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县城之行完全影响了何似飞对这时代的理解,余明函早年间抒发豪情壮志的诗文又极大的让何似飞产生共鸣。
    现下,一两个时辰之后,何似飞就能拜师余老,他身体的反应比精神更加直接——早早苏醒,心跳加速。
    现在的何似飞在努力往上爬与当咸鱼之间选择什么,不言而喻。
    又躺了一会儿,何似飞见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在被子里躺不住,起身点了内屋的灯。他轻手轻脚换了衣服,没急着梳头,毕竟梳头动静就大了,这么暗的光也不方便看铜镜。
    何似飞觉得长发散着不习惯,嘴上咬着发带,随手用手将发丝拢在脑后,随着他微微垂头的动作,有两绺发丝从耳际滑下,落在颊边。
    昏黄的烛光下,少年人眸光淡淡,肩膀瘦削,手下动作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松散——要是在上辈子,才不用留上发。
    烛光将他影子放大,映在墙壁和窗纸上,仿佛能看出几年后待他长大了,周身的风流散漫劲儿。
    何似飞绑好头发,将窗户开了一半,鼻间立刻被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润空气给填满,何似飞闭了会儿气,缓了一下,缓缓将这五日在书肆刚背下的《中庸》在心里默背了一遍。
    不知为何,他有种直觉,余老先生会考问他关于《中庸》的东西。
    陈竹在半个时辰后醒来,见内间有点点光从门缝透出,立刻起身穿衣,赶紧敲敲门,小声说:“似飞,起了吗?”
    “嗯,进来吧。”
    陈竹将内外间并不带锁的门推开,熟门熟路的多点了几盏灯烛,当他看清何似飞现下模样的时候,微微一怔——
    何似飞还在心里梳理自己能理解的《中庸》的一些片段的含义,故此,从陈竹角度看来,他的目光是游离又松散的。
    如果说竖着双髻的何似飞表现出这种样子,是青涩未脱的少年,让陈竹一看就想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惜;
    但现在……身量比初来木沧县时微微长高几分的何似飞倚着窗,刚过肩的头发被他随意绑在脑后,又有两绺落于鬓边,鼻梁高挺,内眼角的形状微微有些锐气,眼尾却是浅浅下垂着的,周身气质陡然疏离了起来。这种气度,说他是京城某大家培养出要继承家业与爵位的嫡长子都有人信。
    何似飞看天边有些发青,晓得该洗漱吃早饭出门了。他不再磨蹭,坐在书案前,由着陈竹为他梳头。
    仲夏的天亮得极快,何似飞和陈竹这边动作不慢,等他们背着行囊走到昨儿个余枕苗说的余府门前后,天色也已经亮了一半了。
    可是看这条街上的冷寂程度,估计才刚到卯时。
    余府内,看门的小厮听到外面有细微动静,先是透过门缝仔细看了几眼,并未开门,赶紧回去禀告管家。
    余明函因为年纪大,一向是睡得早起得早,余枕苗为了伺候主人,一向都是跟余老一个作息。故此,这会儿早起了。
    消息在片刻之内便传到了余明函耳朵里。
    余明函一边喝着粥,问:“没叩门?”
    小厮老老实实回答:“回老爷,没有。”
    “那等他叩门,拜师头一日,规矩不能费。”
    “是,老爷。”
    在旁伺候的余枕苗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人多吃了小半碗饭,同时,脸上露出辞京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自家主人,对何似飞这小少年,当真十分满意啊。
    等到卯时二刻,天色大亮,何似飞才叩响院门,小厮得了余枕苗吩咐,不用通报,立刻请何似飞与陈竹进来。
    余府堂屋内,何似飞将仪礼交给余枕苗,站在余明函老先生前行完书生礼抬起头后,神情错愕,随即很快低头遮掩,避免失礼。
    ——这位老爷子鬓发全白,可能是因为临近老年时吃苦太多,每一根发丝都像没了水分的稻草,杂乱横陈,即便他将大部分发丝都梳拢在脑后,可鬓边已经有不少发丝打着卷蜷缩。
    再配上一把瘦削的骨头,无端显得有些落魄。
    可何似飞错愕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当时在城东书肆买《余明函诗集》时,便遇到了此人!
    何似飞到现在甚至还记得当时结账时,后面那些书生对老人的评价——
    “一把年纪了还来抄书,有点寒碜啊。”
    “一看就是六十老童生了,哎,这年头考不上秀才的太多了。”
    何似飞:“……”
    余明函将何似飞的愕然尽收眼底,便知道这小少年是记得自己的。这份记忆力和观察力不错,他挺满意。
    接下来便是传统拜师流程,先生考教功课,满意后学生敬茶,磕头,随后去拜孔夫子像,上香。
    余明函一点也没难为何似飞,在何似飞介绍完自己的家庭背景后,他考教功课甚至没有考教何似飞一直在准备着的《中庸》,只是让他把《大学》从头至尾背了一遍,就让他敬茶了。
    等到拜师流程正儿八经的走完,余枕苗请何似飞回到堂屋,意思是主人有话要跟他说。
    屋内,余明函坐在主位的雕花椅上,何似飞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双手交叠拱于胸前,微微躬身:“学生见过老师。”
    “不用多礼。”余明函放下茶盏,站在门外的余枕苗似乎得了什么信号,轻手轻脚关上堂屋的门,听外面的脚步声,估计他连陈竹也叫走了。
    这是余明函对何似飞有话要讲。
    何似飞不敢有丝毫懈怠,上前为余老重新斟满茶水,再次退回原位。
    这一交谈,就是足足两个时辰,陈竹被余枕苗请进偏厅,不敢多喝茶,怕喝多了要如恭,只能干坐着等待。同时心中不免为何似飞凄凄惶惶的担心,虽说已经拜了孔夫子像,按理说是拜师成功了,但没听何似飞那边说‘成功’,陈竹心里还是怕的。
    就在他这边要坐的腿都麻了的时候,才有小厮送来午饭,说何似飞已经出来了,不过老爷留他用膳。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不得同主人一起用膳,管家便让厨房给陈竹多做了一份,留他在偏厅吃。
    陈竹觉得余府对自己太过客气了,他本就是下人,饿一顿没什么,或者给他端一碗下人的饭菜就行,完全不用给他单起灶做一份的。
    余枕苗安排完余老和何似飞这边的午膳,路过偏厅,见到紧张的陈竹,道:“咱们老爷一无妻妾二无子嗣,现在身边只有何小少爷一位关门弟子,日后他便是余府的小少爷,你既是少爷的书童,便不算普通仆从,这是你应得的,吃饭吧。”
    陈竹连连道谢,等余枕苗走后,这才敢坐过去吃饭。
    何似飞在交谈的那两个时辰中,把自己所有情况都介绍了一遍,当然隐没去了自己穿越的事情,至于他为何写了一手好字,何似飞甚至都没编造,说在洪水来临之前一位老先生教他的,但自打他八岁那年发了大水,就再也没见过老先生了。
    这完全是大实话。
    那场洪水死了不少人,当时远在京城的余明函都略有耳闻,要不是他当时生了场大病,不然他都要跟陛下请命来绥州参与治理了。
    何似飞完全能自圆其说,他说自己幼年时曾跟隐居在山脚下的这位先生学习过不两个月,因为时间尚短,再加上那段时间正值农忙,父母还未来得及告诉他爷爷奶奶。
    接下来发大水,家里父母亲戚几乎全都没了,只剩下爷奶和他。被救下后,何似飞断断续续发烧三个月,几乎记不得此前任何事。这件事爷奶便一直不曾知道。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何似飞渐渐能零碎的回忆起一星半点,只可惜这会儿的何家已经今非昔比,完全没有钱供他念书,何似飞为了不让爷奶挂心,只是自己蘸了水在石板上练字,或者用土块在地上写,他甚至还用锉刀在木头上刻过字。
    等到了县城后,何似飞雕刻的木雕赚了些银子,这才重新动了念书启蒙的想法。
    这一切,跟何似飞个人经历完全一致。再加上他八岁那年断断续续发烧三个月,醒来后不记得往事的情况不少人都知道,这完全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何似飞晓得自己‘履历’中的一处‘污点’,那就是他会写字、念书的事情爷爷奶奶完全不知情。按理说,他一个未曾自立门户的小少年,不该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长辈。就算是不想让长辈担心都不行,毕竟他年纪太小了。
    但何似飞又不得不这么解释,毕竟家里爷奶,甚至表哥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会认字。
    这个随便一查就瞒不住。
    正好,余明函并不想收纯良纯善朴实的弟子。
    活了这么久,他知道没人能将表里如一的纯善保持一辈子——即使是一张白纸,进入京城,进入朝堂后,白纸上都会浓墨重彩的添上无数笔。
    余明函曾经的一位故友就是如此,纯善、耿直、天真,如今已经两人阴阳相隔,已经三十多年未曾梦魂相见了。
    同何似飞猜测一致,余明函回乡收徒,并非为了将自己一身本事传承下去,他更想找一个合心意的弟子,希望弟子肩负起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他的变法还未曾实现。
    有天赋、有心计、有野心、有狂气,内心却又充满仁义的学生,才是余明函最想要的。
    能去敲响登闻鼓,能在书肆见到他一个落魄书生而不露鄙夷,身穿粗衣草鞋却登得明堂,便是何似飞仁义的体现。
    因此,余明函对于何似飞所讲述的自己小小年纪就瞒着爷奶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荒唐——即便这在大部分读书人眼中都无比荒谬。
    不过,即便余明函自己满意,却也不会明摆着表现出来——不能让弟子太过骄傲。
    吃完饭后,余明函给何似飞安排了前来学习的时间,便放他和陈竹回去。
    余枕苗将两人送出门,回来后看着余明函,欲言又止。
    余明函抬眼看了他一下,余枕苗不敢在犹豫,立刻开口:“老爷,何小少爷出身村子,在县城除了一个十多岁的表哥外,举目无亲,他年纪又小……该如何在县城立足?”
    余枕苗这是在说余明函为何不让何似飞带着陈竹住进余府,反正余府多住他们两个还是够的。
    “枕苗啊,拜师第一日,我便让似飞住进来,县城其他人该如何想他?”
    余枕苗愣了一下。
    一个出身村子的泥腿子少年,一飞冲天成了余明函的弟子,堂而皇之住进余宅,再加上余明函无妻无子,百年之后这宅子明显就是留给何似飞的。
    这样的话,别人先看到的不会是何似飞的才气与能耐,而是他即将占有的巨大‘遗产’。读书人的名望十分重要,何似飞要是因此被人嫉妒乃至抹黑,太得不偿失。
    他家主人这是……已经在变着法儿的维护弟子了。
    “他要是不能靠自己留在县城,便不足以当我余明函的弟子。”
    第44章
    何似飞不懂这时代师徒间的弯弯绕绕, 更不想管那些‘人言可畏’,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自食其力。
    故此,对于老师没有提出让他住下也并不觉得心寒。
    上辈子老先生对他的评价便是:“满肚子精明算计, 却裹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潇潇君子骨。”
    听起来不像好话,却是实打实夸何似飞的。
    他的所有算计与交易基本上都是双方谈妥的,并不会作出强买强卖的事情来,更不会因为对方迫切需要某样东西就趁火打劫。
    回到客栈后, 何似飞小憩片刻,找小二询问了一些木沧县城租房条件后, 随后带着昨儿个包好的东阳木雕去找了赵麦掌柜。
    今儿个何似飞倒是见了赵麦掌柜的这位堂弟——麦家木雕的精品镂空木雕,皆是出自他手。对方与赵麦掌柜长得并不像,甚至也不是何似飞以为的那种魁梧外形。
    相反,这位木雕师傅个头有些矮, 甚至比十二岁的何似飞都高不了多少,肩膀和上臂倒是在衣服的包裹下显得鼓鼓囊囊, 应该是因为经常雕刻练就出的遒劲肌肉。
    “小公子, 来, 我给你介绍, 我堂弟,赵成,”赵麦掌柜特别热情,“这位是何小公子, 我跟你说过的。”
    赵成不大擅长交际,起身对何似飞微微躬身后又坐回去, 满脸写着憨厚。
    何似飞也没想到这位木雕师傅站起来给自己行礼, 立马回了一个书生礼。既然已经拜师了,此刻便得以书生的规矩来要求自己。
    赵麦方才好不容易起得有点热络的氛围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他无奈, 只能邀请何似飞坐下,他给三人沏茶喝。
    赵麦其实是稍微有些尴尬的,前些日子他刚刚跟何似飞说了一通拜师余老后的‘弊端’,还劝何似飞把雕刻这手艺学会,以后要多少银钱有多少银钱,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
    结果,这才几日,何似飞就当真成了余老的弟子。
    我这嘴哟,怎么当时就那么快。
    赵麦着实不想得罪何似飞。这么一个自身写字漂亮,又有一个身负绝活儿的长辈,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家——即便张榜时何似飞籍贯上写了上河村。
    因着这一层,赵麦暂时还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开场来恭喜何似飞成为余老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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