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不在乎这些攀扯,他今儿个来有俩目的,一个是给赵麦掌柜送那件东阳木雕——此前答应他,说如果能有县学招收蒙童的具体消息,便以此作为交换;另一个,便是请赵麦掌柜做担保,他想要自己租住个小院。
    悦来客栈的小二告诉何似飞,木沧县租房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找县城管理房舍的‘房先生’,一般有人家租赁买卖房屋,都会过去报备,到时房主与租户或者买主立下字据合约,‘房先生’算是见证,如若闹出纠纷,‘房先生’会主动调解。不过,双方在签下字据时必须得给‘房先生’一些孝敬。小二看了看何似飞,补充一句,说他年纪这么小,一个人租住宅院,‘房先生’不会答应的,必须得有一个担保人才行。
    二是找熟人介绍,或者找当地百姓打听,小二说他们木沧县就有一些便宜的租赁房,在码头附近,那些房子像窝棚一样,一小间一小间的隔开,租户有前来学习的书生,也有嗜赌成性结果输了自家地契的,总之,鱼龙混杂,但胜在便宜。
    小二能这么说,也是觉得何似飞这等住得起七日上等房的贵客不会去租住那些小房子。
    何似飞心说自己和陈竹要是找不到合适的院落,恐怕真的得住过去了。
    他要是能再年长几岁,有了自保之力,倒还真可以住那儿;但不管是他还是陈竹,现在都不足以保护好自己。
    第一选择肯定是租住个民宅,最好在县衙附近的,安全。
    何似飞说明来意,赵麦掌柜接过那包在帕子里的东阳木雕,看都没看,先一口答应。
    应声后才觉得奇怪:“小公子这是要一个人住了?”
    “暂时如此。”何似飞不欲多言。
    赵麦掌柜也不刨根问底,说:“正好我与咱们现成的‘房先生’有些交情,小公子若是不急,稍后我与你同去。”
    何似飞自然同意。
    赵麦掌柜将宽大的布帕缓缓揭开,露出被包裹着的沉香木东阳木雕。
    一霎那,他眼睛都看直了!
    这、这么漂亮!
    只见这巴掌大的木头上有层层叠叠雕花,仔细看去,每一朵雕花上都有更加细腻的纹路,若不是这木头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真的花瓣一样。
    除了这簇簇花瓣,出木雕中央雕刻的是一间房屋,赵麦折服于这木雕的精致,啧啧感叹出声。半晌,他突然发现被花瓣簇拥着的房屋有些眼熟,缓了老大一会儿,他赫然出声:“这、这不是咱们店铺?”
    堂弟赵成被他一提醒,也发现这点,当下,他们俩看木雕的目光已经不能用赞赏和喜欢来描述了,那是完完全全的狂热与震撼。
    赵麦掌柜更是激动到拉着何似飞的手连连道谢,他红光满面,激动到耳廓都发烫,颇有些语无伦次:“小公子啊,哎,你放心,我知道你背后那位长辈不想露面,你放心,你租房这个事,包在我赵麦身上,来,再喝杯茶,喝完我带你去租房,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何?”
    “太大了。”何似飞颇为冷静。
    一是从银钱方面考虑,二从人数上考虑,何似飞无论如何也只能选一进的院子。空房间多了不安全。
    在木沧县城里,赵麦掌柜办事确实麻利又让人放心,按照何似飞的要求,还真找到一户位于县衙后院不远的一进宅院。
    这家主人是为了儿子娶妻,老两口积攒了一辈子积蓄,买了个二进的宅院,一大家子搬过去住,这个小院子便空了出来。
    何似飞和赵麦在‘房先生’的带领下过去瞧了瞧,虽然有些老旧,但打扫的颇为干净,何似飞摸了门、墙、窗户等支撑处,没有任何木头被虫蛀的迹象,可见原主人十分爱惜自家房屋。
    并且,可能由于是搬新家办喜事,这小宅院里床榻、桌案、板凳、椅子、衣柜、衣架、炉具等俱全。除了得自己添补一些锅碗瓢盆和被褥外,其他都不用自己操心。
    这里与此前陈云尚租住的小院相距较远,又同余府只隔了一条街,周围不吵不闹,确实是一处不错的院落。
    并且这屋子不像此前租住的那里一样没有厨房,这里进门右手边便是厨房,左手边是一间很小的摆了床行走就不大方便的厢房。
    可能是因为原主人家里人口多的缘故,这里没有待客的厅堂,正屋是一间较大的卧房,旁边连着一个较小的卧房,最靠右还有个浴房和茅厕。
    价格是一年十二两银子。
    何似飞原本已经做好一年十八两银子左右的准备,没想到居然便宜了这么多。‘房先生’在旁边说:“小公子可是觉得这价位高?但咱们木沧县城就是这个价了,一般一进的院子至少得十五两银子,这儿是因为没有厅堂,且只有两个卧房,才能这么便宜。如果带上厅堂,有的还租出二十两银子呢。”
    何似飞检查了屋内家具摆设,约莫半个时辰后,在‘房先生’的见证下,跟原主人签订了租赁合约。
    有这个房子住,日后他和陈竹的开销能减轻很多了。
    当晚,何似飞写了封信,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告诉远在村子里的爷奶。毕竟他人在县城,如果说的模棱两可,肯定会惹得老人家担心挂念。
    不过具体原委何似飞没解释,只是把结果说清楚了——自己拜师余明函老先生,从表哥那处院子搬了出来,得了一个暂时照顾他起居的哥儿,新住址附在信件末尾,还说了这里距离县衙不到五十丈,经常有衙役经过,十分安全。
    翌日,正好是何似飞和陈竹住在客栈的最后一天,他们俩带着行囊搬去了何似飞租住的那户宅院,何似飞住在较大的卧房里,陈竹住他隔壁。
    至于进门左手边的厢房,日后若是有杂物,可以堆在里面。
    陈竹现在已经不是刚来木沧县时不认识路的少年了,这些天在客栈受到何似飞的影响,他早早的收起了眼泪,放弃了自怨自艾,只想专心照顾好何似飞少爷。
    于是,在何似飞出门找能寄信的镖局的时候,陈竹去买锅碗瓢盆,以及粮食和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会做饭的。
    即便何似飞没有像陈云尚一样把租金等一一挑明了说,意为‘我租的宅院,让你们住进来对你们就是莫大恩赐’,但陈竹知道在县城处处得花钱。能在家里做饭、洗澡,肯定比外面要省很多钱。
    他这么想着,办事更加利索了。
    何似飞几乎快要把县城的街道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居然没有镖局——话本子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何似飞不解,问了好些位路人,大部分人寄信都是托要出门的好友带信,有一位年纪大一些的老者学识渊博,让何似飞去驿站看看。何似飞又找一些人打听后,才知道驿站在距离县城大约数十里开外的地方。
    何似飞:“……”
    最后他只能再去找了高成安一躺,高成安这边果然有办法:“我爹娘那边一般是一个月托人给我寄一封信,上回那封信是你爷奶托你们村人带来的,算算日子,还有七日左右我家里就该带信来了,到时一起为你把信带回去。”
    第45章
    自这日以后, 何似飞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读书。
    四书五经不用买,也不用抄了, 老师书房里有很多套。
    读书地点就在余府前院的偏厅里,因为只有何似飞一个学生,不需要多大地方,只要光线好, 安静,就足够了。
    余枕苗见午间何似飞吃完饭带着一整套崭新的四书五经回去, 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太羡慕了。
    旁人只觉得何似飞没住在余府里就不算沾余老的光,但他们哪知道,余老最富裕的地方不在于银钱,不在于宅院, 在于他的藏书啊!
    现在见何似飞的第二天就把一套京都书局绝版印刷的四书五经送给了何似飞,日后那些珍藏的记载了名家心得体会的书籍……
    余枕苗不敢想, 他简直太羡慕了。
    要知道, 京都书局绝版的一套四书五经, 在京城最大的拍卖会上, 至少能卖出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余老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给了何似飞。
    何似飞临出门前跟余枕苗泛红的眼睛对上,微微诧异:“余管家,你这是……”
    余枕苗重重的抹了一把脸:“无妨,路上小心。”
    高成安与陈云尚这些时日来总能听到‘何似飞’这个名字, 或者就是有关‘余老新收弟子’的消息。
    别说那些落选的蒙童,就算是已经被县学收录的蒙童及其亲属们, 还有县城的所有书生们, 在了解到何似飞家里是务农的背景后,对何似飞都是颇有些羡慕的。有些人羡慕羡慕着就羡慕成了嫉妒。
    “哎, 这何似飞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他是个泥腿子出身啊。”
    “这样的居然都能被余老选中,我家大郎可是被李夫子夸过天资聪颖的。”
    “别说其他,成了余老的关门弟子,那余老在县城那么大的宅子,以后是不是就是他的了?”
    “不可能吧,那么大的宅子呢,就算余老无妻无子,余老的本家能同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嘘,据说三十多年前,余老在朝廷如日中天那会儿,他本家人都借着他的名义搬去了京城,然后余老遭到贬谪……本家人又赶紧与他断了关系,听说当时他本家人做得很绝,把余老从族谱中划了出去……好像是这样吧。”
    高成安在知道这一点后,当时也是震惊的无以复加。
    余老本家人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被戳脊梁杆子么!
    但除了震撼之外,高成安又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余老年事已高,何似飞又是他的关门弟子,那么日后给余老摔盆扶灵的人,可不就是似飞表弟了么!按照这个逻辑,余老为官五十载的所有积蓄,也都落在了似飞表弟这边。
    即便所剩不多,即便不足以富甲一方,至少也有个大宅子,有三五个小厮伺候。这已经超出县城大部分百姓积蓄太多了。
    思忖到这里,就算是高成安这样品性忠厚的人都隐隐泛起羡慕之情,更别提其他木沧县百姓了。
    人一般可以接受强者变得更强,却不能接受比自己弱的突然天降机缘,飞到自己头上。
    “现在,大家就等着那个泥腿子住进余府,攀高枝儿呢。”
    “这年头不止有嫁女能攀高枝儿,拜师都行,我也是大开眼界。”
    “说起嫁女,那何似飞是不是十二岁,家里应该还没给他说亲吧,我家闺女十岁,年岁正好相当!”
    早上最先听到流言的是悦来客栈掌柜,他见大家在客栈一楼边吃饭边高谈阔论,撂下一句:“何小公子在拜师前,在我这客栈的上等房,对,就是那个快一两银子一晚的房间,连住了七晚。”
    食客们登时愕然。
    ——就是悦来客栈那个常年空置的上等房?!
    木雕店去的人少,赵麦掌柜稍微晚一点才得知此消息,也坐不住了。
    “说什么何小公子攀高枝儿呢,人家在县城租了一户宅院,身边还有个书童伺候,不要看籍贯就说人家泥腿子啊。别的不说,往上数三代,谁不是泥腿子出身啊?啊?”
    此话一出,县城里议论的风气又少了些。
    后来,大家还从一位喜欢喝酒的书生口中得知,伺候何似飞的那个书童,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掏钱买卖身契时,何似飞眼睛都没眨一下。
    所以……
    何似飞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凤凰男’?
    晚上,县衙的衙役在吃酒时听见坊间的议论,只觉得莫名其妙:“何小公子胸襟胆识过人,前些日子要不是他来敲登闻鼓,你们可都要被堵死在县学那条小路上——以以往经验来看,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死人,那天就因为何似飞敲登闻鼓早,你们别说死人了,伤都没受一下,这会儿怎么对何小公子如此口出恶言?”
    衙役们全都是明白人,一个说完另一个接话:“对啊,何小公子拜师余老,就跟你们让孩子考科举一样,那都是实力,这跟运气可不沾边,你们现在这么说何小公子,日后若是身边有人考中进士老爷,当了官,你们还要说人家吗?”
    至此,这段在余枕苗看来可能要酝酿一段时间的流言居然在一天之内完全消弭掉。
    何似飞因为那天白天在学习,晚上在家里温书,什么都不知情。
    余明函老先生自从知道他那点四书五经基础都是四年前打的后,并没有失望,相反,甚至还有些欣慰——这样他就可以从头教起了。
    他给何似飞立下的规矩是每日卯时三刻必须出现在学堂内,先温习昨日功课,等到辰时余老过来,会挨个考教何似飞昨日所学内容,不能立即回答上来掌心就要挨板子。
    前面那句话是余老给何似飞立规矩时候说的,但何似飞倒是以自己的实际表现,一回板子都没挨过。
    考教完昨日的功课,余老便会教下一篇章的内容,他讲课进度不快,甚至讲述的知识面也不算太广,只是特别喜欢讲典故,甚至讲完后还会告诉何似飞——“这个童生试不考”。
    一向不喜欢做无用功的何似飞倒是没有微辞,就算童生试不考,但这些典故也有助于他理解原文意思。
    不同于上辈子学习完一通后,书本新如刚印刷初来,这辈子何似飞在认真的记笔记。
    只要是老师讲过的东西,他都会在课后做好漂亮工整的笔记,如果笔记简短,何似飞会记在书上的边角处,如果长了,何似飞就写在纸张上,夹在这一页。
    总归,他要在温习时能看到自己的笔记。
    何似飞记得上辈子先生说过,古代科举考试,来来回回就是考四书五经,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断章都有圣贤为其注解,而且不同时期注解不同。
    古代的学生基本上幼年启蒙时找秀才学一遍四书五经,等到考中秀才,再请举人教一遍四书五经;再到考中举人,那就得拜师当时的监考,可能是五品侍郎之类的官职,看着他们的注解,还有当时朝廷的风向,再学一遍四书五经。
    其后就是考会试,最后殿试——那是根据当时皇帝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再写答卷。
    因此,曾经有一位三十余岁的二甲进士,他在二十岁那年,转到另外一个县城才考过童生试——只是因为他在自己籍贯的县城考童生试屡试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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