当然,作为回归的人才,他们也是有一些奖励的,不过现在国库空虚,奖励先欠着吧。
    然后,她还和前来赴宴的寒庶士子们聊了许久,听了他们的难处后,她打算让衙门在京城收拾出两个宅院来,在里面摆上一排排的床,供应木炭和水,好让他们过冬。
    她鼓励他们去考学,去参加招贤考,“就是一时考不过也不要紧,尔等饱读诗书,如今大小学堂开了不少,最缺的就是先生,你们可以先在洛阳及附近找个学堂当先生,一边教书一边读书,过两年宽裕了再考也是可以的。”
    除了当先生,还有很多很多行业可以走,现在全国各地都缺有文化的人啊。
    唉,大晋的文盲率还是太高了,读书的就没几个。
    第1216章 深深的嫉妒
    赵含章出乎他们意料的温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善意,门阀世家想要的晋升路她谈到了;小士族想要出仕的途径她也敞开来;落魄寒门想要振兴家族,她也给了支持的条件……
    一场宴会下来,她就聘下卢恒为御史,江家主江丰为太学博士,还有好几个她考校出来的人材,要么直接聘用为官,要么录用为太学学生,让他们进太学继续深造。
    有心人一算,发现被选中的学生有江南门阀出身,也有小士族出身,还有遗民,当中也分为世家和已经落魄的寒门,甚至还有两个学生是庶族。
    聪明的人当即便明了,赵含章并不特别倚重某一方,她更喜欢平衡,连庶族都考虑到了。
    虽然机会被分薄了,但这又何尝不是他们的机遇呢?
    念头一通,大家的精神面貌立时不一样了,脸色红润,眼睛清亮,斗志昂扬。
    琅琊王愣愣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这样的精神面貌,他只在开始任用江南士族时见过,但很快就消散了,因为江北和江南士族间的矛盾很大,双方免不了争斗,每一次,不论他判谁输,双方都不太高兴。
    这种斗志慢慢就消散了,只剩下互相戒备和怨怼。
    琅琊王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嘴比脑子更快的出口,“大将军,某有一贤才举荐。”
    “哦?”赵含章感兴趣的倾身,“不知是谁?”
    话一出口琅琊王就后悔了,但赵含章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大家也都看过来,他只能道:“我的长史刁协。”
    包括周玘在内的门阀世家全都黑了脸,就是王导都愣了一下,然后目光不明的看了琅琊王一眼。
    刁协本人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起身向琅琊王行礼,有些难过的看着他,“大王是要舍弃臣吗?”
    坐在一旁的周玘冷笑出声,直接甩袖子走到一边仰头看着梅树,不再看他们。
    江丰和陆元等人也都瞥过脸去,看得出来,他们对刁协很不欢迎。
    王导虽未离席,却也垂下眼眸不说话。
    赵含章一如既往,不受周玘等人影响,态度没有任何的变化,她问刁协,“刁先生在江南多年,对江南的治理当有心得,对刚才的议策可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刁协来前就算好要怎么找赵含章展露自己的才华了,琅琊王当众举荐他,他并不感到高兴。
    琅琊王回到洛阳,他的前程已经限定在一定范围内,他要么跟着琅琊王一条绳上吊死,要么就另谋出路。
    若是前者,他都不会来参加这个宴会,正是想要谋赵含章这条出路,他才来的。
    他既来了,就不想再走琅琊王这条路,不然他进入朝堂,不管怎么折腾都会被打上琅琊王的标志,这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此时不是好时机啊。
    虽不是好时机,但也不能就这样放过,于是刁协略一思考便道:“有,大将军有新命,战后落户的百姓都能均分土地,江南地虽多,但普通百姓手中有地的人极少,便是有,所占田亩也不多。”
    “但他们并不是天然无地,而是被奸诈之人算计失地,如今江南大半土地在以周陆江朱张等为首的几十户人家手中,剩余的百万人皆要依附这些人家而生存,所以某请大将军收江南之地,重新分配。”
    周玘等人已经习惯了刁协的胆大妄为和无耻,可此时还是忍不住被他气得头顶冒烟。
    陆元脾气最爆,转身就冲刁协冲去,抬脚就要踹他,“无耻小人,我家的田地家产皆是先祖所遗,凭什么给你重新分配?”
    刁协冷笑道:“先祖所遗?你们陆氏趁赋税兵役繁重,逼卖田产,强圈江宁县外六十顷地,难道这也是先祖所遗?”
    “你乃小人,自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么逼卖,我是看民生艰苦,他们赋税缴纳不足,好心借他们钱粮,到你嘴里,多好的事都能变成坏事。”
    “借?哼,既是借的,怎么一年不到,他们的田地就到了你手上?不过是披着羊的狼,美其名曰借,其实就是偷,就是抢!”
    陆元大怒,正要回呛,赵含章突然出声,“行了,刁先生的建议我已听到,此事暂且如此吧。”
    周玘就拉住还要分辩的陆元,低声警告道:“适可而止,她已生恼。”
    陆元理智回笼,去看赵含章,果然见她脸上已不见笑容。
    但此事要是不辩清楚,陆氏会给赵含章留下很坏的印象,对陆氏子弟的出仕必然不利,这一刻,陆元恨毒了刁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一场宴席除了这个小插曲外,大体上是顺利且快乐的,一直到傍晚,赵含章才让他们离开。
    陆元他们被送行时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忍不住问大将军府的亲卫,“洛阳入夜后不得饮酒作乐吗?”
    亲卫一脸莫名,“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有宵禁,人只要不在大街上走,自在家中饮酒是不管的。”
    陆元:谁还敢管赵含章不成?
    亲卫看着他脸上的疑惑,瞬间领悟,解释道:“我家将军自律,崇尚节俭,府中的饮宴从不超过亥时。”
    而这次赴宴的人这么多,黑夜容易滋生恶意,为防止意外,自然要在天黑前结束。
    这些名士动辄欢饮到天明,有些人喝得兴起就吃五石散,扯开衣襟光着脚到处跑,放浪形骸,言辞狂悖,中原的风气才扭转过来,他可不想这些东西又复燃,因此提醒道:“就算不闯宵禁,我们大将军也不喜朝中官员饮酒过度,且最恶食用五石散者。”
    陆元微微皱眉道:“五石散可治疗伤寒。”
    亲卫道:“我们大将军提过,但亦有言,食用五石散者多不是为了伤寒,而是为享乐,反损伤性命。”
    陆元对此不认同,“我等之所以不得伤寒,就是因为食用了五石散,看我等这样的岁数,已远超世人,这不就是五石散的功劳吗?”
    亲卫嘴皮子没他溜,不知要怎么反驳他,只能坚持赵含章的论点,“食五石散就是不对,有害性命,有害风气,郎君在江南吃我等管不着,但在江北,尤其是在洛阳,谁都不许吃,一经发现,全部收押问罪。”
    陆元脸色不太好看,他今天被人接连反对,刁协也就算了,现在一个小小的低贱兵士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冲他说教了?
    也就是在洛阳,若是在江南……
    江丰等人在一旁劝慰和拦阻,陆元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袖子一甩,先行离开了。
    其他人也纷纷离去。
    赵含章亲自将琅琊王父子三人送到马车上,留下刁协说话。
    等马车离去,赵含章也收回看向陆元等人的视线,问刁协,“刁先生可愿意入朝为官?”
    他之前就是大晋的官员,在徐州为官,跟着琅琊王逃到了江南,王导做了扬州刺史,他就接替王导成为琅琊王的长史。
    可以说,他本就是大晋官员。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琅琊王和朝廷,和赵含章的关系都有些复杂,他要是还做琅琊王长史,在赵含章这里自入不得眼。
    他要换个职位,相当于一切重新开始。
    刁协略一思索便躬身道:“臣愿为大将军,为大晋,为天下百姓效犬马之劳。”
    赵含章微微颔首道:“请先生安心回去等候消息吧。”
    刁协压住心中的激动,知道他在席间说的那些话入了赵含章的心,他就说嘛,他对赵含章的认识是不会有错的。
    他们此前虽未见过,但琅琊王的对手是赵含章,身为琅琊王的心腹,刁协自然把赵含章研究透彻。
    研究一个人,不能亲眼见她,亲耳听她,那就观其言行,看她治国治军的政策方针,看洛阳的邸报,看江北的每一封公开的公文,总能窥得一二。
    赵含章,她和琅琊王一样,同样不喜被门阀世家把控,她喜欢用寒门庶族,重情重义却又极看重民生利益。
    看她身边用的人就看得出来,除少部分世家子弟外,中下层官吏基本上是寒门庶族,而上层官员,有她常用的汲渊、明预、傅庭涵等人,其余多是赵氏子弟,可见其极重情义。
    这些似乎是优点,但缺点也很明显,只要以一方为诱,便能对抗新晋的江南门阀豪族。
    他们和赵含章可没有同袍之谊,也没有共历战争患难,两者想要和睦,难!
    他对那些门阀豪族最了解不过,那些人既骄傲自负,疑心病又重,他不信,赵含章面对他们就能全身心信任,到时候……
    刁协已经在心里计划好怎样借着这些东西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是不指望比得过汲渊、明预之流,但至少能强过王导和周玘吧?
    周玘和王导被单独请到书房等候,知道赵含章在送客,俩人就在书架间找书看。
    周玘在书架上发现了不少孤本,光《论语》的注释本就有五册,其中有三册还是竹简刻的,可见其珍贵性。
    周玘不由感叹,“王氏可有如此规模的藏书?”
    王导走了一圈,心中暗道:自是有的,但那是举族之力,看赵含章轻易将他们放进书房,显然,这里的书并不是赵氏的藏书,而是赵含章本人的藏书。
    王导抚摸着书架叹息道:“洛阳一战,我王氏的藏书丢失大半。”
    指的是当初东海王带领门阀世家们逃离洛阳,当时他们还算从容,王衍将王氏藏书全都带上了,在此之前,他还分两次让人把部分藏书送去徐州,第一次成功抵达了,第二次大半遗失,最后只有小半送到。
    而王衍带的最多的那份藏书,已不知去处,当时王惠风和王仪风都被下了钗环,连把刀都藏不了,更不要说那些书了。
    那一箱箱的书中还有不少字帖、画、古籍孤本……
    全都没了。
    王导顺着书架往前走,走到尽头是一个台阶,他好奇的往楼上看,“不知楼上是否是藏书?”
    周玘就鼓动他,“上去看看。”
    王导摇头:“失礼啊。”
    周玘瞧不起他,推开他就往上走,“赵大将军既然请我们进来,此处当不会有机密,扭扭捏捏,像个妇人。”
    王导跟在他身后道:“这话可不要让赵大将军听见,她就果断得很。”
    周玘闭嘴,连跨几个台阶,走到楼梯尽头抬眼一看,惊叹出声,“这这这……浩如烟海,我敢说,你王氏藏书必比不上此处!”
    王导推开他一看,只见二楼皆是一排排书架,每层书架都几乎触顶,每格书架皆整齐摆放着纸质书籍和竹简。
    四个墙角摆着四个大瓷缸,缸中放着画轴,虽未打开看,却也足够震撼了。
    书架和书架间隔出一人见宽的道来,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字,王导愣愣地走上前去,仰头看着上面的字。
    周玘跟着走过去,屋内光线明亮,一眼便可看到角落里印的一枚印章,“这是王太尉的字?”
    王衍名士风流,他的字也很有名的好不好,不敢说千金难求,至少也不是随便在外流通的。
    周玘:“听说赵公和王公关系不睦,没想到赵家会收藏王公的字,也没听说过你兄长有送赵公字啊,这幅字莫不是你侄女送的?”
    王导郁闷道:“这幅字是兄长送我的,不过当年离开洛阳很急就没有带走,当时这字就留在私宅中,怎会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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