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眷盯着他,道:“哦?还真是一个都不少么?”
    左管家忽似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笑道:“不,就少一个。可要我带二位去?奚大人盯着我们府上,也盯了良久了,今日总算是能向皇上有个交待了。”
    天边一道暗紫色闪电划过,把匾上“平原王府”四个字照得雪亮。平城宫中,中天殿旁边云母堂里里外外,也骤然被映得如同白昼。
    只听文帝道:“奇怪,今夜这风声,听起来倒像是那晚上了。”
    皇后本在进香,听见此话回头道:“陛下是说……”
    文帝眼望弥勒像前那袅袅香烟,神情恍惚不定。“便是姊姊生辰那一晚,姊姊身体不适,早早地回府了。我陪你回了中天殿,刚打算回宴上,忽然听到殿外有异动,本以为是风声,却是羽林军作乱。”
    皇后走到文帝身边,伸手抚在文帝手背上。“陛下,莫瓌现在已经死了,你也该安心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碍着陛下你啦。”
    文帝缓缓摇头,道:“前日河西又有叛乱。”
    皇后道:“河西叛胡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过是小股作乱,陛下何须挂心?”
    文帝道:“一股两股不足挂心,若是多了呢?”
    皇后轻轻一笑,道:“陛下广施德政,如今比起从前是好太多了。我记得以前啊,那才是一年到头不停地有叛乱呢。”
    文帝笑了一笑,道:“你是在夸朕?”
    皇后道:“我是真心的。”
    文帝摇头,道:“你说的,是那些活不下去才会作乱的,是无奈之举,倒还可恕。百姓活不下去,总归是当皇帝的没做好。但真正意图谋反的,却是另一些人。”
    皇后望着他,道:“陛下认为那些人会是什么人?”
    文帝淡淡一笑,道:“谁知道?大凉,大夏,大燕,仇池……他们的旧部死忠,可多了去了,不少都自建坞壁,不服我大魏管辖。若众坞壁暗里纠结,会比先帝亲征方才平定的盖吴叛乱还要可怕。”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平原王才暗立天鬼?……不过,他既死了,以后的事也好办了。”
    文帝道:“是么?我心里总归疑虑,这件事,办得太容易了些……”摇了摇头,一笑道,“这些事都先不虑的好,虑不了那许多。唉,太平些最好,已经打了那么多年,总该休养生息了。我看,国号就改为‘和平’吧,也讨个吉利。”
    皇后由衷地道:“陛下说得是。”又叹息一声,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南伐的时候,实在是……陛下,你别打了好不好?受苦受难的总是百姓。”
    文帝微笑道:“只要南朝不先行来犯,朕如今是不会想南伐的。”
    皇后望着他,道:“如今?”
    文帝眼望香烟,微笑不语。皇后幽幽地道:“我自小跟陛下一处,只是陛下年纪越长,我……我就觉得陛下离我越远了。”
    这时秋兰掀帘,清都长公主走了进来,面上微见怒色。文帝起身道:“姊姊怎么这时候来了?快坐。”
    清都长公主也不坐,盯着文帝道:“陛下,你这一回做得可谨慎得很,连我也不曾告诉。”
    文帝一笑,道:“那还不是尉眷得力。这次他立了大功,也该加封进爵了,尉昭仪已经跟朕说了多次了。”
    皇后笑道:“尉昭仪自生了景风公主,便已是左昭仪之位,也就只在我这皇后之下了,陛下还打算怎么加封呢?”
    文帝朝皇后看了一眼,笑了笑道:“你这是寻些话来跟朕开心了。仙姬是于阗公主,尉眷又是八姓勋贵之一,安抚封赏自然是要的,也省得他们生异心。”
    皇后道:“只要为首的宜都王穆氏不生异心,那便是了。”
    文帝却道:“穆庆想让庆云公主跟明淮结亲,这事已经说了好几年了。你跟姊姊,到底怎么想?”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姊姊,你怎的不说话?”
    清都长公主走到香炉旁,缓缓插香。“陛下何必要灭莫瓌满门?”
    文帝淡淡地道:“上谷公主不该生下那个孩子。若是女儿,朕也就罢了,只可惜是个儿子。”
    清都长公主道:“这难道还由得她吗?婚可是陛下亲自赐的。”此话一出,文帝和皇后都沉默不语,只见香烟上升,连那弥勒像的脸都模糊不清了。
    这时白芷进来了,道:“奚大人回来复命,说要见陛下。”
    清都长公主怒道:“叫他走!”
    文帝淡淡地道:“就说晚了,明儿再见罢,让他自回去歇息。”
    白芷道:“陛下,奚大人说有要事,一定要面见陛下。”
    文帝哦了一声,脸色微微有变,道:“告诉他,朕待会就去。”又一笑,道,“苦了上谷公主这几年,也该好好封赏。过几日朕便下旨,让尉眷娶她便是。京兆王那边,自也不能怠慢了。”
    清都长公主手里拿着念珠,跪在蒲团上,缓缓地道:“陛下倒还真是想得周到。”
    这时皇后低声道:“陛下,我也求你一件事。平原王府中有位王友,他夫人是我从小相识的姊妹。求陛下恩准,葬了他们府上的人……”
    文帝哼了一声,道:“朕偏不许。就让他们全家曝尸府中,让所有人都看看逆臣贼子的下场,”
    他极少对皇后这般不留面子,皇后一怔,心中气苦,也不等秋兰掀帘,走出了云母堂。清都长公主叫了一声:“霂儿!”起身想追,文帝一伸手,拉住她道:“姊姊,她心软也罢了,你这一回怎么也跟我过不去?姊姊性子最像先帝,向来主张门房之诛,杀人是眼都不眨的。莫不是佛经看多了,却变得心慈了?”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杀都杀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挣脱文帝的手,又跪在了蒲团上。
    文帝叹了口气,道:“姊姊,是我说错话了。你对我从无他心,我也对你并无芥蒂。但莫瓌,我是一定要杀的,而且一定是要斩草除根。我知道你答允武威长公主的事,但这一回,我是不能容情的了。若不如此,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莫瓌。”
    清都长公主闭目不答,继续诵经。文帝看了清都长公主一眼,道:“今儿个也晚了,姊姊也别回去了,就留在宫里早些歇息吧,也陪陪皇后。”便走了出去,问道,“奚武呢?”
    那夜下了雨,还下得不小,打得园中残花遍地。文帝见到凌羽的时候,实在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虽说那囚笼之上蒙了黑布,但那雨也够大,凌羽早已浑身透湿,脸色雪白,眼睛闭着,漆黑的睫毛沾满雨珠,闪闪烁烁。
    文帝见凌羽腕上脚踝上都戴了镣铐,怒道:“朕不是叫你们别伤他吗?”
    奚武一惊,忙跪下道:“陛下,虽说擒住他的时候,他却也没动手,但……但那毕竟是凌羽。到陛下面前,臣怕他……”
    文帝无心多说,道:“打开。”
    奚武不敢多说,挥手令手下打开囚笼。文帝只奇怪凌羽怎么还昏迷不醒,仔细一瞧便发现不对,凌羽嘴唇都发白,睫毛颤动,显然是痛极了。再一看,用的镣铐竟然是那种内有铁刺的,不由得大怒,喝道:“朕说过,不要伤他的!”
    奚武哪里敢再多说一句话,此时凌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见到文帝,呆了一呆,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文帝大喜,忙道:“阿羽,你还好吧?别怕,是在宫里面。”
    凌羽想爬起身来,一动却牵动了伤,那镣铐是专锁拿武功高强的犯人所用,一扣上细小铁刺便入肉入骨,凌羽只疼得死命咬住了下唇,汗水涔涔而下。文帝只看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把奚武一剑砍了。凌羽勉强抬了头看他,低声道:“濬哥哥,我……我疼。”
    这时林金律一溜小跑进来了,见着凌羽,惊喜交集,叫道:“阿羽,阿羽,你总算是回来了。”
    凌羽见了他,忍痛却笑了,看着林金律道:“林爷爷,你……你老了。你的白头发,都变多了。”略一动,那手腕便痛得锥心刺骨,汗如雨下。林金律大惊,道:“陛下,阿羽他这是怎么了?”
    “还怎么了,传太医啊!”文帝怒喝道,狠狠瞪了奚武一眼。“下去!若不是你今日也还算有功劳,朕一定杀了你!”
    他心知传太医也无用,这镣铐总得要除下来,还得要疼上一番。叹了口气,在凌羽耳边低声道:“阿羽,你忍忍。”
    他伸手一掰,凌羽惨叫一声,昏了过去。文帝见他晕过去了,反倒舒了口气,立时把他脚上的镣铐也除下了,只见凌羽手腕脚踝上都是密密针眼一样的伤口,虽然细,却流血不止,有些怕是刺进了骨头。
    林金律在旁边简直不敢去看,文帝喝道:“李谅呢?再不到,也不必来了,直接拖出去砍了!”
    第13章
    凌羽的伤口上了药,又沐浴更衣了,总算是看起来没刚才那样子凄惨了。文帝望着他,怔怔地若有所思。
    “濬哥哥,几年不见,你样子可变了不少了。”凌羽看着他,笑道,“你长大了,只有阿羽还是那样子,再不会变。对啦,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文帝不答,只是凝视他,半日方道:“这四年,你都在平原王府?莫瓌一直关着你?”他知道凌羽定然不想答这话,但又非问不可。忽然一怔,道:“阿羽,你眉心那点朱砂痣呢?怎么没有了?”
    凌羽叹了口气,道:“濬哥哥,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那不是朱砂痣,是跟我练的内丹一体的,你就是不信。”
    文帝问道:“那现在没有了……”
    凌羽垂下了睫毛,道:“陛下还看不出来吗,我的功夫已经没了。”
    文帝皱眉道:“以你的武功,就算是他暗算你,也暗算不了吧?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每年秋分要闭关一日一夜,是不能动真气的。”凌羽道。这时李谅送了药来,文帝端了药碗,一手扶了凌羽喂他。
    “我大哥知道这事,偏偏公主殿下的生辰就在秋分前一日。”凌羽又道,“秋分的时候,我是不能动手的。可是那时候,我要救你,又怎能不出手。”
    文帝道:“我知道你回宫来了,那时实在不该丢下你的。”
    “是我太笨了,被骗得傻傻的,否则不会出那样的事。”凌羽道,“都是我的错,我拼命救你也是应当的。”
    不知为何,文帝听着这话,却是心里不舒服,但凌羽终归是为救自己拼了命,也说不出什么来。又问道:“那后来呢?”
    “我看你走远,也支撑不住了,就昏过去了。”凌羽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大哥家里了。他……唉,他毁了我内丹。你是见过的,陛下,我给你看过。”
    文帝怒道:“他这么对你,你还叫他大哥?他还有没有伤你?”方才凌羽沐浴更衣,都是小宦官服侍的,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伤了别处。凌羽摇了摇头,道:“别的倒没有了。你看,我好好的,没事。就是关了几年,无聊得紧。”
    他说得轻描淡写,文帝听着却锥心刺骨,柔声道:“我早该杀他的,你也能少受些几时苦楚。”
    凌羽淡淡一笑,他这时脸色苍白,只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看起来更让人生怜。“我没受什么苦,真的,陛下。他待我还是好的。”
    文帝那股气都要撞破胸口了,大怒道:“待你还是好的?你还真是护着他!他废了你功夫,你还不恨他?”
    凌羽伸手拉他,笑道:“我知道陛下心疼我,你看,我不是没事啦?不过,陛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处啊?”
    “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早救你出来了。”文帝道,“我只是怕万一你在,尉眷诛平原王府满门,连你都一起杀了,是以特意叮嘱……”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着凌羽脸色大变。凌羽也不顾伤,坐起了身,叫道:“你杀了平原王府满门?”
    文帝道:“莫瓌谋逆,当夷五族,有什么不对的了?”
    凌羽脸色更白,叫道:“可是,他府上的人,大都不知道他做的事呀。陛下,他家里的人一直待我很好,人人都疼我。陛下,你知道的,他……替他办事的,其实是天鬼,跟他府中的人无干的。”
    文帝道:“原来你知道天鬼?”
    凌羽点了点头。文帝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第一次见着天鬼的人,是那天……就是出事那天,在西苑。”凌羽道,“以前……我是知道他有些神神秘秘的手下,但……但我也不清楚。”
    听凌羽如此说,文帝的脸色也放松了,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知道天鬼,也不曾给朕说呢。”
    “陛下,陛下,你就放过平原王府的人吧,好不好?”凌羽拉了文帝的手,求道,“他们真的对我很好,我被关在地下的密室,不见天日,管家伯伯常常放我出来。”
    文帝听他如此说,伸手摸他头发,道:“真是苦了你了。你这么活泼闹腾的性子……这几年,你怎么过来的?”
    “也没怎么,虽说功夫失了,但养气的功课也断不了,一日里要做的事多得很。”凌羽摇着文帝的手,哀求道,“陛下,求求你了,你就放过他们吧。”
    文帝拉开他的手,道:“你手上有伤,别乱动。”淡淡一笑,道,“迟了,找到你的时候,平原王府的人,已经都杀了。”
    凌羽“啊”了一声,怔在那里,眼圈都红了。半日,方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是你自己说的,都该死!”
    “你又不是他家的人。”文帝道,“好了,乖乖吃药,吃了好好歇息。”
    凌羽伸手一推,把那药碗推翻在地。“我不吃!陛下这么心狠,我不要留在你身边!你放我走,放我走!”
    文帝也不生气,淡淡地道:“你大哥也是我杀的,你是不是还想替他报仇?哦,我倒忘了,你怎么就没问我莫瓌如何了呢?”
    凌羽抬起头看他,道:“陛下真当我是傻子?你既诛平原王府满门,那先要做的,便是杀平原王。这还用问吗?”
    “那你不难过吗?”文帝笑道,“你不是最喜欢你这个大哥吗?”
    凌羽不语,半日道:“他谋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关我也是为了这个。对天子而言,这是死罪,我有什么好说的?陛下也不必留我了,把我一起杀了吧。”
    文帝笑了笑,道:“我怎么会杀你?你救了朕的命,我谢你都来不及哪。”话说如此说,文帝那股不悦之意已经溢于言表,站起了身来。
    凌羽叫道:“陛下,我求求你,把他府上的人都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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