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霖道:“宗主督护,非一时能变,连先帝都无可奈何,陛下且耐心些。”
    文帝想了一想,道:“依你看,派谁去的好?”
    裴霖对此事是早已想好,本便是来讨文帝旨意的,立时道:“臣看来,让慕容将军去的好。”
    文帝哼了一声,道:“平定丁零叛乱,还不须劳动慕容白曜。并州和定州的刺史还不得去抢这个功劳?”
    裴霖有些迟疑,道:“慕容将军若留在京城,也是不妥,不如先让他去平叛的好。”
    文帝怒道:“这是给朕自己一个台阶下么?”一拂袖,转身便要走,这时清都长公主也从殿里走了出来,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看了清都长公主一眼,笑道:“怎么,姊姊还打算替他说话?慕容白曜手握重兵,却依附莫瓌和乐平王,不发一言,朕难不成就不该处置他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要不是他,怕姊姊等不到你回来。”
    文帝也笑,道:“姊姊如此说,那我不但不该罚他,还该赏他。裴尚书,传朕的旨意,征南大将军慕容白曜,护驾有功,晋……嗯,就济南王,姊姊觉得如何?哈哈,一场谋反,朕倒是加封了一个异姓王,又赐婚了一个公主,也真是难得!”
    见文帝走了,裴霖与清都长公主一时无言,只闻微雨阵阵,润物无声。一行女官拎着灯走过,看起来倒是一派祥和气象。裴霖叹了口气,道:“陛下是真恼了。”
    清都长公主摇了摇头,道:“陛下还年轻,终归觉得心里憋屈。”笑了一笑,又道,“过得些年,渐渐地便会学得无喜无嗔了。”
    裴霖笑道:“公主巾帼,非常人能及也。”
    清都长公主也笑,道:“罢了,你我夫妻,那来这么多恭维话,叫别人听了笑话。淮儿呢?”
    裴霖道:“你放心,淮儿有他两个兄长照应。”
    “等霂儿好些,带淮儿来见她,让她开开心。”清都长公主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杀莫瓌,是决不会罢休的。”
    裴霖淡淡地道:“莫瓌谋逆,本来该死。”
    清都长公主叹道:“可我答应过武威长公主……”
    “公主别老想着这事。”裴霖道,“莫瓌绝不会就此收手,陛下也绝不会放过。我知道武威长公主于你有大恩,你是想回报的,但公主,那件事,你且忘掉的好。我说句话,公主莫要生气,皇上已经是大人了,什么事让他自己拿主意便是。你替陛下作主,虽是好意,但让陛下心里生了芥蒂,那就没意思了。”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大人!你是没听见方才他对霂儿说的那话,什么谁当太子都一样,你都是嫡母,这是在宽慰人吗?”
    裴霖苦笑,道:“这哪里是一回事呢,公主。”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只见雨渐渐下大了,木槿花落了一地。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他不会真把凌羽杀了吧?孩子不懂事,若是为此死了,那还真是可怜得很。”
    “不会。”裴霖道,“莫瓌不会杀他。”
    清都长公主奇道:“你怎么知道?”
    “公主,皇上想必有事瞒着你,在凌羽的事情上面。”裴霖道。清都长公主又是一怔,道:“什么?”
    第11章
    不知不觉又是秋天了,树上叶子都落了,一地金黄。凌羽双手抱膝,看着窗外,已经不知道坐在那里多久了。一只白孔雀倒还精神,在园子里面昂着头,拖着长长的尾巴走来走去。
    “管家伯伯,大哥他最近在忙什么?老是不来看我。他明明答应了我的,常常来看我。他又骗我。”
    左管家看凌羽一脸落寞,眼睛黑蒙蒙的,心里难受,强笑道:“阿羽,主公他没骗你,你看,不是日日叫我带你出来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忙得很,常常都不回王府的。”
    一片叶子被风吹进了屋子,凌羽看着,道:“是么?我不信,管家伯伯,你也骗我。是啦,你们都骗我,都觉得是为我好,却把我当傻子呢。”说着伏在枕上,道,“他怎么当时不把我一剑杀了呢?那不就好了,留下我作什么?”
    “阿羽,你老是不吃不喝的,也不成啊。”左管家道,“送过来的东西,你常常一日里都不碰一下。”
    “我没事,我吃不吃都死不了。”凌羽道,“就算我吃东西,那也不一定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自己开心。现在我不开心,也不想吃什么喝什么,管家伯伯不用为我费心了。”
    左管家苦笑道:“阿羽,主公是真的不在家。皇上马上要离京出巡,他不能不陪着,要准备的事太多。”
    “出巡啊……”凌羽望着窗外,慢吞吞地道,“一定挺好玩的吧?那一年,皇上本来答应秋天的时候,阴山巡狩带我一块去的,我是再去不了了。”伸手出去,一片落叶飘在掌心。“以前,每年的秋分,我都得找个地方闭关。现在,不,以后都用不着了,倒也省了多少事情。”
    左管家摇头道:“阿羽,你为什么要跟主公作对?若当时你不救皇上,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你别恨他,他也是没法子。”
    “我没恨他。”凌羽笑道,“大哥说了,既废了我武功,那就照顾我一辈子。管家伯伯,他回来,让他来看我。告诉他,再不来,我就要闷死啦。”说罢抱着他那只白鹿,在那里发呆,再不说一个字了。
    左管家只得回去,却见莫瓌已经回府了。暮色沉沉,莫瓌却站在园子里看着落叶发怔,便道:“主公,阿羽那孩子最近老是不吃不喝的,我担心得很,你多去看看他吧。”
    “我不是不想见他,是真的怕见他。”莫瓌叹道,“我甚么都不怕,就怕阿羽闹脾气,简直不知道怎么哄才好。”
    左管家道:“要不,主公,你就放他回家吧。都关了几年了,真是要闷死人的。他若回去了,再不出来,也碍不着什么。”
    莫瓌道:“不是我不想放他回去,是现在他失了功力,我若放他回家,怕是山里的野兽都能吃了他。那处平日间又不会少了人寻去,他以前自然不怕,现在哪里能呢。留他在府里本就是冒险的事,侯官哪一日不盯着了?你们也别惯着他,让他在府里到处跑,让皇上知道了,那还真不知道怎么样。”
    “主公怕夫人若知道了会告诉皇上?”左管家道,“照我看,夫人现在心是在主公这边的。”
    莫瓌道:“即便上谷公主没有二心,也难保她身边的人是不是眼线,还是小心些好。”沉默片刻,道,“眉儿那边,没什么事吧?我如今倒想着,是不是该把她送走好些。”
    “没事,主公尽管放心,有我盯着呢。”左管家叹气道,“主公,她既已另嫁了,也算有个着落了,就由得她去吧,想来也无妨,旁人不会把你跟她的事当真的,不会牵连到她。”
    莫瓌道:“她脾气太拗,从前我不肯娶她,她便不肯跟我回府。自皇上赐婚那时候起,就连见都不见我了。好罢,不见便不见,嫁人便嫁人,偏生要嫁那个姓韩的,跟宫里牵扯不清,还……”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只道,“罢了罢了,她那性子,没法子的。陪皇上出巡的事,也赶紧准备着,皇上那是说走就要走的。”
    左管家道:“主公放心。”
    文帝此次东巡,是即位以来出行最远的一回。这日行到了碣石山,偏是阴天,云雾沉沉,波涛滚滚,仿佛那云都要压到海面一般。文帝望着面前那海,出神半日,道:“朕曾经答应凌羽,秋天阴山巡狩的时候带他一起去,他高兴得很。这回出巡走得更远,却带不了他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朕,觉着朕骗了他?”
    莫瓌听了这话,明知道该如何答,却竟然答不出来。林金律也一样,该回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听文帝又道:“阿羽曾经问朕,若是他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朕会不会治他的罪。那时候朕吓他说,死罪虽不会,活罪也难免。可朕心里想的是,不管阿羽他做什么,哪怕是谋反,朕也不理会。平原王倒是下得了手!”
    见文帝丢下众人,纵马走远了,众禁军忙追了上去。林金律却没跟上,回头望着莫瓌,道:“皇上这话说得没错,平原王真是狠得下心。唉,孩子其实无辜得很,他本来不懂事,你什么都不教他,他又怎会明白道理?”
    莫瓌淡淡一笑,道:“林常侍对凌羽是知道得很,他那性子,难道还能教得会了?”
    林金律笑道:“不是教不会,是平原王你不肯,也并不真心愿意让他卷进来。既然如此,你根本就不应该带他进宫。”
    见林金律等人也走了,左肃远远望着不见人影了,方才拍马到了莫瓌身边,问道:“主公,皇上又说什么了?”
    “提到阿羽了。”莫瓌道,“以前凌羽说过,皇上答应带他去阴山狩猎,没想到皇上还记得。”
    左肃也料不到是如此,怔了半日,方叹道:“主公,你既狠不下心杀阿羽,放了他也罢了。”
    莫瓌笑了一笑,悠悠地道:“皇上那一着真是狠哪,把上谷公主赐婚给我。明知道她跟阿羽一日生辰,那不就是要我每年一到那日子便难过么?”
    左肃问道:“陛下难不成想到了?”
    “那倒不会。”莫瓌道,“若他知道了,必定会到我府里来搜人的。他一直以为是阿羽惹了大祸,心里害怕得很,所以不肯回来了。”
    “主公,我说了你又要嫌我多话。”左肃道,“你总怕连累阿羽,可阿羽是拿定主意跟定你这个大哥的,从没恨过你。”
    莫瓌不语,半日道:“皇上今儿要我带兵去平定仇池叛乱。”说罢笑了笑,道,“自上次的事之后,让我去平叛还是头一回。”
    左肃道:“那地方向来是皮将军管的,何须要主公去?皇上怕是等不了啦,想找机会动手了。主公既不愿迎其锋芒,那就先避着。大代说是一统北边了,可实则他们能管到的地方着实有限,还能管到咱们么?我们也就先休养生息着,有机会最好,没机会那就这么着,日子还能不过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前我就说了,主公回来作什么!”
    “那时总归气盛啊。”莫瓌悠悠地道,“总是不甘心的。况且,我还真是有那么一阵子,想着就这样也罢了。”
    左肃望了他一眼,道:“主公,到今日你还想着那件事?”
    “自凌羽抱了那甚么白鹿白孔雀回府找我的那一日起,我便再没想过了。”莫瓌道,“当断则断,何必拖泥带水。”
    左肃道:“主公若是如今心已淡了,那也没人逼着主公你要怎么着。”
    “我倒是巴不得如你所说。”莫瓌笑道,“若事情真如你说的这么简单,那倒好了!”
    左肃道:“主公赐教。”
    “天鬼气候已成。”莫瓌道,“怕我们就得与其同生,与其同灭。即便我没那么多执念,可天鬼既为天鬼,那便是百死不悔,有填海之志。”
    左肃笑道:“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生灭灭已,寂灭无乐!”
    莫瓌听他如此说,微微一笑,道:“你倒是通得很。”
    “主公,好歹我也跟京声一向最好。”左肃笑道,“怎么着也学了几分。我也好久不见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莫瓌道:“像京声那般,也没什么不好的。”自身上取了个锦囊出来,道,“你派人将这个送回去给阿羽。越快越好。”
    左肃接在手里,只觉轻得仿佛其中无物一般,奇道:“是什么?”
    莫瓌微笑道:“前日经过一处,见着满山桃花开了,就想起初见阿羽的时候了。”
    左肃笑道:“主公,咱们就把阿羽一同带着走吧。这几年也把他憋坏了,以后再不会了,天下之大,有的是让他玩儿的。”
    “你对他倒是照应得很。”莫瓌道,“他还真是谁见了都喜欢都宠着!上一回若不是你,他早死了。阿羽杀了那么多人,你还替他讨情。”
    左肃摇头道:“主公,他是你从深山幽涧的世外之境带出来的,本就不知究竟是人是妖是仙,何必拿俗事跟他计较?若谁敢多有一句话,乌离自会得处置。”
    莫瓌沉默片刻,道:“你也去对左管家说上一说,该准备的便准备些儿。”
    “主公,我叔叔不会走的。”左肃道,“他对沮渠氏忠心,你还不知道了?死则死耳,这一日谁心里没个数?你自己都没把命当回事,我等又怎会贪生?”
    莫瓌道:“既能走,为何不走?既能活,为何要死?”
    “主公,罢啦。”左肃道,“你明知道,平原王府若是人都走光了,留下空空一个宅子,皇上的面子过得去么?能轻易放过么?必定闹得更大,那到时候更得白赔多少人的性命。”
    见莫瓌不言语,左肃又道:“方才提起京声,我倒想起安周了。主公,高昌凉国那边,你又准备如何?看柔然那边,怕是要有动作了。”
    过了良久,莫瓌才缓缓地道:“高昌是远了些,但若得了鄯善且未,便能接青海至益州,此道可谓要紧之极。这两处我要定了。”
    左肃笑道:“是,属下明白。主公,你别嫌我罗嗦,就带着阿羽一道走吧,如何?”
    莫瓌不答,回头去望山下的海,只见波涛激荡,苍茫无边。
    本章知识点
    再论子贵母死
    有一种说法,到了北魏中期“子贵母死”制已经沦为后宫争权的工具,如文成帝赐死生母郁久闾氏实则是可以避免的,因为都是立太子便处死生母,文成帝作为皇孙并没经过当太子这个环节,其母是他登基后死于其保母常太后之手。
    其实客观地说,北魏宫廷状况十分复杂,而且在中国古代是孤例。外戚和后宫势力可以用来跟拓跋宗室、帝室九姓及八姓勋贵势力相平衡,而且是几方面都能容忍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能够做为良好的范本的阶段有两个,一是文成帝执政初期,一是太和初年,最终过渡成功。不好的范本就是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北魏早期有八部大人制,而三都大官制一直延续到孝文帝改制,可想见宗室势力之顽强。
    顺便说两句孝文改制。“孝文汉化”就跟“冯太后是汉人所以极力推行汉化并主持改革”一样是极端不严谨的说法。比较好的说法应该是改革。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了,在献文帝时代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至于选择的形式是所谓汉化,实则以华夏正统为终极目标是开国道武帝就定下来的,这个政策具有绝对的连续性,虽然按照历史规律有一定曲折甚至倒退,但最终完成了。
    第12章
    何离心之可同兮
    这夜大雨滂沱,尉眷连同众禁军哪怕是浑身甲胄,仍都淋得透湿。尉眷朝平原王府紧闭的两扇朱红大门望了一眼,回头对身后众禁军道:“陛下的旨意,平原王府上下,除上谷公主房中的人之外,一个不留。可听清楚了?”
    奚武踏上前一步,道:“尉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皇上的话……”
    尉眷道:“是,我知道,这都已经吩咐过了。”
    “若是皇上要寻的人在平原王府,绝不能伤了。”奚武道,“尉将军一定着意,若误杀了,我们谁都担不起。”
    尉眷笑了一笑,道:“奚兄只管放心,皇上要的人若真是在,我们拿不拿得住还不好说哪,当心些总是好的。”正要挥手命众禁军进府,忽见那门开了,一人自门内走了出来,对着二人拱手一礼道:“恭候多时了。”
    尉眷和奚武都识得此人,便是平原王府的左管家。只听左管家笑道:“咱们府上的人,都等着哪,也不必麻烦二位大人一个个去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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