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雨季,数日旱天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几日大雨。今年的雨下得畅快,滋润庄稼不说,还一扫暑意,叫人舒畅。雨下的满地滩涂泥泞,百姓皆不多出门了,但消息却自己长了腿似的跑遍全城。
    武功当今天下第一的甄不移大侠,早已得江湖上下一致推崇,统领白道会指日可待,但他却不以为然,如今因他的结拜兄弟被暗杀一事,终于到访了白道会。白道会众七嘴八舌,道的却都是同一个说法——风月楼干的好事。甄大侠痛心于兄弟之死,却对此说法将信将疑,离开之时,倒也当着会中众英雄好汉之面,将替兄弟昭雪一事答应了下来。一张战帖,一封简笺,投入了京城危府的大门。前来应战的,却是风月楼的少楼主,危漠崖。
    瓢泼大雨方才停歇,危漠崖依帖赴会,于城郊密林深处的竹亭,自斟自饮,身侧只有收服不过一年的近身侍卫云淡一人。
    甄不移立于亭外,相去颇远,严肃地望着亭内二人。危漠崖亦毫不逊色地回望过去,甄不移的名号他不可能未听过,但神色间无丝毫畏惧,亦无不满或是轻蔑,只当今日是寻常会客,眼前的天下第一与任何其他生意往来并无两样。而他身侧的云淡,则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眼前的空气。
    “甄大侠来信相邀,想必是为了你的结拜兄弟赵少侠一事?”倒是危漠崖先开的口,不疾不徐,话里听不出太多意图,“此事,本人亦有意向江湖澄清,赵少侠之死,不是风月楼下的手。”
    甄不移仍负手立着,皱着眉问道:“那不知是何人所为?”
    “何人所为,我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危漠崖放下杯盏,笑着道,“甄大侠若是想要从我这儿套消息,可是要依照风月楼规矩,消息皆是明码标价的。”
    甄不移脸色愈加肃穆,沉声道:“经仵作检查,赵兄弟尸首上共有伤痕二十道,招招皆是风月楼功夫所致,招招致命,且他生前曾出入过风月赌坊。危少楼主若是无法道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风月楼难逃谋杀嫌疑。”
    “听上去,白道会已经认定是风月楼下的狠手了,”危漠崖仍是笑着,“证据确凿,甄大侠还等什么呢?”
    “可我不这么认为……”甄不移略一垂眸,轻声道,“风月楼于江湖中行事虽心狠手辣,但皆事出有因,要杀赵兄弟的人,绝非如表面这么简单。”
    危漠崖眸中闪过一丝赞赏,又道:“既然甄大侠想知道真相,那便……”
    甄不移迟疑片刻,道:“我付不起你们风月楼要的价钱。”
    “不必付钱,”危漠崖笑着道,“想要消息,打。”
    甄不移闻言,忍不住望着危漠崖,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似是在掂量他究竟实力如何。
    “不是同我打,”危漠崖摇了摇头,笑意更深。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云淡缓缓走至厅外,立定在甄不移跟前数尺之遥,一手执剑,另一手轻落剑柄之上,以宝剑随时出鞘的姿态,仍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同他打。”
    甄不移先是一愣,认真端详起了这上前之人,灰发如瀑,气质内敛,步伐沉稳,身骨出挑,确实是顶流高手的气场,但他仍十分郑重地摇了摇头,道:“以他的内力,百招之内便会命丧于我之下,你不愿将凶手告诉我,亦毋需让他送死。”
    “哈哈……”危漠崖却是笑出了声,“甄大侠不妨一试?”
    那边厢甄不移尚在犹豫,云淡出剑却如疾风,踩着地面上几片飘落的竹叶,脚步轻点几下便已腾空。甄不移大惊,未曾料到这侍卫虽不及自己内力精纯,出手当真快如闪电,仅一个晃神,他的剑尖便已逼至跟前来了。甄不移一个后仰,躲过了这一击,他不愿伤害此人性命,反手抽出自己的兵器,剑不出鞘,仅举着剑鞘回身格挡,反手回击三四下,便将云淡打了回去。
    云淡一个后翻,退回到先前的位置,甫一站定,脚尖轻点两下便又腾空,长剑再度袭向甄不移。甄不移方才那两三下,使出五成内力,虽不至于伤人,但应当能让对方知难而退,眼下却见云淡毫无惧意,心中不禁惊讶,连忙稳住下盘,贴着云淡的肩膀侧身,堪堪躲过剑锋,反手却抓住他脚踝往回拉拽,逼迫云淡翻身回踢几记,跃至地面与他近身交战。
    危漠崖仍端坐于亭内,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嘴角含笑。
    云淡迅速转身几周,长剑连环攻向甄不移几处软肋,毫不留情。甄不移只见得他灰发不断飘逸飞扬,偶尔在发丝间隙瞥见这人冷若冰霜的面容,未看个真切,便又要举起剑鞘格挡他下一个攻势。
    好快的步子……
    甄不移于江湖中行走多年,对战无数,眼前此人虽算不上最难敌之人,但他疾步出剑,身段柔软而难以捉摸,顷刻间已过了数十招,竟逼得他一时无法考虑反击,只能接连不断地抵挡,步伐之快,算得上他对打过的第一人。
    但他的破绽也很明显。
    甄不移举剑鞘抗下几个劈砍,不住后撤,而云淡则趁势不断回旋,长剑从甄不移的剑鞘上狠狠削过。甄不移扎稳马步,双手持剑,回推一记。云淡借力腾空,腰身一扭,一个空翻便飞到了甄不移另一侧,回过身来便欲再度刺向他。
    就是现在。
    甄不移将剑鞘抛向空中,凝神聚气,一掌送出,醇厚内力灌于掌中,暴涨真气掀起巨风,掌心正中云淡一侧胸口。云淡登时便被向后打飞,落到一丈之外,身子无力地坠地,撑着身子吐出一滩鲜血。甄不移伸手向天,看也不看,接住了剑鞘。
    亭内的危漠崖收敛了笑意,暗自捏紧了拳头。
    云淡的出招实在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但他出手虽狠厉,却是毫无回防之意,虽内力亦非泛泛之辈,但绝非甄不移的对手,全靠难以招架的速度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头。甄不移看准了他每一招都只攻不守,他便以退为进,在云淡转身出剑之时,看准了他不会设防,一掌下去用了七八成功力。若是资质寻常之人,多半小命已不保,但甄不移无意取他性命,便拿捏着轻重,只让他无力反击便好。
    甄不移看了危漠崖一眼,缓缓走向倒在地上的云淡,正欲将他拉起,却见他拄剑缓缓站立,嘴角仍渗着血,却是抖动手腕,舞着剑又攻向自己。
    “你……当真找死?!”甄不移忙举剑抵挡,对着云淡震惊道。
    云淡仍是面无表情,只当听不见他说话,咬着牙又是一个回身持剑横劈,此时动作已无先前的灵敏,内息也一片混乱,显然重伤不轻。
    甄不移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回手又是一掌,将云淡再度打倒在地。云淡又吐出一大口血,双手已颤抖不止,却仍是紧握剑柄,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甄不移目瞪口呆,一边气沉丹田,掌心向上缓缓抬起,再次聚拢真气,正欲再度出掌。
    “住手!”
    危漠崖一跃腾空,一束缎带从他袖中飞出,绕在了云淡举着剑的手腕上,向后一拉,云淡登时便随他动作向后倒去。
    甄不移见二人皆无继续打斗之势,却不收手,朝前迈一步,本欲出掌的手转为拉住了云淡的另一条胳膊,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危漠崖登时便眯起双眸,危险气场蔓延开来。他更加抓牢缎带,双手带了几分内力使劲,抿紧双唇,微扬下巴,猛兽护食般警告地瞪着甄不移,丝毫不顾被两边同时拉着的云淡有多难受。
    甄不移被他的怒视吓了一跳,但仍是捉紧了云淡的手腕,一边与他掌心相抵,一边道:“他生扛了我两掌,若是不马上疏导真气,半个时辰内便会经脉逆行而亡!”说罢,他不顾危漠崖的反应,直接运功渡至云淡体内。
    危漠崖闻言眯着眼迟疑了些许,待甄不移收敛了内力,手都还未收回,他便一把将云淡拽回到自己怀里,探了探他内息,果真如甄不移所言,真气被粗略疏导过,内伤犹在,但不致命。他这才放下警惕,扫了一脸无辜的甄大侠一眼。
    甄不移见他抱着云淡的样子,生怕自己把那小侍卫吃了似的,只得将双手负到身后,以示清白。
    危漠崖松了手,任由内息尚未平复的云淡倾颓倒地,略一思忖,道:“愿赌服输,甄大侠明日只管到风月楼来,好茶好酒款待,赵少侠一事也必定知无不言。”
    甄不移朝他略一颌首,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的云淡,他正捂着胸口,努力跪起在主子身侧。甄不移欲开口提醒他疗伤事宜,但见危漠崖脸色仍十分不好看,便作罢了,转身离去。
    危漠崖目送他远离,眼神仍是冷冷,直到甄不移的身影消失,他轻声道:“方才,是碰了哪只手?砍下来。”
    跪在他脚边的云淡骤然抬头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云淡不再多想,咬着牙抽出身侧的佩剑,高高举起,面不改色,竟直直照着自己的手腕往下砍去。
    剑锋眼看着就要将那只手掌生生斩下,危漠崖忽然伸手,捞起了云淡举着剑的那只胳膊。云淡再度抬头望向主子,危漠崖的表情十分复杂,却始终不拿正眼瞧他。
    危漠崖仍提着他那只胳膊,将云淡的身子拽起些许,忽然俯身吻他,唇舌交缠热吻,近乎啃噬般吮吻着他的唇瓣,灵巧舌头在他口中扫了个遍,直叫他浑身发软,再难睁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睫毛轻颤,手中的剑无力地掉落在地。
    忽然,危漠崖又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云淡愣神片刻,只得拾起地上的剑,勉强站起,捂着因内伤而隐隐作痛的胸口,快步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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